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趣读小说网 > 我不为妻 > 第66章

    “今日你我和离,一刀两断,我保证这封信,明日不会出现在谁的案头。”

    沈兰宜的话音一点一点落到实处,目光仍定在谭清让的脸上。

    说实话,她很好奇,这个人听到自己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妻子,向他提出和离,会?是什么反应。

    是不可置信,还是恼羞成怒?

    果然,二者皆不是。

    知道?了她有所图谋,那封信不过是要挟的把柄,谭清让微微挑起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松了一松。

    毕竟相比真正的纵横捭阖,她提的要求听起来,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条件。

    谭清让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竟似有些关心:“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沈兰宜讶异地看着他,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郊野之?地不比京城内富庶繁华,吃穿用度,府里?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谭清让叹了口气,看向沈兰宜的眼神带着细碎的怜悯。

    尽管早对这个男人有了清楚的认识,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有些被他空口说白?话的本事震撼到了。

    何止“顾及不到”?

    “谭三夫人”因病被弃置在别庄的这么几年?,头年?也许还有些实在的关切会?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后面,实在的东西再没有过。

    他们?是真忘了这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否则她变化再大,谭清让方才?推门进?来时,也不至于连人都不认得了。

    若她真的只是一个触怒了丈夫无处哭诉的弃妇,带着病,傍身的嫁妆又微薄,恐怕早就被耗死在了别庄上。

    谭清让的话音还在继续:“看你如?今病也好了,若是想回来……挑个日子吧。”

    沈兰宜无心用外物装点来撑气派,平素连钗环也怠懒去配,此时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衫子。

    她的从容以对,倒被他误以为是强撑起的体面也不过如?此。

    沈兰宜斜眸看向门侧的衣桁,目露嘲讽。

    那上面挂着件厚实的狐皮披风,毛色极亮。屋子里?热,她进?来就脱了搭在衣桁上。

    她如?今不爱矫饰自己,左右不靠这张脸吃饭,也不必用好皮相去搏谁的喜欢。

    但她怕冷,外衣首饰无所谓,过冬的皮子却?是置办的最好的。沈兰宜敢说,这种成色的狐皮,谭府里?就算有,也至多有那么一件在长辈身上。

    这么看来……或许应该把这富贵披上?省的有人不敬人、只敬罗衣?

    沈兰宜摇了摇头,心底觉得好笑,开口时声音冷冰冰的:“三郎说我聪明,可惜了,我得说你一句,你太不聪明。”

    不待谭清让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味,她便继续道?:“把我当深宅弃妇之?前,谭大人不如?先好好想一想,一个深宅弃妇,怎么会?拿到你这样的把柄。是从前压制我、看轻我的日子太多,以至于你现在,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吗?”

    闻言,谭清让原本不屑的神色骤然冷凝下来。

    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之?骄子,但他活到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蠢。

    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一介妇人。

    然而,在怒气攀升之?前,他先一步明白?,沈兰宜说得没错。

    相比骂他,另一件事显然更紧要。

    谭家曾经私底下与皇长孙有联系的事情,便是在谭家,知道?的也只有他和他的父亲。他那两个弟弟一贯不靠谱,也是不知道?的。

    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谭清让此刻神色稍僵,这股让人讨厌的气场却?还在。沈兰宜最讨厌看她那副玩味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

    眼下就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故而她一点要忍的打算都没有。

    沈兰宜挑了挑眉,昂起下颌,趁胜追击道?:“三郎不妨再猜一猜,当时,到底是我讨了你们?的嫌被逐出府外,还是我想要脱离、主动为之?呢?”

    “时至今日,你不会?以为,我眼下对你,还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谭清让许久未见过沈兰宜,与她相关的记忆早就不再明晰。但是,那一次隔着房门激烈的争执,他却?还不至于忘了。

    甚至说,他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包含怒意的声音。

    ——便是有这一日,也只会?是我休了你!

