沈兰宜放下刀,用力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了眼前人不是见血后?出现的幻觉。
她似乎想笑,只是吹久了夜风的脸有些僵硬,牵扯出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声音也很轻:“巧遇?”
裴疏玉未作回?答,只松开了搭在剑柄上的手,站在另一边的屋脊上,遥遥与她对视:“刻意为之。看来,我来得不早。”
她像是已经料理完这些事情了。
沈兰宜神?情有些怔怔的,卸下沉重的包袱之后?,也不?知魂灵飘去?了哪里。
她攀上绣楼的屋顶看着月亮,只觉得月亮好大,而?被她踩在脚下的这座绣楼,是那么的渺小。
可她却被它困了这么久。
见沈兰宜大概没听清她说的话,裴疏玉扬了扬眉,问道:“可要替你?处理首尾?”
闻言,沈兰宜瞪大了眼?睛。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了一眼?沾血的刀,哑然失笑,道:“殿下,你?把我想成是什么人了?”
裴疏玉抱着臂,神?情冷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用这把短刀杀人的。”
沈兰宜摇摇头,“没有。”
她拾起那把齐知恩给她防身用的刀,凝视着上面的血迹,淡淡道:“我不?会杀人。我只是捅了我父亲一刀,上面是他?的血。”
“他?们还以为能像从前那般对待我,先关一夜,让我害怕了,到第二天,再在绣楼之外怀柔。”
“她们苦口婆心地来劝,说娘家?才是我的靠山,说我的兄弟们起来了,我才有依傍。只要我伏低做小,继续好好伺候夫家?,这点小小的要求,谭家?不?会不?允的。”
她的话很碎,被风一刮就散了,裴疏玉半懂不?懂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
沈兰宜喃喃道:“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说,父亲读书多,我要听他?来和我解释。”
“他?从来不?管女儿们的教养,好人坏人都?让我母亲来做,那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座绣楼,闻到这里阴暗的气息,就开始皱眉了。”
裴疏玉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之前那么生硬:“然后?呢?你?为什么捅了他?。”
沈兰宜低着头,松开攥着刀柄的右手,复又合拢了指掌,将锐器重新握紧。
“他?要我跪下,我不?肯。”
“就这么简单?”裴疏玉挑眉。
“对,”沈兰宜回?答得干脆,“他?不?配。”
“听起来很痛快,但他?们不?会轻易揭过。”
沈兰宜抬起头,她看着眼?前抱臂而?立的身影,露出一点狡猾的笑:“当然啊,可是他?们不?敢。”
不?必解释,裴疏玉便已了然。
——沈时安不?会说出去?的,他?有一个如此不?孝不?悌的女儿,有损的是沈家?的名声?,影响的是他?儿子的前途。
“我带的人也赶来了,他?们没有机会再对我动?手。”沈兰宜的话音一点点变实,就像飘在空中的纸鸢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现在,这家?人连郎中都?不?敢深夜去?叫,大概还在想,能编个什么理由?遮掩吧。”
裴疏玉垂下眼?帘,见沈家?的主屋果然还亮着灯。她耳力极好,能听到里面强自压低的惊惶之声?。
“明日,待我启程回?京,他?们还得来送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就是个物件,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了。”
说到这儿,沈兰宜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嘲讽。
她在楼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伦不?类地朝裴疏玉行?了个谢礼。
“谢我做什么?”裴疏玉不?解,“我没有帮你?。”
沈兰宜道:“殿下听我闲话许久,自然当谢。”
听她说自己?捅了父亲一刀都?没有震惊的裴疏玉,此刻却有些愕然。
沉默良久后?,她露出一点戏谑的表情,指了指仍旧亮着灯的主屋,征求意见道:“既领你?一句谢,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比如说……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如何?”
沈兰宜敢火烧馥香楼,是因为那里本就是腌臜地方,当时楼里其他?人也都?被遣散了出去?。可这里却是民居,连片住着普通的百姓。
见她摇头,裴疏玉又道:“那放点迷烟,找人把这些姓沈的抓起来全都?打一顿,如何?”
