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喧嚣落在他的背后,衬得他的脸色愈发冰冷。
他像是一堵墙,矗立在冷与暖的分界线上。
沈兰宜眉心一跳。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这只滚灯上的绣样是她点灯熬油所绣,然而这制灯的技术,却是前世的谭清让搜罗的,这辈子她凭借记忆复原出来,和前世那?只别无二致。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什么?沈兰宜心道,不?应该呀,只在最开始打样的时候,有一回谭清让进来没声儿,叫他看见?了一眼。
那?时的绣绷上,连个囫囵的形儿都?没有,男人又都?看不?上这些女人家的把戏,哪懂什么针法绣技,她不?信他能瞧出来滚灯上
)
的纹样是她的手笔。
那?……他是疑心什么了,才这样开口刺她?
沈兰宜放平心情,斟酌着开了口:“宫里头?的把戏,确实精彩。三郎不?觉得吗?”
谭清让深深望她一眼,袖底的指掌用力?攥紧,却又缓慢松开。
——他无法言说,他正在疑心妻子?与旁的男子?私交甚笃。
谭清让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淡淡道:“市井之道,不?过?尔尔。”
今日情绪似乎总在起伏,他偏转过?身,不?再把目光抛向她。
他的目光移开后,沈兰宜反倒皱起了眉。
不?对劲。
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回去之后,还是要想办法与他虚与委蛇才是……
言语间,席上贵人们献礼贺寿的环节已经告一段落。皇帝动?了筷子?,算正式开了席。
乐坊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顶着倒春寒的凉风翩翩起舞。舞乐如?水歌如?诗,席间气氛不?错,沈兰宜没吃什么东西,光看美人的细腰就已经饱了。
认亲的戏码,仍旧没有上演。她心下正揣摩着此事,舞乐声忽然停了。
裴疏玉上前,朝主位三人、尤其是太后,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又道:“今日之机难得,孙儿还有一件喜事,要向太后娘娘禀报。”
她似乎生性总比旁人少些规则尺度,这样规整的礼节对她来说很难得。
秦太后不?无诧异地抬眉,道:“哦?什么喜事?”
裴疏玉扬了扬小臂,身侧随从应声而下,很快,便从外?头?带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儿,肩上披着件能盖过?脚踝的毛绒绒的斗篷。
这个小孩儿出现的瞬间,宴席间骤然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
沈兰宜亦是一惊。
她离得远,那?小孩儿的半边身子?又都?叫裴疏玉的身影挡住了,只能瞧见?半个圆乎乎的脑袋,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那?个男孩儿。
明明这位永宁王将来的死活与她不?甚相干,可此时此刻,沈兰宜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孙儿昔年在南边时,曾经欠下过?一场姻缘债……”
裴疏玉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眉眼又生得极好,认真看人时,墨色的眼睛简直就像一汪泉水,叫人直想坠进去。
提前编好的故事,由她此刻娓娓道来,都?显得有几分情真意切。
不?乏有未婚的小娘子?发出小小的惊呼,连前头?的几位公主都?不?例外?,面面相觑着交换眼神。
永宁王一直未娶王妃,府上也无通房侍妾,京中?爱慕她的少女,可不?在少数。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沈兰宜失笑。
莫说其他人了,就是主位上的帝后和秦太后,此时都?是目瞪口呆的。
其中?皇帝尤甚,他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着下首立着的裴疏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眼来。
“……只可惜斯人已逝,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裴疏玉话?音刚落,她身前的小身影应声而动?,朝上首的长辈叩首、行大礼。
秦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或者说,皇帝皇后一直在等?她开口。
“我?的乖乖——阿玉啊,你怎么……怎能行事如?此荒唐?就是有看上的姑娘,带回王府便是了,谁又会苛责你,何苦叫血脉流落在外?呢?”
裴疏玉低头?,道:“是孙儿之错,您教训的是。”
秦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而裴疏玉的母亲、当年难产而逝的永宁王妃,又是她曾经格外?疼爱的外?甥女。
她本?就担心裴疏玉二十大几还未有家室,口头?上的教训都?没多来几句,目光就已经转向地上趴着的毛绒绒的小身影了。
“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叫我?看看,是小囡囡还是小儿郎?”
