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娘子皱了皱眉。
她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位夫人的手轻轻推开,而后?道:“先诊脉。”
沈兰宜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张嘴,贺娘子就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提前截道:“诊脉时言语,影响脉象。”
沈兰宜以为这是一种拒绝,僵了僵,没说话。
贺娘子眉眼沉静,情绪莫辨,眼神不曾落在沈兰宜侧脸半分,可撤了脉枕之后?,她反倒定定地盯着沈兰宜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道:“要我帮你,做什么?”
方才打的腹稿都憋回去了,沈兰宜咽了咽口水,正?要重新筹措语言,面前的贺娘子忽然若有所?思地补充:
“是想,杀了你的丈夫吗?”
沈兰宜没憋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咳、咳咳——”
明知房内只她们两人,沈兰宜还是下意识抬起头?环顾了一圈。
她啼笑皆非:“贺娘子……你……”
贺娘子神色如常地说着很可怕的话:“毒杀,一旦验尸,查得出来。”
“药理相生相克,若有其?他医者,长期为?他把脉,同样很难。”
沈兰宜瞠目结舌,弱声弱气?地道:“贺娘子,你为?何……如此熟稔?”
她的眼神落在贺娘子的寡妇发髻上,狐疑地多打量了一眼。
贺娘子像是瞧出她想说什么,直接道:“没嫁过,没杀过。”
单身女子做游医多有不便?,不止不好行走,那?些妇人也会怀疑她没有经验,治不好。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贺娘子,你是见我郁郁,故意说笑、逗得我开心吗?”
没有。
贺娘子垂了垂眼,道:“只是见夫人脾性,不像会气?性上头?,以至病倒。”
沈兰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若只这一件事,就?能让我真的病倒,我恐怕早就?百病缠身了。”
前世,谭清让没有对?她动?过手,她的日子就?不难堪了吗?
谭清让看起来光风霁月、性格内敛,实则掌控欲极强。
他心里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着自?己?的一条准绳,之于?自?己?的妻子亦然。
后?院中的龃龉或争斗,他不在乎,因为?后?院中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沈兰宜进也好退也好,都逾越不了他所?设下的界限。所?以,像嫁妆铺子、纳妾之类的事宜,前世她吃了苦头?,谭清让不在乎;而今生,她到底用不用心机、又有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同样无所?谓。
但当她的触角逐渐伸出府宅之外,并似乎有了不同于?他的方向?……这便?逾越了他设下的底线。不过,他依旧毋需听她的解释如何,也不必深究,只要把她摁下就?好。
沈兰宜气?,却也很清楚,笼中家雀的愤怒毫无意义,甚至还会沦为?可供赏玩的乐趣。只有等到她羽翼丰满的那?一天,等她成了能飞上长空的鸢,她才能愤怒回头?,狠狠地啄掉他的眼珠子。
她会记得的,连同所?有的一切。
沈兰宜攥了攥拳头?,露出一点可怜巴巴的神情:“贺娘子方才的意思,是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看着她,目露讶色,仿佛在用眼神说“不然呢”。
沈兰宜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问道:“我听珊瑚说,娘子每日下午还要出门行医,对?吗?”
贺娘子点了点头?。
她只是暂居谭府,因陆思慧儿?子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能治好,才没有立即离开。
府上女眷都看过之后?,她没先时那?么忙碌了,每日午后?,都继续摇着虎撑,带着小?榕一起走街串巷。
沈兰宜便?道:“我想烦请娘子,替我带一个人进来。就?说是娘子在外新收的学徒、弟子,怎样的说法都好。”
“什么人?”
“娘子见过的,就?是先前从北直隶、接娘子来京的那?位齐姑娘。”
沈兰宜身在深宅,不得时时行走,然而有裴疏玉所?留的要紧事要办,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办事的人给找来。
“如何与她言说?”贺娘子只问。
早有预谋的沈兰宜从枕头?底下排出一封信,交到她手上,道:“娘子只需下午出门时去一趟四方镖局,把我的信给齐知恩齐姑娘,她便?知道是我找她。”
贺娘子收下信,点点头?,似乎就?要起身。
沈兰宜一愣,下意识叫住了她:“贺娘子——”
像这种后?宅中曲里拐弯的事情,一般人都不愿意沾惹,她原本都在想该如何收买这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贺娘子,没成想……
相较于?感动?,此刻更多的是茫然,沈兰宜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份善意。
见她如此,贺娘子垂了垂眼帘,道:“信不过我?”
沈兰宜忙摇头?,“我怎么会信不过娘子?这阖府上下,除却珍珠珊瑚,我只能信得过娘子了。”
只有她,与谭府毫无牵系。
她微仰着脸,看着贺娘子不算柔和的轮廓,忽道:“娘子观我,不似怄气?之人,我观娘子行事节度大气?,亦不像寻常出身。”
闻言,贺娘子的动?作一顿,别过了头?去
见状,沈兰宜立马敛了神色,道:“抱歉,是我冒犯了。我没有窥探娘子旧事的意思。”
“无妨。”
贺娘子还是惯常那?冷淡的神色,瞧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走前,她只留下一句“放心”。
——
夏日的天好似那?孩儿?面,阴晴不定,说变就?变。
司天监为?弭山围猎演算出的好天一过,接下来,便?是绵延不绝的雷雨。
万千雨丝连缀成幕,黄昏时分,天光暗沉,京郊永定河畔,有一行人在雨中依依惜别。
裴疏玉骑在马上,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挎着一把剑,看着不像将军,倒像个游侠。
一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的那?道上前两步,心疼地摸了摸马儿?潮湿的鬃毛,道:“辛苦你了,这个
天儿?还要驮着人赶路。”
裴疏玉佯作无奈道:“孙婆婆,你既心疼我,摸马做什么?”
