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寅夜,永宁王府之内却是灯火通明,有客来访。
“我已经说的如此直白了,殿下却还?是不信我?”
密室里烛火憧憧,摇曳的光影晕开在女子露在兜帽外的半张脸上,端的是一位富贵娇娘。
正是康麓公主?。
“公主?还?未成?亲开府,深夜出宫……可不容易。”裴疏玉一身月白常服,抱臂站在兰锜边上,端详着上头的若干锋刃,并未分多少目光给一旁的公主?,“只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行事,小王未免感觉唐突。”
明明说的是正事,却还?开这种?玩笑,康麓公主?气得跺脚,心里骂道,怪不得一身风流债,在外孩子都有了!
她把兜帽摘了,恶狠狠瞪了裴疏玉一眼,道:“我呸!你?爱信不信,左右我已经知会过你?了,有人要拿我当刀使,要你?的命!”
“你?要是没了命,可怨不到?本宫头上!”
裴疏玉闲闲坐下,给自己和康麓公主?都斟了一杯茶,声音懒散,“原来公主?殿下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在被当刀使?”
闻言,康麓公主?的神情里的愤愤然立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堪称凄凉的神色。
她吸了一口气,一开口却不见悲戚神色,只剩喋喋不休的一张嘴。
“是殿下不知还?是我不自知?父皇宠爱我,宠爱我这恣睢的性子,不就是觉得我好用么??像榜下择婿攀折谭家这种?事,早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传出去都是女儿家恃宠而骄,天家公主?胡闹。”
“殿下,我实话?和你?说吧,这一次,父皇他想对你?动手,收回?北境兵权,让我故意引诱你?入深林。可我觉得你?太危险了,我可得罪不起。你?要是没被摁死……扒我父皇的皮难,扒了我的皮可太容易了。”
裴疏玉轻笑一声,挑了挑眉,道:“多?谢公主?抬爱,不过要让你?失望了,小王暂时还?没有扒皮的嗜好。”
她顿了顿,朝屏风外道:“凌源,送公主?从秘道离开。”
康麓公主?深深望了裴疏玉一眼,没再多?言。正如这位永宁王所说,她可没出嫁没辟公主?府,瞒着所有目光从宫里头偷跑一趟,确实不容易,得赶快回?去了。
送她走后,凌源回?了密室。而裴疏玉抓起面前的长?枪,拿在手中掂了掂。
凌源自觉后退两步,以免被枪头怼上,“只是围猎,不是上战场杀敌,带这把长?枪的话?,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裴疏玉未置可否,又把长?枪抛了回?去,转头去摸另一柄剑,“遭人惦记倒无?妨,怕只怕,吓得他们不敢动手。”
“殿下全然信任康麓公主?的……投诚?示好?”凌源面露犹豫,劝道:“要属下说的话?,这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人物,那都是一丘之貉。”
裴疏玉睨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骂,可是把太后一起骂进去了。”
凌源立马闭嘴收声,只是面上仍有些不服。
骂进去就骂进去了呗。
当年殿下还?只是那点点大?的小世子时,也没见秦太后给了多?少关照。还?不是待她崭露头角之后,开始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所以才趁裴氏起了内斗,将人养宫里养了几年,一是施恩、二为制衡。
愿意放当时十?来啷铛岁的世子封王回?去,也无?非是觉得她年轻资历浅,是她上位,总比她那些老谋深算的叔叔伯伯上位好控制。
只不过,这个初出茅庐的永宁王,比他们所有人料想得更出息。
裴疏玉心知这一切,好在她并不在乎。
她其实很少把自己当成?男人或是女人,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感受过权势的妙处之后,人都很难对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正动心,譬如说男女之情、譬如说亲缘之爱。
凌源见裴疏玉面色坦然,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轻信、莽撞,都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谨慎、多?思,才是她的底色。早年跟随她,或许只是出于?对上任永宁王的恩义,但现在,眼前这位已经是他认可的主?上。
凌源道:“宫里头的暗桩,被肃王的人排查、拔掉了两个。大?概他们真的想干一点大?事了。只是这康麓公主?不来倒好,来了,属下反倒怀疑是故布疑阵。”
“肃王算什么?东西,”裴疏玉轻嗤一声,“比康麓更是他爹的狗。想动手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凌源面色沉重,“昨日岑校尉那边传来急报。裴翎川趁您不在北境,已经开始悄悄调兵了。岑校尉假装被策反多?时,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
“戏台都搭好了,开唱便罢。”裴疏玉低着头,拿着剑帕细细拭过手中剑锋,“对了,这次围猎,多?叫两个女官随行……”
话?未说完,密室墙边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凌源瞬间推剑出鞘,朝声音的方向大?喝一声:“谁!谁在那!”