沈兰宜琢磨不?清这位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敢随意应承。然而?脑海里却诚实地没忍住,浮现出沈家?兄弟猪头般的脸。
见沈兰宜终于笑了,裴疏玉像得了什么乐子似的,也勾了勾唇角。
她抱着臂,朝通明的月亮吹了声?口哨,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又忽然转身,认真地留下一句话。
“一件事,你?记着。”
裴疏玉很快就收敛了表情,仿佛方才的轻浮、玩世不?恭,都?是沈兰宜的错觉。
沈兰宜想起先前留书那茬,眉心一跳,正要追问,裴疏玉却已经踏着房檐砾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兰宜只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长出一口气,活动?着酸麻的腿脚,从阁楼返回?了绣楼。
绣楼只有两层,阁楼只不?过是延出去?的一小间,用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
在她曾被锁在绣楼中不?得进?出的时候,连上阁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奢望——栏杆被封死了,直到如今。
可是昨夜,沈兰宜突然发现,原来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脆弱。老旧的木质栏杆朽到空心、满是灰尘,一刀就能砍断。
前世她敬畏的、看到都?会浑身战栗的人,其实是卑劣、是怕死的;前世她害怕的囚笼,也只不?过比纸糊的好上一点,只要她握紧手中的力量,统统都?可以砸碎。
连同归于尽的勇气都?有,难道还要害怕以人的身份活下去?吗?
她忽然就不?害怕了。
只不?过,现在情势调转,害怕的另有其人。
看着从绣楼里稳步走出的沈兰宜,正巧端着炉子路过的徐含巧吃了一吓,手上一松劲,炉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撒了一地炭灰。
徐含巧下意识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结结巴巴地道:“三、三三妹妹妹……”
那把刀仍旧被沈兰宜别在自己?的腰间,她的神?色倒是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嫂。”
徐含巧炉子都?不?要了,逃也似的溜之大吉。
沈家?会有什么动?静,沈兰宜已经不?在乎了。昨夜在屋顶上,她还有点儿想看他?们今天精彩的表情,今日一来,却觉得了无趣味。
出绣楼后?,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不?必火烧,腐朽的东西也终将沦为灰烬。
她不?会再回?来了。
——
)
回?京路上,沈兰宜心情松快许多。没了来时的惴惴,此刻的她,瞧起来都?要意气风发不?少。
珊瑚知道这趟在沈家?发生的所有事情,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这种变化,狐疑道:“夫人,你?若是难过,没必要强撑的,奴婢一直都?在。”
沈兰宜轻笑一声?,道:“在你?跟前我还撑什么?甩掉了一个包袱,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来,帮我把这个还给齐姑娘。”沈兰宜解下已经擦拭干净的短刀,放到珊瑚手心里。
珊瑚应声?,刚打起车帘,正在前头一边啃着半截生胡萝卜,一边拉拽着缰绳的齐知恩猛摇头,道:“留着吧,别还我了。”
沈兰宜歪头,问她:“不?是借我的?”
这短刀虽然看着不?精致,但鞣制好的牛皮剑鞘,细细缠裹布条的刀柄,一看便是精心手制的。她怀疑是齐知恩的惯用物,所以打算归还。
“不?是,”齐知恩道:“这是小时候我爹给我做的,那时候刚习武,用不?了大家?伙,如今你?用也合适,送你?了。”
她的话语随性很多,不?无这几日经历的缘故。
走南闯北的人,确实比看家?护院的家?仆要机警很多。快要两日未得信也未见人,齐知恩发觉不?对,她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带着自己?手底下几个镖师冲了进?来。
这一回?,沈兰宜与她可谓是配合默契。
珊瑚又有点担心,她问道:“夫人,那回?去?之后?怎么说?到底不?是光彩事。”
齐知恩不?插嘴就不?舒服,“杀个把爹而?已,算什么?自古成王败寇,且看龙椅之上……”
珊瑚骇了一跳,她下意识抻长脖子环顾四周,见官道上其他?马车都?离得远远的,才舒了一口气,“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沈兰宜也有些哭笑不?得。
可她忽然又想起了裴疏玉。
啊……好像他?们天潢贵胄确实是这样的,怪不?得那夜听到她说捅了自己?父亲都?波澜不?惊呢。
珊瑚忧心忡忡地拉着沈兰宜的手:“希望谭家?那边没有听到风声?,如若不?行?……”
沈兰宜反手捏捏她的脸,稍微用力,道:“珍珠看家?,你?跟着,你?就要把她那份一块唠叨回?来不?成?”
