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松了口?气,这下子,沈兰宜的心是又提起来了。
好在她如今对任何境遇的接受情况都十分良好,是以她并没有惊慌,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挪动身子,也倚到了车窗边。
窗帘被贺娘子斜拉起一个角,沈兰宜微微侧过脸,同样顺着缝隙往回望去。
几日下来,禁卫们大费周章,仍是没有找到永宁王府的小郡主何在。
戒严的真正缘由无法大张旗鼓地说来,而京城是权力枢纽,也更是商业枢纽,城内被翻了个遍,确定人已不在京中后,城门尉虽还是查得严格,却也不如之前?那般,只许进不许出了。
沈兰宜她们这辆马车,因是谭府出来的,没有太被刁难就被放了出去。
不过,此?时出城去京郊的道路上依旧人影萧条,她们的车驾后头没缀连几辆马车,沈兰宜放眼望去,立马便瞧见不远处的那道可疑身影。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骑在马背上,看马头的方向,倒像是跟着她们一般。
这个男人的样貌看不分明,身形却是有些眼熟的。
沈兰宜皱了皱眉,还来不及仔细分辨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男人便似察觉了什么?,压低帽檐,往其他方向去了。
她低声?道:“可能见过。”
贺娘子露出差不多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有同感。”
熟又不熟的人……
沈兰宜的心渐沉了下去。
若是全然?陌生的面孔,天高地广各走一方,方才的“同行”大概只是巧合,可若不是陌生人,巧合就说不通了。
珊瑚天真道:“莫不是有人放心不下夫人的安全,悄悄跟随?”
沈兰宜睁圆了眼,道:“不可能。若真如你所说,那他大大方方地跟就好了,何必藏头露尾,一副不做人、要做鬼的样子。”
其实沈兰宜担心的倒不是自己。
横竖她如今只是个高门弃妇,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只是如今灵韫还藏匿在别庄上,沈兰宜担心这不速之客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事涉裴疏玉的谋划,沈兰宜同身边这两个小丫头没有提过,她们只隐晦地知晓她有事筹谋,不知详情。
沈兰宜不好细说自己的隐忧,只叹了口?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兴许只是我们想多了。”
珊瑚和珍珠还忧心着去到?庄子上后的事情,心思本也不在这儿,沈兰宜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带过了这个话茬。
倒是贺娘子眉梢微动,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么?荒凉的地方,也不晓得还能不能住人……”
“没关系,天还没夜,我们今日至少先拾掇一间屋子出来,叫夫人先歇息。”
珊瑚和珍珠都没有来过庄上,但沈兰宜先前?盘账的时候,她们帮忙打过下手,便是从?惨淡的账面上也能猜到?这边会是个什么?情形。
然?而,当马车轱辘吱呀呀地碾过最后一程路,荒败的景象映入眼帘,二人的眼中还是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会……”
珊瑚惊得话都说不全。
沈兰宜倒是并不意外,她平静地道:“正因是这样的地方,才打发我们来了。”
几乎是“押送”她们来此?处的粗使嬷嬷捏着鼻子,哼笑?着说了句“自求多福吧”,既而就驾马车离开了。
虽然?谭府没有明说,但能带着病被送到?庄子上来,底下做事的人心里?会如何作想,也是可想而知了。
珊瑚朝着谭府马车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没有什么?人可以搭手,珍珠便自己抱着箱箧走下马车,路过还不忘劝珊瑚道:“同这些人有什么?好置气的,他们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本就是些拜高踩低的烂糟货。”
珊瑚嘴上骂骂咧咧,手脚上动作却没停,又是扶住沈兰宜下车,又是前?后跑着打扫屋子。
沈兰宜有心一起,然?而她咳嗽得厉害,硬要帮手反还要劳两个丫头多看顾她一分,只能先在院中等候。
她抬起手,摸到?心口?处那些地契商契还在,放眼一望,她那单薄的嫁妆也都被搬了出来,心下稍安。
离开谭家庇佑后,她一介女流,需要花钱的地方不知凡几,这些俗物都是她以后的依傍所在。
只不过,莫说一个女人单独在外行走,便是在宗族之中,女子若因为?某些原因死了丈夫,无成年?的儿子傍身,都要被吃干抹净。
钱乃英雄胆,但光有钱,也是远远不够的。
想到?这儿,沈兰宜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一来扶持四方镖局,他日局势若乱起来,她也不至于成为?乱世中的羔羊,毫无自保之力;二来是莽撞了那么?几次,主动进入了永宁王的视线之中,否则背后无权手上却有钱,恐怕只死得更快。
这边还未拾掇出来,门外,已经?有人来访。珊瑚撂下手中活计出门查看,见是田庄上的庄户人家。
沈兰宜扫了一眼,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无论如何,她如今还是谭府的三少夫人,对于这些庄上耕作刨食的人家来说,突然?来了这么?号人物,不免心下惴惴,前?来拜访。
果然?,珊瑚不一会儿便走来问沈兰宜的意见,“他们说,是来给夫人请安的,可要请他们进来?”