裴疏玉亦是有些惊讶,不过她的惊讶只在一瞬。
京城的这座王府她极少呆,平素她不在的时候管理松散,这间密室隐秘却又不太隐秘,只潦草地藏在书房后头,有心人想要发现也不难。
只是……
裴疏玉眉心一跳,摁住了凌源越来越往前的剑,径直向前走了几步。
“灵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阴影后,堆叠的书画如山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爬了出来。
“小郡主?!”凌源目瞪口呆,“小郡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小孩儿就不稀奇了。
孩子的呼吸和脉搏都浅,又有前面的故纸堆阻隔,难怪他们都没听见声儿。
见灵韫怯怯地站定,不敢再往前,裴疏玉半蹲在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朝她缓声道:“过来。”
声音越缓,威压越甚,灵韫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我错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灵韫低着头,缩着手,恨不得把脑袋当葱栽到?地里去。
裴疏玉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发顶。
她顺手摸了一把,却不问灵韫是怎么?闯入这里,也不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只道:“灵韫,你?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点女官随行吗?”
灵韫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
她本想撒谎说,自己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可是一抬头,触及到?裴疏玉澄明的眼神,这个谎就撒不下去了。
灵韫嗫嚅片刻,才勉强开口:“阿罗……阿罗不知道……”
大?概她是真的怕了,又下意识用起了小时候亲娘给她取的名字自称。
一旁的凌源挠挠头,一会儿看看大?的一会儿看看小的,实在没懂自家殿下是想做什么?。
吓唬小孩玩儿?
嘿,凌源腹诽道,以他家殿下时隐时现的恶趣味来说,也不是没可能?。
裴疏玉却松开了摸在灵韫发顶上的手掌,认真地道:“因为,本王打?算带你?一起去。”
温水煮青蛙,等?到?世人已经接受了有女世子、女继承者的存在,有朝一日她这个永宁王的身份被揭露,想来也不足以掀起前世那般轩然大?波。
所以,灵韫就是她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儿。
只不过裴疏玉恍然惊觉,她似乎没有问过,这颗石子儿本身的意愿。
当然,会有如此惊觉倒不是因为裴疏玉仁慈,她只是觉得,这条路注定是难走的路,无?论是之于?她还?是她身边的人,若灵韫自己胆怯不愿,到?头来不止是烂泥扶不上墙,更会如前世一般,走向反目成?仇的命运。
灵韫把裴疏玉这句“带你?一起去”,和方才偷听到?的那些不懂的词汇,在小小的脑子里努力拼拼凑凑,拼出了一个让她惊喜的答案。
“我愿意!”她抬起头,大?声道:“围猎,我……我想和您一起去。”
裴疏玉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的顾虑实在是太多?余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怎样才能?懂那些刀光剑影的意味。
不过,话?已至此,问还?是要问一下的,“你?方才都听见了,会有很多?危险。没准……”
讲什么?政治斗争、纵横捭阖,小孩儿也听不明白,裴疏玉索性换了一个方式来威胁,“山中有狼,有老虎,你?怕不怕。”
灵韫眨眨眼,露出一抹澄澈的笑,“您不怕,我就也不怕。”
有点意思。裴疏玉伸手,指尖碰了碰灵韫的脸颊,朗声笑道:“好,那带你?去见见这个世面。”
凌源在旁围观了一场不伦不类的“父女”、“母女”情深,心下悄悄给灵韫默哀了一秒。
这位小郡主?还?不知道,她的这个“父王”有多?严格。
先前找人教她习武开蒙,都还?只是小打?小闹,现下,既然开金口说要带她一起去围猎,只怕就要亲自来教了。
果然,他没有猜错,很快,裴疏玉便沉下脸来,正色道:“明日鸡鸣前,灵韫,我要看到?你?在门前等?我。”
——
围猎之期将近,沈兰宜明知以自己的处境,没有资格去担心旁人,心却还?是被揪的一簇一簇的。