“放心吧,谭家?来的家?仆住在外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多奇怪怎么忽然闹得不?欢而?散。”
齐知恩突然道:“好没意思啊,沈姐姐,回?去?了我们岂不?是又难以见面,你?又难得出门了?不?如这样吧,我现在一鞭子下去?,我们直接纵马离开,不?回?京城那个鬼地方了。”
沈兰宜也不?喜欢京城。或者说,她不?是不?喜欢京城,而?是不?喜欢京城那个困住她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天地之大,这样片刻的自由?听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却是穿肠毒药。
她冷静地拒绝:“没有身份、没有户籍、没有路引。我也不?如齐姑娘你?有拳脚功夫,没有安身立命的底气,只会沦落到更可怕的地步。”
她只能堂堂正正地攀出去?,拿到她的自由?。
“好吧。”
齐知恩没想这许多,她一贯率性而?为。
闻言,珊瑚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沈兰宜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低下头,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细白的手。
毕竟似乎多荒唐的事,这双手如今都?敢做一做。
沈兰宜不?知珊瑚心里在想什么,她在与齐知恩继续商量旁的事情。
“……那个郎中似乎姓贺,是个游医,”她说:“旁人一贯叫她贺娘子,她极擅医治妇幼,说话有些南音,常在北直隶往东一带行?医。”
沈兰宜要找的郎中,正是前世治好了陆思慧儿子不?足之症的那位。
齐知恩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写画画,追问:“贺娘子?一定是姓贺吗?会不?会是名字里带‘鹤’之类的?”
沈兰宜若有所思:“确有可能,我不?知是如何写的,只听别人这么称呼她。她常年做寡妇装扮,医术高明,游医时身上会带两个虎撑。”
齐知恩应下,又道:“还有呢?先前不?是说,还有个姑娘想托镖局寻找?”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这位……可能难找些。”
“她姓方,姑苏人士,模样……”对于方雪蚕的长相,沈兰宜如今记得不?是太清楚,她甚至是回?想着吴语秾的相貌在脑海里补足的。
齐知恩听完,点点头,附和道:“确实难找许多,前面那是个游医,总是要出来抛头露面的,街巷上会有她的名声?。可这位,听沈姐姐的意思,就是个姑娘而?已。”
珊瑚听到这儿,神?色忽然怪异起来,她望着沈兰宜,不?解地道:“姓方的姑娘,还是这个年纪……夫人,你?要找的不?会是姑苏方氏的女儿吧?”
当年方氏的案子,闹出来的动?静不?小,珊瑚知道也不?奇怪。
当今太后?姓秦,是上一位永宁王妃的亲姑姑,裴疏玉的姨姥姥。
秦家?是开朝元勋,秦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膝下嫡子早早被封作了太子。只可惜故太子命浅福薄,虽有经纬之才,却是早早病逝。否则当今的皇位,也轮不?到今上来坐。
这些本来早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可谁料前几年,齐王密谋宫变、意图谋逆,竟又牵扯出这段旧事来。
齐王生母是当年先帝的娴妃,除却故太子,便数他?最年长。故太子的“病逝”,正是他?指使人下毒所致,只可惜,先帝最后?也没有传位于他?。他?不?肯甘心,在儿孙绕膝的年纪,再度起兵叛逆。
当今皇帝登基多年,根基稳固,轻而?易举地扑灭了这场兄弟阋墙的祸事,将齐王打入大牢,更是在搜查中,发现了当年他?给故太子下毒的证据。
而?受齐王指使下毒之人,正是当年的太子太傅,方存。
可怜方老太傅致仕多载,一把山羊胡都?白完了,却还是不?得善终,亲眼?目睹了这场抄家?灭族的惨剧。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已然如此。
“是,”沈兰宜点点头:“我要找的这位方姑娘,就是老太傅方存的亲孙女。”
齐知恩挠了挠头,她虽然年纪不?大,连二十都?不?满,但是四方镖局地处京城,走镖这一行?当也讲究个消息灵通,这桩旧案,她自是听过的。
“那就难办了……”她的面容难得严肃正经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姑苏的方姑娘是出了名的才女,之前还有文人委托镖局,去?姑苏一带时捎上她最新的文集。”
“可是这么出名的姑娘,怎么会一下子销声?匿迹呢?方家?的姑娘要么沦落为奴,要么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她的才名在这种时候是坏事,若真的落到……那种地方,那我们哪还用找?恐怕早就艳名远播了。”
齐知恩的话点醒了沈兰宜一直没深想过的关窍。
)
她皱了皱眉,仅仅只是耳闻得这些话,心里就已经隐隐不?适起来。
可不?论?如何,她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她。
沈兰宜又问道:“我久在深宅,经验不?丰。真真,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音讯?”
