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日,地上枯枝败叶不多,为迎贵人,就是有也大致清扫过了。
软缎鞋轻轻踩在扎实潮湿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中光影昏暗,树影幽深,若她方才走过得再匆忙一点,都?不会发?现那两道人影。
反之,也是一样的……他们的心思又在密谈中,小心些……靠近些,不会被发?现的。
沈兰宜自知她总是做出?很冲动的决定,然而?眼下,却是意外的冷静。
能在谭清让不防备的情况下探得一点方雪蚕的蛛丝马迹,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想继续循着线索找下去?,只靠窥伺书信,决计不可能了。
他对自己?的妻子无甚提防,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真正机要?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纸笺中传递,就?算要?书,也不至于当着旁人的面、叫旁人看见。
可天大地大,无头?苍蝇般去?找,她又得到几时才能找见方雪蚕的人影,她又要?多经历多少苦楚?
冒这一回险吧,沈兰宜心想,就?是万一被发?现了,只说自己?误入林中就?好。
不论谭清让到底怎么?想,她如今尚还算他的夫人,夫妻利益一体,他面上也一定会替她圆过?去?的,否则,对面只会连他一起怀疑。
便是再不济,她也不至于掉脑袋。
她放缓了呼吸,悄悄攥紧了拳头?。
可以了,不能再近了。
沈兰宜藏身?在粗壮的树干之后,侧对着密谈中的两人,竖起了耳朵。
谭清让对面的男子裹着长长的罩衣,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阴影中,只露出?一点鼻骨,看不清长相身?形。
但是沈兰宜能猜到,这一位,要?么?是肃王、要?么?是肃王的亲信。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飘荡,像林中的鬼魅,“……都?安排好了?”
“都?已妥当,”是谭清让的声音,“只待明日鱼儿上钩。”
他们在打什么?谜语,沈兰宜听不明白,她捂着自己?的嘴巴,一点呼吸声都?不肯泄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有夜风穿过?林间,叶片沙沙作响,他们的对话被风声扰得琐碎模糊。
“……姑苏……一切如常。”
“方家?的人,父皇杀得太干净,都?没留两个下来让我威胁她。”
闻言,沈兰宜呼吸一滞。
“殿下思虑周全,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女?性格倨傲,吃软不吃硬,暴力手段,恐怕无用。”
男人“啧”了一声,又道:“也不知那个身?份,她信了几分。”
“那位殿下未曾去?过?姑苏,她也未曾去?过?北境或是京城,想来给她时间,她就?是不信也会逼自己?信了。否则没有希望,该如何撑下去?呢?”
“那可没准,她聪明得很。方存那么?些个门生?子弟,兴许真有不怕死?的,会来救人。”
“那得他们知道,她还活着才成,”谭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夹杂任何感情,“最近最远的地方……谅他们猜不到,便是猜到了,也不敢近前。”
“猜到了又怎样?来救人又怎样?”肃王轻笑了笑,“拿诱饵把不驯服的叛逆余党一网打尽,父皇该夸我才是。”
最近最远的地方……
黑暗中,沈兰宜还来不及思索,侧后方的对话声便已戛然而?止。
她瞳孔微缩,捂着口鼻,一动也不敢再动。
“宣本,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有些尖锐的吱吱两声,谭清让皱了皱眉,道:“或许是这山间松鼠。”
“是吗……”肃王眯了眯眼,袁氏皇族共用的一双狭长凤眼在此刻显得愈发?危险。
他缓缓侧身?,往十余步外、那棵粗壮大树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为何,谭清让的眉心猛地一跳,而?肃王却已经伸出?手,拦在了他跟前。
“嘘——”肃王道:“别惊了鸟雀。”
学松鼠叫没用之后,沈兰宜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还没考虑清楚这是不是故布疑阵、到底该跑还是该如何时,另一道混淆在夜风里的调笑嗓音忽然而?至——
“哟,莲娘在这里呢,可是叫某好找。”
衣袂飘然,伴随着暧昧的话语从树梢跌落,正正好好抵在了她的身?前。看清楚是谁之后,沈兰宜的眼睛瞪得比方才险些被发?现时还要?夸张。
她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背过?气去?。
树影之后,那两道脚步声稍顿。
他们显然也听见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沈兰宜没有犹豫,迎着眼前人直勾勾的目光,掂起脚,直接抓住了她的衣领。
“郎君——”沈兰宜仰着脸,尖着嗓子,发?出?柔腻到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声音,一句话要?缠缠绵绵拐三个弯,“你怎么?才来,叫妾好等……”
虽有意如此遮掩,但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演得如此上道。
她勾了勾唇角,低头?,单手撑在沈兰宜左耳之后,若有似无地呼了口气。
“叫佳人久候,倒是某的不是了……良宵漫漫,你那夫君……”
掌根压到她头?发?了。
沈兰宜头?皮一疼,下意识嘶了一声。
不远处,肃王的脚步一顿,拦住了谭清让,没让他继续往前。
“野鸳鸯罢了,”肃王低声道:“悄声走。”
谭清让没出?声,他只浅望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地,也不知是谁家?的龌龊事,没准就?是哪家?的夫人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人,强行惊扰灭口反倒麻烦多多。
何况……可疑的动静仍在继续,他们也不像听清了什么?的样子。
树影之后,沈兰宜的神经极度紧绷,若她是只刺猬,只怕全身?的倒刺都?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的声音又走了多久,直到堵在她身?前的裴疏玉开了尊口——
“我说,这位夫人,你可以松手了。”
沈兰宜匆匆回神,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揪着这位永宁王殿下的衣领之后,她像是被自己?的刺扎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弹,松开了手。
只是后脑勺这下被树干撞得不轻。
顾不上痛,沈兰宜连再直视裴疏玉一眼都?不敢,她急急低头?,俯首道歉:“方才多有得罪,我……我不是存心要?冒犯殿下。”
“行了,”裴疏玉退后几步,抬起手,掸了掸被沈兰宜攥皱的领口,道:“是我存心被你冒犯,才从树上跳下来,行了吧?”