世间事皆由世间人起,同?一条路重新再走,不见得会回?到?原来的轨迹。所以,沈兰宜明知前世裴疏玉没有折戟弭山,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既定的进程。
然而身在后宅,连在外行走都缺乏自由,沈兰宜担心,却也只能?担心。
好在,这一次围猎,谭清让是要去的。
围猎听起来只和刀枪剑戟有关,实际上却有着繁重的礼仪,与祭祀都差不多?了。
谭清让身在翰林,又素有文名,自然和其他同?僚一样,要紧随这次盛会,记写一些歌功颂德的文篇。
而围猎场上达官显贵云集,可若只有达官显贵,就没有人依次托底下去衬托他们的地位,所以皇帝有令,随侍的官员,可以带家中女眷随行。
前世,或许是谭清让看不上自己的妻子,又或许是沈兰宜自己也畏惧这样的场面,她是没有去的。
这一回?却不同?,谭清让没问沈兰宜的意思,就和礼官报上了她的名字。
启行前一日,沈兰宜仍有些疑惑,她偏头问道:“三郎怎地想着带上我了?”
谭清让没太在意,随口答道:“这几日你?操持辛苦,请的那女医,母亲和我说确实有些本领,如今她夜里咳得少了。这次权当奖励你?,出去散散心。”
奖励。
沈兰宜心底哑然失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担心谭清让对她起疑了,这和前世不一般的安排就是试探。
是她想多?了。
就像家里养的狸奴,人看“她”上蹿下跳,带倒花瓶踩出脚印,只会嫌恶“她”顽皮多?事,却不会觉得一只猫要窃走人的机密。
谭清让如何能?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妻子,会有这样的异心呢?
心下百感交集,即使启行之日是个艳阳天,沈兰宜也依旧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她心底挂念着裴疏玉的事情,尽管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莫明的感应从何而来,她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
——她左右不了太多?,若是围猎场外有机会遇到?这位永宁王殿下,不说旁的,至少道一句“小心”。
弭山之上,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晴如碧玺,不愧是司天监卜算过的好天。
沈兰宜立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她看到?帝后并辔而行,看到?众人皆知斗到?你?死我活的肃王那几位紧随其后,彼此间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场面,看到?督办完水利回?京的皇长?孙摆脱了父亲弘王的阴影,如今也走在第一梯队。
在他们之后,若干公主?也骑着马走过,大?多?数公主?与康麓公主?这种?性格张扬的不同?,她们与其说是骑马,不如说只是坐在马背上,由侍从稳稳地牵引向前。
堆叠的粉云间,却出现了一抹突兀的亮色——
面如冠玉的永宁王殿下,慢悠悠地骑着马,混迹在脂粉丛中。
今日的裴疏玉格外张扬,居然穿了件绿色的圆领袍,腰佩绣金革带,连挎着的剑都是银闪闪的,嚣张得很。
等?她的马再往前些,沈兰宜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骑得这么?慢了。
那才被认回?来的小郡主?,正骑着一匹小马,跟在裴疏玉身边呢!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谭清让有事要忙,沈兰宜没心思去和其他夫人应酬,她在外走了两圈,有心碰碰运气。
——就算没那么?巧撞见裴疏玉,就是撞见她身边那个中年武将也是好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沈兰宜没有遇见想见的人。
到?了晚间,谭清让没有回?来。沈兰宜猜测他要么?是忙于?酬酢,要么?是在与谁密谋。她心里焦灼得很,索性顶着夜风,去了近处的林中散步。
这里离山脚下还?有距离,旁边又就是营帐,林中的野兽早被清理过了。不远处还?能?看到?灯火,并不算太僻静,她也就敢在这里走一走。
走了大?概百余步,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沈兰宜的心情稍作缓释,她正要转身,一扭头,视线连带全身骤然一僵。
有人。
林间深处,大?约二十?步开外,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她的丈夫。
……理应趁他们没有发现她时离开的。
可犹豫片刻,沈兰宜却没有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