“死了呗,”齐知恩回?答得斩钉截铁:“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被人藏起来了。总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沈兰宜心下暗忖,方雪蚕后?来辗转至馥香楼,甚至再遇谭清让,说明她并没有在抄家?灭族的时候寻死。
又或者……求死不?能。
“我相信她没有死,”沈兰宜捏紧了拳头,“此事棘手,要有劳你?们四方镖局了。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两项事宜
应该给你?们下多少银子?”
“嗐,小事一桩,提什么钱啊。”齐知恩呼哨一声?,引着马儿绕开一侧颠簸的路面,“沈姐姐,老实说,先前我对你?多有看轻,抱歉。”
沈兰宜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的私事,找镖局干活,自然不?能不?给钱。”
齐知恩爽朗地笑了,“哪有事儿还没做好就收钱的?等我把人找到了,再议也不?迟。”
珊瑚不?无奇怪地对沈兰宜道:“夫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认识这位方姑娘,还与她很熟悉。”
不?应当呀,沈时安在饶州做了十年官,此前也未去?过姑苏。不?管怎么算,沈兰宜应该都?没有见过这位姑苏生长的方姑娘才对。
沈兰宜微微一笑,眉宇间有些莫明的颜色:“世上之人,未必要见了面才熟识。”
她甚至没有见过活着的方雪蚕一面,可她依旧很感?念她。
她燃尽生命最后?一节的火光,点醒了从前素未谋面的她。
“听着怪酸的,搞不?懂你?们。”齐知恩捂着腮帮子说:“不?过既答应了下来,我就一定会把人给你?找到。”
沈兰宜再次谢过了她。
回?京的路上,少了那两车的礼要拉,一行?人的速度快了不?少。
按理说,沈家?也要给亲家?回?礼的,然而?一切发生得突然,沈兰宜也没兴致与他?们再耽搁,打算着是快到京城时,再随便采买些东西充数。
面子上过一过便罢了,谭家?人也不?是不?知道这姓沈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儿。
眼?看路途不?剩几日,沈兰宜正和珊瑚商量着该买些什么东西,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找。
珊瑚打起车帘,见是随行?的两个谭家?家?仆。
其中一个道:“见过少夫人。少夫人,快回?去?了,我们弟兄俩想着先快马回?京,与家?里主子知会一声?,提前通禀准备。”
很正常的安排,即使他?们不?主动?提,沈兰宜也会吩咐人先回?去?。
她点点头,没多问:“有劳二位。”
——
京城,谭府。
年后?风波未平,朝野中又起了一波大变动?。
正院书房里,谭清让与父亲谭远纶正在谈话。
“弘王垮台之后?,都?以为皇长孙会受他?父亲牵累,许多人疏远了他?,”谭清让道:“没想到这一次,陛下居然还是派他?去?督办水利。”
这两年,运河多支流段垮塌,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整改,沿途的乌纱帽撸了一大堆,结果今年春讯一来,该出事依旧出事,该死人依旧死人。
这个位置太敏感?,朝中都?琢磨着皇帝会派谁去?督查。
没想到最后?竟落在皇长孙袁平初的头上。
“儿子以为,此事未必是好事。虽说被皇上选去?督查之人,皆有信重之意,然而?此事棘手,其中利害关系繁杂,要想厘清,恐怕要远离京城这个权利漩涡多时了。”
谭远纶点点头,看着长子的目光不?乏赞许:“现在众人的想法,大抵两面都?有。然我觉得,皇帝此举,其实意在保护。处置弘王,却又没将他?真的摁死,细细想来,不?无将长孙与他?父亲切割开来之意啊。”
谭清让稍加思索,而?后?道:“父亲所言极是。”
谭远纶叮嘱:“心里有数就好,在翰林院当差,接触的都?是关窍,多学多思,你?的长进?还在后?头。”
说罢,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已经开春了,太后?的寿辰将至。虽然今年不?是整寿,但皇上有大办一办、去?去?晦气的想法。礼不?可轻。”
谭清让应是,道:“之于太后?的寿礼,儿子早做了准备。”