小不?点一骨碌爬了起来,站起,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裴疏玉,得了她肯定的眼神以后,才迈着双短腿儿,哒哒地往上头?跑。
寻常勋贵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然而这个孩子?出身乡野,上面坐着的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只当是陌生的大人,没有特?别的畏惧。
秦太后微弯下腰,张开臂膀把这小孩儿搂住,不?顾宫人劝阻、亲自抱到自己膝上。
“哎哟,不?怕我?呢,和我?的阿玉小时候性子?可真像,胆大包天。”太后伸出手,替小孩儿摘下斗帽,毛领子?的簇拥之下,露着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
秦太后没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是个小姑娘。”一旁的皇后故作夸张地惊喜开口。
席间响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沈兰宜亦是微微一惊。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垂手立于前方的裴疏玉忽然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一眼。
裴疏玉自然看到了她的留书。
……似是而非的几个故事,像是指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世上,配让她去揣摩的事情不?多,裴疏玉起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沈兰宜又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启程去找那?孩子?的前一晚,一贯好眠的她,却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在梦中?,她仍旧是她,风光堂皇的永宁亲王,连那?点隐秘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都?被梦境中?的现实点破了。
风霜刀剑,纵横捭阖,她这个叛逆之辈,趁边境局势动?荡,割据为王,不?纳税贡、不?剿兵粮,周旋于几番势力?之间,妄图夺取最后的胜果?。
只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那?一年盛夏,田野间起了旱蝗,过?境的蝗虫就像延绵的雪一般看不?到尽头?,直到严冬来临,腹背受敌,她遭受了最后一击。
——她亲自取名“哲安”的那?个孩子?,投向乱局之中?,成了其他人的棋子?,向天下人正告,逆灾并非无因,祸根实在阴阳颠倒、扑朔迷离。
局势一朝倒转,就连她的裴氏同族,都?在浪潮般的讨伐中?保持了沉默。
“驽钝之辈。”被绑缚押往京城之前,她见?到了那?些拿她做投诚利器的族中?兄弟,“你们只知我?是女子?,不?甘被女子?骑在头?上,可你们却忘了,我?也姓裴。”
便是到了阎王面前,她也要看看,她该下的地狱,会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再加一层。
她梦到他们的嗤笑,她梦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到自己连名字都?被褫夺,被枭首示众前,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梦醒之时,记忆逐渐朦胧,梦中?的感受却越来越真实,裴疏玉几乎要分不?清楚,何谓现实。不?。
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的脊背连同后颈一片冰凉,眼神却愈发坚定。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这一次,就让她拿回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天命注定,裴疏玉还是遇到了上辈子?的那?两个孩子?。
——那?个被纨绔抛下的小官家庶女,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前世,她带走了那?个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儿,将女孩儿送予他人抚养。
这一次,裴疏玉没有主动?去寻他们,却路遇他们在才开冻的河边捉鱼。
既是同胞兄妹,两个孩子?的长相都?是像的。
鬼使神差的,裴疏玉带走了这个女孩儿。
她需要子?嗣来证明自己后继有人,仅此而已。
回程路上,再咂摸起沈兰宜留给她的那?封书信,裴疏玉终于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引狼入室……好一个引狼入室。
世间缘法大都?奇妙,裴疏玉没有深究自己的那?场梦的来由,自然也没有去追问沈兰宜的打算。
此刻,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裴疏玉也只是低眉淡淡一笑,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太后正色道:“确是个小女公子?。只是她在乡野生活多年,只有个‘阿罗’的小名,还请您赐名。”
秦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小阿罗的丫髻,道:“女孩子?闺名不?打紧,不?过?这封号,要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在旁给太后递话?,“永宁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给她起这个封号呢?”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宫里才思敏捷的一号人物,她望着阿罗眨啊眨的眼睛,皱纹里都?满是笑意。
“石韫玉而山辉。这孩子?的封号,便取作灵韫吧。”
先任永宁王妃,闺名中?似乎就有一个灵字。皇帝瞳孔微闪,既而顺着秦太后的话?道:“灵韫……确实是好封号,传朕旨意,着,封永宁王之女,为灵韫郡主。”
女眷的那?点食邑不?过?是个好看的添头?,是郡主还是县主都?差不?了太多,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帝乐得表现自己的孝亲之名,开口就封了个郡主。
前日还是山野间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灵韫郡主。小孩儿年幼尚不?懂得,底下席间却已有了窃窃私语。
“陛下他……对永宁王是不?是纵容过?甚了?就连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都?……”
“或是有旁的考量……”
今日把人带来,就是为了过?个明路。封不?封郡主的,裴疏玉并不?在乎,她只当没听见?这些碎语,谢恩后便领灵韫回席间入座。
宫人已经极有眼力?见?的,在长案旁边加了一张小几,引灵韫坐在裴疏玉身旁。
舞乐声再起,貌美的歌舞伎流水般翩翩而入,灵韫不?怯场,也只是对孩子?而言,而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她紧张极了,埋着脑袋,下意识看向裴疏玉。
可裴疏玉并没有多关照她的意思,灵韫只好把脑袋埋回去,伸手扒拉面前的核桃糕,一点点往嘴里塞,缓释自己的紧张与局促。
“小郡主……奴婢帮您切小块一些,好吗?”伺候的宫娥见?状,在旁温声问道。
突然有人和她说话?,灵韫的背脊倏尔绷得更紧,她放下糕点,想要摇手拒绝,可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
宫娥有些疑惑,歪着脑袋问:“小郡主?”
