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秦太后提起裴疏玉的伤,灵韫神情低落,不似作伪:“父王总说无妨,可是……”
见她?瘪着嘴,像是要哭,秦太后急忙转过话头,又使眼色叫宫女端了梅花糕来哄。
好在灵韫十分好哄,秦太后又留她闲耍一会儿,在宫里头用过午饭,才放人回去。
永宁王府的小?郡主自个儿进宫来谢恩的消息,没多久就不胫而走?。
有心人自然会去揣度这个信号。
有人觉得,这说明裴疏玉伤重在身、恐怕危矣,不然以这位的性子,如何会连请安这种小?事都让人代劳?
亦有人觉得,小?郡主进宫请安,在谢恩之外释放的信号才是真正的关键。
从寿宴到弭山再到如今,这个小?郡主露脸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
京中人尽皆知永宁王对这个找回来的小?女儿的重视,据说连开?蒙习武的师傅都请了一串。尽管惊世骇俗,但已经有人在猜,这种重视,会否是对继承人的重视?
寿康宫的消息自然也被递到了紫宸殿前。
“……小?郡主在太后宫里用了午饭,估摸着才走?。”
随侍皇帝多年的老宦官李德勇禀道,他?偷眼一望,见皇帝仍眯着眼,靠坐在紫檀椅上,瞧不出醒是没醒。
皇帝才听完司礼监的宦官念过批折子,正闭目养神。岁数大了,瞧多了字就发晕,他?懒得自个儿翻看,都是叫宦官来念。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李德勇都以为皇帝真睡着了,刚想?退下去拿薄毯,圈椅扶把上的那只手,却忽然动了起来。
“啧,”皇帝缓缓睁眼,他?咯了口老痰,继续道:“朕见过那孩子小?时候,倔得很?,便是摔断骨头都不吭一气,但凡还能动弹……”
李德勇试探性地道:“万一、万一是永宁王故布疑云,想?叫您以为他?重伤,放松警惕?”
他?又道:“或许可以着人,去太后宫里头问问看?”
皇帝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真假难辨啊……但弭山那日,朕亲去永宁王帐中,她?虽欲下榻相迎,然而却瞧得出来,只是在强撑罢了。”
伤重几分,他?不是大夫不会把脉不清楚,然而动作自不自然,总是能瞧出来一点的。
李德勇听皇帝语气轻快,凑趣说起与裴疏玉有关的传闻闲事来,“……一个小?郡主而已,永宁王如此重视,搞得京中都有风言风语,说他?难言之处受了伤,不能人道,才巴巴地将?人找回来,预备着接衣钵呢。”
这个说法,在裴疏玉这一回受伤之后愈演愈烈,以致于?宫内的李德勇都有所耳闻。
皇帝闻言,倒是久违地笑了起来,只是笑过之后,难免目露嘲讽:“当然得找人,她?还敢自己生不成?”
李德勇没明白,下意识抬头询问:“陛下?”
“没什么?,”皇帝淡淡道:“还是别拖到入冬了。去,宣肃王与承南将?军入宫觐见。”
——
谭府。
沈兰宜病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方小?院反倒热闹了起来。
嘲讽或试探的目光络绎不绝,好在来探视的人,都被贺娘子一句“静养为要”挡回去了。
沈兰宜称病,原因有二:
一是虽然总能安慰自己,但确实还在气头上,前世今生的恩怨加在一起,她?担心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再送谭清让一把火;
二来,她?手上有紧要的事情要筹措,走?错一步都不得了,需得花时间仔细安排,图个清静。
不过到了下晌,贺娘子带着沈兰宜要递给齐知恩信出去了,院中少了这员镇守大将?,珊瑚她?们没拦住执意进来探望的陆思?慧。
床头搁着才煎好的药汁子,屋前屋后也满是浓郁的药味,做戏做全套,再配上靠在软枕上、连头发都没挽的纤瘦女子,打眼一看,倒真有几分缠绵病榻的味道。
“哎!我还道怎么?如此突然,怎么?真就……”
沈兰宜未见陆思?慧之人,先?闻其声,她?咳了一声,道:“嫂嫂怎地来了?”
陆思?慧毕竟是大嫂,怎么?着都是长辈,丫鬟们确实也不好拦。
沈兰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今日的陆思?慧,只觉她?眼眸发亮、气色也比之前所见好了许多。
母子连心,看来阿瑞的病确有了起色……
陆思?慧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不来,怎知你气性竟如此之大?贺娘子与你诊治了吗?她?都说些什么?了,开?的这什么?药,你可吃了?”
说着,她?端起床头的药茶,用手背在碗壁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的,怎还不喝?”
沈兰宜怀疑,她?要是敢说一句贺娘子的药不灵不想?喝之类的话,这位嫂嫂能直接给她?灌下去。
开?的是日常补养方子,只不过刻意加了些气味重的药材。沈兰宜没拒绝,接过碗一饮而尽。
见她?吃了药,陆思?慧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说道:“莫担心,遵贺娘子的医嘱,你定是会好起来的。”
沈兰宜眨了眨眼,把碗放回托盘,道:“嫂嫂现在这么?信得过她??”