长子做事一贯是让谭远纶放心的,他?抚了抚须,没有再深究细节:“你?操持就好,此乃大事,不?要让女人插手。晚些我会着人把各家?勋贵大致的礼品单子拿给你?,你?对照来办。”
他?格外强调:“永宁王府的礼单你?仔细看看,他?一贯与太后?一脉亲厚,地位又高,皇帝轻易都?不?会找这个异姓王府的麻烦,莫要撞上了。”
送礼的讲究很多,有时候,太出彩比不?出彩还错。
譬如说,同样是翡翠珊瑚,若一出手,比亲王甚至皇帝送的品质还高,那真是自找麻烦。
谭清让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正值午间,他?顺路转去?许氏屋里请安。
许氏满口所言不?是子嗣子嗣子嗣,就是暗示他?后?院可以再填两个人。事多如麻,谭清让听着有些心烦,敷衍两句,杯中茶水还滚着,就告了退。
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弟弟、谭清甫。
兄弟间感?情不?过了了,谭清让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后?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还没进?书房,谭清让便看见了一个人影候在外头。
是前面刚回?京时纳的那个吴氏。
见谭清让回?身,吴语秾急切地迎了上来。
“郎君——”她的嗓音本就娇滴滴的,此时刻意婉转起来,宛若黄鹂,“妾身可算等到您了。”
谭清让眉心一皱,道:“又怎么了?”
吴语秾含羞带怯地往他?身边凑,而?后?反手把夹在胳肢窝下的账本掏了出来。
“郎君,这几日的账,我算不?明白。”
虽说律令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外经商,然而?谁家?还没点忠仆挂名,谁手底下没点产业了?
公中有公中的产业,谭清让这一房亦有些自己?的经营。
只是沈兰宜回?饶州省亲,这些事情无人料理,谭清让不?愿将这点事再拿到父母长辈那边去?要人来管,就暂且交给了吴语秾。
那时想着这吴氏到底父亲是个秀才,多少会识文断字。怎料事情一到她手上,成天不?是这里不?会便是那里不?懂,见缝插针地逮着谭清让不?多的回?来休息的时候来问。
见谭清让的神?色不?耐,吴语秾心底啐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柔顺,“郎君且看一看嘛,妾
)
给您揉揉肩、沏壶茶?”
她心里非常清楚,管事管出了错可是要背锅倒霉的,这里又没她一角银,她才不?乐意担这个责。
是以,只要有一点拿不?准的就来询问,讨嫌就讨嫌,她请示过了可就怪不?了她了。
厚厚的账本在面前摊开,谭清让眉宇间的颜色愈发复杂。
他?从不?觉得家?中能有多少事务。开府成家?之后?,这些事情一向是沈兰宜在管,她也从未拿这些琐事送到他?跟前过。
他?压下性子,随意翻了两页,道:“清明烧的纸钱也看不?懂了?”
吴语秾委屈巴巴:“纸钱也有很多门道啊,要提前采买,要放丫鬟小厮出去?祭扫,要轮值排班,资历不?同要贴补的也不?同……妾以前在家?只会给妾的爷爷叠元宝,哪晓得这些。”
谭清让想说点什么,抬头,又见吴语秾这张与旧青梅几分?肖似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做派,喉头一哽。
“罢了。”谭清让扬了扬手,示意她出去?。
吴语秾眼?睛一亮,她搁下提篮里的甜汤,忙不?迭就往外退,“那郎君,妾就不?打搅了,您先看着、看着……”
书房清净了下来,谭清让埋首案牍,再抬头时,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这些闲事,起码费了他?一个多时辰。
他?闭上眼?,有些困扰地支肘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一面忍不?住想,如果沈兰宜在呢?
她从来没让他?为这些事烦心过,以至于他?几乎以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谭清让忽然有点怀念沈兰宜还在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的眉心毫无征兆地一跳。
不?对,什么叫她还在的时候?
她只是回?娘家?省亲,一直是他?的妻子,谈何在与不?在?