沈兰宜听不出?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垂着眼帘,有话想问,有话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疏玉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两眼,啧啧称奇,“你们这一家?子……丈夫瞒着妻子,妻子盯着丈夫。可以,很有意思。”
虽如此说,可她的话语里却没多少意外的意味。
沈兰宜大概能明白为什么?。
从与裴疏玉的那么?多巧合起,恐怕谭家?早就?让她筛了个底掉,哪还有她不清楚的事。
不过?,沈兰宜不是很乐意被这么?概括的称呼,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鼓足勇气道:“我姓沈。”
“好的,谭夫人,”裴疏玉戏谑地道:“方才帮你搭了戏,陪我走一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很想答应殿下,”沈兰宜有些犹豫,“但我得快些回去?,以免……”
“你若此时顺着来时之路回去?,恐怕正好遇到他们。”裴疏玉淡淡道:“随我来。”
这一回,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了。
沈兰宜很聪明地什么?也没有问,左右这位神通广大,若是有心坑害她,方才也没有必要?搭台救场,只冷看她被发?现就?好了。
裴疏玉身?量修长,又是武人出?身?,随便迈两步,沈兰宜得提着裙子小跑三步才撵得上。
她没有等沈兰宜的意思,在沈兰宜调整好步伐,跟上她的节奏之后,方才悠悠开口。
“都?听到了什么??”裴疏玉问。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
她和这位不过?几面之缘,身?份又实在悬殊,故没有袒露心声的打算。
沈兰宜捏着自己?的衣摆,耍了个滑头?,“殿下您听到了什么?,我就?听到了什么?。”
裴疏玉没说话,沈兰宜提起一点胆量,把问题反抛回去?道:“殿下方才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肃王之流一贯与殿下不相合,看他们之内闹起来,不应该更?合你意吗?”
裴疏玉点点头?,赞道:“问得好。不过?本王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看他们发?现自己?的密谋被野鸳鸯打断,会是什么?表情。”
沈兰宜
没说话了。
幽静的林间,只剩彼此的脚步声,眼看营帐的灯火就?要?临近,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旧事重提:“先前在饶州,殿下说许我一件事情。不知可还作数?”
裴疏玉脚步一顿,故意逗她:“如果我说,方才已经用掉了呢?”
沈兰宜直视着裴疏玉映着火光的眼瞳,认真地道:“那我,也要?谢过?殿下,免了我回去?的一桩大麻烦。”
这小古板性子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裴疏玉有点恼火地啧了一声,随口道:“骗你的,说吧,想求本王什么?事?”
沈兰宜犹豫着,有些张不开口,裴疏玉却面色了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谭夫人,你很想与自己?的丈夫分开罢?不如本王找人,一刀把他的头?砍了,咔——一了百了。”
说起杀人这种事情,裴疏玉的表情也依旧是坦荡的。
她似乎料定了沈兰宜会在这件事情上求她,虽有玩笑之意,却是在等一个笃定的答复。
沈兰宜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顿地道:“多谢殿下记挂,我会和离的,我会自己?离开谭府的。今日……是另有一事想请托殿下。”
闻言,裴疏玉的眉间浮现起一点讶色。
沈兰宜稍作停顿,而?后坚定地道:“请殿下帮我找一个人。”
裴疏玉剑眉一挑,反问:“下家??”
沈兰宜愕然,她摇摇头?,细声道:“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一次,裴疏玉却没有爽快地答应,“本王只允了你一件事情,沈兰宜,你要?记清楚。”
“殿下是怕我后悔?”沈兰宜扬起脸看她,目光温柔却坚定,“方才走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清楚了。”
裴疏玉未置可否。
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
快要?走出?这片密林,已经能隐隐听见营帐那边的人声。两人到了必须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望着裴疏玉离开的背影,沈兰宜下意识捧住了自己?的胸口。
当胸一箭,很痛吧。
虽然,她已经隐隐猜到了裴疏玉不会一无所觉。
今夜她是无意撞见谭清让与肃王密谈,可这位殿下,怕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才会前来戏耍。
她总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一点微末的、画蛇添足般的提醒。
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没忍住,朝着裴疏玉的背影道:
“殿下,万事小心。”
知道了。
灯火通明的方向?,她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