糕粉已经化在了咽喉,但核桃仁没有,灵韫急着回答,可她越急越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待宫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啊……小郡主!小郡主卡到了!”宫娥大惊,呼叫出声。
上首,太后原本?在于皇后和两个掌事姑姑商议,该给灵韫郡主赐些什么东西,闻声,立马惊道:“太医!速速传太医!”
静好的席间立马变得鸡飞狗跳,裴疏玉跨到灵韫的身边,一面生疏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皱眉道:“不?必去太医院,太远了,问问可有谁的奶嬷嬷在这边……”
孩子?的气道短,呛到咽喉不?过?几息的功夫都?可能要命。不?远处,沈兰宜的眉头?绞得死紧,她本?强捺着自己站出去的冲动?,可看到灵韫渐泛起青紫的面孔,她到底没忍住,提起裙摆,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径直飞奔了过?去。
“我?来。”
沈兰宜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片嘈杂声中?,直接把灵韫箍在了怀里。
她让灵韫背朝着她,又将她小小的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肚子?,膝盖顶在她的背后,摁着她的双手猛地向后一提——
事发突然,她几乎是把灵韫从裴疏玉手中?“抢”到了自己怀里,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之时,灵韫已经在她粗暴的动?作之下猛地一咳,将卡住喉咙的罪魁祸首、那?颗小小的核桃仁呛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还是皇后先回过?神,她拍了两下桌案,道:“去,把所有的核桃糕都?撤下去!”
沈兰宜没有抬头?,她半蹲在女孩身边,小声地安抚着。
方才的动?作有些激烈,鬓边落下些碎发,沈兰宜抬起手,刚要把发丝拢上去,一抬头?,忽然看见?秦太后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身前。
沈兰宜下意识要行礼,却被秦太后亲手扶住了。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一直压抑着的自持在此时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后怕。
老人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沈兰宜和灵韫之间转了两个来回,真切地道:“好孩子?,多亏有你了,你是哪家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有些冲动?了。
席间这么多人,纵使这些贵妇没有亲自带过?孩子?,那?这些跟她们一起来的丫鬟婆子?呢?她们中?,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儿呛咳的情况?
肯定是有的,然而这种时候,明哲保身的念头?总是会占上风,救好了或许有功,可是犹豫间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候,救不?好就是大错。
然而沈兰宜到底是不?同,她好不?容易得见?到裴疏玉的命运偏离前世的轨迹,终归不?忍心看到无常之手将这一切颠覆。
她恭谨回答太后的问题:“妾身姓沈,翰林院谭修撰,正是妾的夫君。”
不?远处,康麓公主忽然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了:“听说谭夫人尚还无子?,今日一看,倒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呛她无子?,呛她已是妇人容颜逝去。沈兰宜压根不?在乎这两点,她朝康麓福了福身,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妾虽福薄,但幸好从前从一位医女的口中?,听过?这个救治的法子?。”
秦太后没有调停口舌之争的意思,听完沈兰宜说话?,她眼神中?赞许反倒更深一层,“哦?是何处来的医女所授?”
沈兰宜答:“是一位姓贺的女游医。”
前世,这位贺娘子?来到谭府,给陆思慧的孩子?医病,有一回那?孩子?呛住了,沈兰宜正好在旁,见?到了她是如?何动?作的。
秦太后又亲自俯下身察看灵韫的情况,见?孩子?无恙了,就是脸还有些涨红,太医也急匆匆赶来了,心下稍安。
秦太后喜欢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时,对沈兰宜亦是有些爱屋及乌,“救下郡主有功,当赏。”
沈兰宜以为是在说该赏贺娘子?,忙解释道:“这位贺女医是游医,如?今我?并不?知她在何处。”
赏都?不?知先往自己身上揽,秦太后失笑,而后拉上沈兰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她要赏,你更该赏。说吧,好孩子?,你想要哀家赏你些什么?”
太后的手很热,沈兰宜很少与年长者如?此亲近,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于太后与她亦然。拒赏不?会显得清高,可要说想要什么,沈兰宜一时也拿捏不?好分寸。
踌躇之间,身后,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还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想要什么……吗?
沈兰宜低下头?,含羞带怯般回头?望了一眼席上的谭清让。
想要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