正想着,宁禄在外叩了两下门,道:“大人,全大和全二两兄弟回?来了。”
全家?两兄弟是谭家?的家?生子,此番一起跟沈兰宜去?的饶州。
他?们回?来了,也就是说……沈兰宜也要回?来了。
无端的,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谭清让心头的杂念瞬间被平息不?少,他?端起梨汤润了润嗓子,开口道:“让他?们进?来。”
全家?俩兄弟推开门,和谭清让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经过。
都?是些不?甚要紧的事,谭清让现在只想知道沈兰宜还有几天能回?来。然而?俩兄弟还没汇报到后?半段,这时开口,他?总觉得显得他?太着急。
谭清让咳了一声?。
他?拿起中途正院里拆人送来的各家?府上的礼单,一面闲闲翻看,一面听他?们禀报。
“不?欢而?散?”听到这儿,谭清让捏着纸页的手顿住了,“沈家?如何?”
全大答:“我们这些人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大概知道一些,估摸着是沈家?要夫人干些什么,夫人不?愿,故而?吵了起来,没待两日就走了。”
沈兰宜的性子,谭清让自问还是了解些的,他?挑了挑眉,道:“居然能惹得她吵起来,想来确实过分?。”
这话,底下人就不?好接了。全家?两兄弟对视一眼?,讪讪笑了。
全大又道:“三少爷,还有个事儿,我俩不?知该不?该和您说。”
谭清让眼?皮都?懒得掀,“别卖关子。”
“去?时的路上,夫人好似与一个外男……有接触。”
闻言,谭清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确实不?该说,到此为止吧,”他?的神?情淡漠不?改,“不?要让我在其他?地方听到这句话。”
全大一哆嗦,连连应是。
谭清让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想问的问题:“夫人大概还要多久回?来?”
“我们的马脚程快,算下来,至多三日后?,夫人他?们便能抵京。”
回?禀完后?,二人便退下了,谭清让屈指敲着楠木桌面,心里并没把方才那句话当真。
倒也不?是他?多么信任自己?的妻子,若真的十分?信任,便也不?会着人留心她了。
他?只是觉得行?路途中,无论?是护卫还是过路人大都?是男子,就是偶尔说两句话也不?奇怪。全大所言,实乃小题大做。
得了准确的时间后?,谭清让放下念头,继续翻看手中各家?的礼单。
眼?前这一页,正是永宁王府要送的礼。
据说,前段时日永宁王裴疏玉为给太后?置办礼物,亲自出京,跑了不?少地方搜罗好东西。
现在看来,礼单确实长得看不?到头。
美玉珠宝,一应俱全,恐怕京城不?少金银铺子都?凑不?了这么齐。
能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些,这永宁王倒好,财大气粗地一下子把其他?人送礼的路都?堵死了。
谭清让心里对照盘算着,还好,至少款式样式上和谭家?备的礼并不?冲撞。
再往下,便是琐碎小玩意儿了。
太后?人老了反而?童心更甚,相比金银玉石,她更喜欢新奇古怪的摆件、玩具。
谭清让琢磨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些,他?扫了一眼?,正打算再看看其他?家?的东西时,视线却忽然在翻页之时被定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只滚灯。
滚灯没什么稀奇的,能工巧匠做烂了的东西。
上面的绣样倒是有点新意。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细微的疑惑如涟漪般泛起,谭清让心中莫名有些毛躁。
说不?上来的毛躁。
——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短短三日,一晃眼?便过去?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谭清让今日不?当值,公衙点过卯便回?了府。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声?声?清脆,一列不?太起眼?的车马从街巷的另一端缓缓驶来,正是省亲归来的沈兰宜一行?。
她戴着幕篱,略弯下腰,在珊瑚的搀扶下步下马车。
谭府的门楣近在眼?前,沈兰宜撩开幕篱,心下还来不?及感?慨,忽然就看见了正站在影壁前的谭清让。
她没想到他?会在,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吃惊的不?止是她。
谭清让亦然。
一别不?过三月,再见时,他?竟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
就像蒙尘的夜明珠,被人扫去?了灰土,正在黑暗里,散发出柔润的光华。
眉眼?分?明没有变化,衣装也依旧是一贯的清雅配色,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出格的地方。
可当她裙裾微移,缓步他?面前,如从前一般叫了一声?,三郎——
咯噔一下
)。
他?的心跳,竟然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