沈兰宜摇摇头,道:“我还病着,不必了,给他们些赏钱安心就好。”
珊瑚应下,摸着荷包里?的钱串子出去了。
谭家的这处别庄不大,不过五六户佃农在此?耕种,因着人少地不多,所以没有正经?请什么?管事来,也正是因为?这种几乎无人管束的状态,沈兰宜才在之前?提议,将灵韫暂且安置在这边。
盛夏农忙,农户们忙自个儿地里?的活计都忙不过来,哪有串门子、关心旁人的功夫?没有人会注意,某处破落的屋舍中,多了人住。
按照先前?的约定,顺利抵达别庄,信鸢会送来第一张空白?字笺,若前?路探得已经?可以出发,则会送来第二张。
第一张白?纸沈兰宜先前?已经?收到?,但第二张迟迟未得,灵韫她们现如今还在此?地,沈兰宜想着,这几日该找个时候,悄悄去见一面。
——
不再待在四角的笼中,也看不见夫君婆母,前?世今生,沈兰宜难得有这么?自在的时光,尽管这几日的天色不算好,但她还是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她心宽了,病自然?也好得快了,贺娘子把脉时都有些震惊,转眼瞥见她手边放不下的账簿和算盘,脸又有些沉了下来。
沈兰宜心宽手却不松,反倒因着在这儿不用避人更用功了。不过她倒是晓得心虚,瞧出来贺娘子眼睛是在往哪看之后,讪讪笑?了笑?,道:“闲时打发时间么?。”
贺娘子收回目光,却没说话,沈兰宜见她抬步要走,还以为?是被自己气走了,想及人家这几日劳心劳力,而她却是个不那么?遵医嘱的病患,自觉理亏,赶忙上前?道:“贺娘子——”
贺娘子淡淡道:“照药方再吃三日,病会好清。这几日,我不再回来。”
沈兰宜下意识问:“娘子这是要去哪?”
话一出口?,沈兰宜又觉不太妥。贺娘子是自由身,留下帮忙只是情分,没有行动还要和她报备的道理。
只是,她心里?莫名有些担心。
贺娘子没有直接回答,她退开两步,往西北方向眺了一眼,而后道:“附近,几个村子发了时疫,很严重。”
京中尚未弥漫,怎么?京郊反倒严重起来?沈兰宜一愣,忽然?想起京郊西北,有一处乱葬岗。
这次宫里?头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太医署人手有限,且即使知道要撒石灰烧尸体防止疫病蔓延,真正处理尸体的时候,底下人觉着烧尸是在作孽,往往不愿这么?做,只连着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了事。
平时,丢到?坟岗上的尸体自然?都是被扒净了的,没什么?油水可捞。然?而闻疫色变的时候,那些宫里?头、富贵人家的仆从?尸首上,却难免有些被遗漏的体己。
虽在天子脚下,可不代表乡野间的黎民百姓都过着吃饱穿暖的日子,所以,哪怕知道风险极大,还是有很多人蜂拥而至,去乱葬岗拣死人物件。
“暂时不会回来。”
贺娘子淡淡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牒文?递给沈兰宜。
沈兰宜接过,她翻开牒文?,视线落在了“贺氏四娘”这一行上。
“这是……”目光从?牒文?间缓缓转回贺娘子的脸上,沈兰宜不无惊愕地道:“这是娘子与?小榕的过所?娘子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
过所是行人行走过关,关押发放的文?书?,上有各处公衙签字落章。
贺娘子没说话,眼睛看向矮墙边上蹲着、正认认真真扇着炉子的小榕。
小女孩儿还没到?留头的年?纪,扇扇子的时候,脑袋上那俩小小的丫髻一抖一抖。
贺娘子轻声?道:“夫人先前?疑惑,如今可解。”
沈兰宜忽然?有点痛恨,自己的脑子有时转得太快,而这位女医的眼神又太过清明锐利,连卖痴说没听明白?都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道:“娘子此?番帮我,就是为?了现下好托孤?”
托孤这个词实在不太吉利,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字眼了。
贺娘子点头,坦然?回道:“危险与?否,是我的选择。她却还小,不能带她冒险。”
沈兰宜问:“娘子没说与?她听吗?”
贺娘子摇摇头。
“也是……”沈兰宜叹道:“小榕若选,怎样都要跟着娘子的。”
贺娘子抬起眼帘,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我原以为?,夫人会劝阻几句。”
“或许是该如此?,”沈兰宜道:“可是话到?嘴边,我又觉得没有必要。虚假的关怀没有意义,娘子于我友善、于我有恩,我照娘子所说去做就可以了。”
这个答复,也许超出了贺娘子的预料,所以她看起来有些讶然?。
可这些话却又像是沈兰宜会说的,贺娘子很快就恢复了平时那般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朝她屈膝一礼。
沈兰宜侧过身,没有受这个礼,若有所思地盘算着:“庄上空置的屋舍众多,我安排远人的一间出来,娘子不必担心回来过了病气。吃食、笔墨,我都会准备好,不拘娘子何时回身,有何需要只管诉之笔墨,我会尽力备好。”
话已至此?,推辞感谢已经?没有必要。贺娘子定定地看了沈兰宜许久,庄而重之地应了声?好。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沈兰宜有一瞬怅惘。
人生于世,能有一件如此?坚定去做的事情,不论生死,总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