说到这儿,陆思?慧还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昨日我就想?来给妹妹你赔不是的,只不过……”
她?顿了顿,跳过不愉快的事情继续道:“先?前我对贺娘子多有怠慢,若不是妹妹你在中又是劝我试一试、又是肯拿自己作保,以我的执拗性子,怕是耽误了阿瑞都不知道。”
沈兰宜诚恳道:“嫂嫂该谢的,应是贺娘子才对。我不过在中间说了几句软话……”
她?话没说完,叠在被子外的一双手就被陆思?慧轻轻按住了。
陆思?慧道:“该谢你的。不过,你这病和阿瑞不同,你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只靠贺娘子那儿使劲可不够。”
沈兰宜听得懂她?的意思?,这是劝她?别气自己。
她?只垂了垂眼,没接腔。
陆思?慧自顾自地道:“女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气性不要这么?大了,到头来伤得都是自己。”
或许因为如今的沈兰宜瞧着格外可怜,又或许因为沈兰宜着实帮了她?一个大忙,陆思?慧的话说着说着,竟越发真情实感起来。
“便是你嫂嫂我……”
她?甚至开?始自剖难处:“都说我日子过得好,闲事不管只管自家,夫君也听话省事,都由我做主。可那姓谭的只知道侍弄花草,家中万事不拿主意的,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不如。”
“阿瑞摊上这么?个爹,日后的前程和家私,都只得我来琢磨。”
沈兰宜有点儿好奇,“至少大哥他?洁身自好,如今只有阿瑞一个孩子,不管怎么?着……”
陆思?慧“呸”了一声,低声道:“他?那是不想?吗?他?那是不行!”
沈兰宜还没反应过来,陆思?慧就已经别开?了家丑,“不说我了。妹妹,我只是想?告诉你,气大伤身,枕边的男人,该顺就顺着他?吧,只把他?当个屁放就得了,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的。”
“你瞧那金嘉儿,气性多大,进门就和夫君砸锅砸灶,如今怎么?了?还不是一样要把日子过下去,她?谁也为难不着,为难的只有自己,先?前闹的事情也只让她?自己难堪。”
重来一世,沈兰宜心里并不认同陆思?慧的话。
不过,大嫂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她?没必要反驳。
沈兰宜只淡淡笑了笑,而后反握住陆思?慧的手,就着她?主动提起的过日子的话题往下说:“嫂嫂的日子我是羡慕的,不过,人各有命,我比不得嫂嫂家私丰厚,日子也只能浑过着罢了。”
她?前世只知这位嫂嫂生意铺得广,具体?是什么?门路却一概不知。
沈兰宜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做生意的能人,有许多事想?要请教。
都不是蠢人,陆思?慧会心一笑,道:“嫂嫂欠你这么?大个人情,若一直贴不上还心里挂记呢,且宽心养着,等你病好了,我再来寻你。”
陆思?慧走?后,房间骤然空了许多,沈兰宜倒也没时间闲着,一直琢磨着事儿。
前世,裴疏玉此去北境,是顺利收拢了裴氏几乎所有兵权、并成功跃升称朝廷头一号心腹大患的。
但那时的她?身在深宅、消息闭塞,只知结果不知曲折,前世种种细节已不可考。
这一世,若非她?出言提醒,裴疏玉所选不会是灵韫,若非灵韫急于?印证自己,也不会偷跑进山,若非她?去山中救人……
后面那句,沈兰宜倒不敢托大来说,她?不信裴疏玉此人没有后手。
与其说她?沈兰宜改变了谁的命运,倒不如说她?已经误打误撞、身在局中。
如今,相同却又不同的的局面,谁敢说十拿十稳?
她?不是不担心的。
而离开?弭山前的最后一夜,永宁王府的信鸢,落在了她?的营帐之中。
裴疏玉交予她?一件紧要的事情。
——她?会提前返身北境,为故布迷阵,灵韫将?会被暂时留在京中。
然而北境一旦战火烧起、局势变动彻底翻脸,灵韫还留在京中,轻则沦为人质、重则没了小?命。
裴疏玉要她?负责,在时日到来之前,送灵韫离京。
捻着那封信凑到火舌边时,沈兰宜的心其实跳得很?快。
裴疏玉不缺能替她?筹措这些的手下。
相比托付,沈兰宜知道,这更?像是一种考验与试探。
惺惺相惜的共鸣之外,她?在看,她?到底值不值得成为她?麾下的一员。
冒这么?大风险,去做永宁王的党羽,值得吗?
沈兰宜同样在问自己。
裴疏玉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这本就是她?要走?的路。然而她?沈兰宜,两?世摞起来怕是都没人家这一天来得惊心动魄,晦暗人生中唯一可称跌宕之处,或许就只有那天的熊熊大火。
心里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在昨日的一记耳光过后,成了确凿的、且唯一正确的道路。
她?的丈夫以“夫”的权力,随时随地都能压得她?动弹不得。和离,真的有她?想?象中那么?轻巧吗?
从来都瞧不上的妻子主动与他?提出和离这件事情,于?他?而言,怕已经是难以接受的奇耻大辱。
安身立命的钱财以外,她?需要更?多。
况且……
权势总是美妙的。
沈兰宜想?,和离之外,她?同样可以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