孙婆婆想白她一眼,终究不落忍,开口的话却还是拐着弯,“我心疼你做什么,我心疼我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跟着你担惊受怕。”
话虽这么说,可看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顶着一身伤就?要奔袭千里,心里又怎么会不难受呢?
“仔细些,不要把伤口崩开了。本就?是用的虎狼之药,局势一旦稍微安定些,就?好生将养两日……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裴疏玉露出难得的温和表情:“婆婆,我都知道的,不必为?我挂心。”
孙婆婆却还是一脸惆怅,“事到如今,我竟不知当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
裴疏玉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灵韫,问:“想好了?”
“都想好了。”
灵韫没有抬头?,她戴的斗笠和裴疏玉头?上那?顶一般大,把她半个人都遮了进去。
“殿下此举未免太过冒险,”孙婆婆担忧道:“非得要折腾这几日出来吗?”
裴疏玉本不想解释太多,但未免老人家担心,她还是道:“兵贵在奇,这一次,我就?是这支奇兵。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才好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现在北境军中的大半中层将领,都是在她手底下搏得战功的,尽管不可能所?有人都完全忠于?她,但是她在或不在,意味完全不一样。
只要她现身,裴翎川威逼利诱、策反截杀的大计能折戟沉沙一大半。不然她这叔父,也不会勾连京中这么久,还是只敢在她不在时动?手。
“没有置喙殿下决定的意思,”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只是有的事情,真的要交托给那?个不知根底的谭夫人来做?”
雨幕潇潇,裴疏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湿漉漉的潮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得过她。”
——随她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之于?裴疏玉而言,也只不过多了一个仰仗她护佑的人。
还好,沈兰宜拒绝了。
她选择担起她交予的信任。
“时不我与,该走了。”
没有闲话回头?的功夫,话音未落,裴疏玉已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灵韫的耳朵尖动?了动?,她上前一大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一抬头?,过大的斗笠直往下坠,帽檐上的雨水糊了她一脸,等她好不容易扶好斗笠,再往前望去,便?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了。
大雨夜奔。
快人、快马,疾驰如星。
灵韫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孙婆婆喊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也要回去了。”孙婆婆的声音冷淡,“走快些,别被有心人察觉。”
孙婆婆不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她不笑的时候,眼尾清晰可见年轻时的锋利,对?于?灵韫这个没有血脉牵系的孩子,本就?不甚热络,知她害得裴疏玉在弭山受下不轻的伤之后?,更是连敷衍的好脸色都没了。
灵韫最后?望了一眼裴疏玉离开的方向?。
做阿罗还是做灵韫,她已经有了答案。
而这一次,没有人把她瞒在鼓里,是她自?己?的选择。
灵韫戴好斗笠,沉默地跟在孙婆婆身后?,亦步亦趋。
大雨倾盆,又近宵禁,街上人烟稀少,雨淋过连脚印都不留,没人注意她们的行踪。
回到永宁王府后?,灵韫依旧有些怔忪,孙婆婆见状,忍不住道:“小?祖宗,怎么失魂落魄的?可别再闯祸了,后?日,你得要独自?进宫去拜谢太后?,紧一紧神罢。”
永宁王在皇家围场受了伤,太后?似乎格外记挂,流水般赏了不少好东西到王府。
裴疏玉在府中养伤,自?然该灵韫替她进宫谢恩。
两日后?,清早。
王府的小?郡主进宫请安。
秦太后?乐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灵韫生得灵巧、不认生嘴又甜,更是把她逗得见牙不见眼。
“今日的发钗,还是父王为?我挑的呢。”灵韫歪着脑袋,指着自?己?发间那?只柿子形状的小?金钗得瑟,“太婆婆,你瞧好不好看?”
灵韫是惯会讨好人的。她的娘亲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儿?,只是日子不好过活,又有个儿?子,实在很难对?她有多少注意,她在更小?时就?学会了这些撒娇卖痴的小?伎俩。
南方生长的小?姑娘,口音和叫人的唤法都是那?边的软糯味道,秦太后?听着既喜欢又新奇,“哟,阿玉那?性子,还晓得替女儿?挑钗环啦?”
灵韫像是被戳穿了似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也……也不算啦,就?是女使姐姐替我梳头?的时候,我顶着好几只钗子去找父王,随便?说了句这支好看。”
分寸刚刚好,活脱脱一对?别扭父女。一个满心孺慕,一个嘴上不说实际心里在乎。
秦太后?心里有了计较,随口问道:“你父王的伤如今怎样了,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