    谭清让的眼神渐沉了下来。

    踏进?这间雅室的门这么久,他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眼前的沈兰宜。

    她端正地跽坐在长案前,平视着他,姿态舒展,眉目和缓。

    他习惯性地不正眼看她,以至于他到现在才?发现,她周身上下不见一点局促,哪里?是吃了苦要来求和的样子。

    “怪不得。”谭清让讽笑一声:“怪不得一贯委曲求全的夫人,那日却?敢梗着脖子与我吼叫。”

    零碎的、模糊的记忆残片在他的脑海中忽然鲜活了起来,回京后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成了遥遥呼应的佐证。

    谭清让深吸了一口气。

    沈兰宜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却?不以为意。

    她微耸了耸肩,直率道?:“刻意激怒你罢了。”

    “很好。”谭清让腰背挺直,捏在影青的杯壁上的手指也在用力?,“但现在,激怒我对你并无好处。”

    沈兰宜低头,借饮茶举杯掩去了唇畔的笑意,随即才?道?:“谭大人不会?还以为,我今日来,是与你商量的吧。”

    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良久,久到沈兰宜以为他大概真的已经急怒攻心,要再谈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沈兰宜没听懂他的意思,下意识反问:“什么?”

    谭清让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以当没听过这些话。只要你不再生事,他日你依旧是谭家的宗妇。也许……”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了她腕间的手钏上,“也许你得了些富贵,但相比真正的家族绵延,这些都只是蝇头小利,总不长久。”

    “威逼,利诱。我是在威逼,那谭大人便是在利诱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谭大人果然能屈能伸,我方才?胁迫的话都说过了,你还能软得下架子来哄我。”

    便是笑意里?看不出嘲色,话里?总也能听得出来。

    谭清让的面色越发铁青,他几欲掀桌,修养让他堪堪忍住:“哦?是吗?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宜娘好狠的心,竟连一个离开的理?由都不肯给了?”

    “我不知你的拖延是在打什么算盘,我只能告诉你,孤身赴会?,又带着如?此机要之?物,我不会?毫无准备。”

    沈兰宜淡漠地开口,手指和另一个人一样无意识地叩击着长案,“如?果你硬要知道?,我倒是随口可以说些与你听听。”

    谭清让道?:“洗耳恭听。”

    “一个对妻子、对母亲毫无尊重?的男人,一个嘴上说着不好女?色,实际上妾室通房一个没少的男人,想要离开他,还需要什么更特别的理?由吗?”

    谭清让抬了抬眼皮,道?:“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沈兰宜笑意温柔:“如?果天?底下的道?理?就是如?此,那现在,形势比人强,你也得接受。”

    说罢,她没再多言,只平静地推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好一句形势比人强。

    谭清让的拇指几乎都要抠进?瓷杯里?了,他却?再未发一言,而是垂眸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短案。

    签字的笔墨、盖手印的印泥。

    有备而来。

    沈兰宜不紧不慢地道?:“一共四份。你我各留一份,还有一份,我要交留官府存放、立女?户。”

    “请吧,谭大人。只要你签下这份和离书,既能免除谭家的祸患,还能摆脱你不喜欢的妻子,何乐而不为呢?”

    过不下去和离的虽少,但也有之?。明明是一别两宽,然而此时此刻,听沈兰宜在旁循循善诱,谭清让却?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种被休弃的感觉。

    和离书上字迹大开大合、自成风骨,与他印象中沈兰宜的笔迹大相径庭,偏偏又与落款处的笔锋相同,确实是她本人的字。

    她早准备好了这些,从和离书怎么写,到需要几份。

    谭清让抬眼,看向沈兰宜揣着的袖笼,目光有一瞬恍惚。

    沈兰宜以为他疑虑的是那封书信的事情,低头笑笑,从袖中又排出那封信笺,展开念了两行?,而后道?:“……放心,没有骗你。我无意卷入你们?的事端之?中,你什么时候签好,我就什么时候当着你的面,把这封信烧掉。”

    这句话也不是在骗他。沈兰宜确实没兴趣掺和。

    什么这个王那个王,这个长孙那个爷,皇权斗争听起来高高在上,实则和炕头的小孩儿抢糖吃也没有什么分别。

    谭清让没有说话,室内只剩下展平纸张的细微动静。

    哪怕在皇权之?下、被强压着就要尚公主时,他似乎也没有低过这种头,似乎也总能找到转圜的余地。

    但现在,他除却?签字落笔,竟没了旁的选择。

    见他总算拿笔,沈兰宜便是再不紧张,心也难免悬起了些。

    笔尖就要碰到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停了动作,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沈兰宜。

    “信是半年?前的事情。你既想要和离,半年?前就可以如?今日这般行?事,为什么不?”

    沈兰宜本不愿与他再分辨,但是有的事情如?果不说清楚,哪怕是背后被他误以为是她对他还有什么未了的余情,也够恶心了。

    于是,她坦坦荡荡地答道?:“一来筹谋需要时间,二来……注定会?成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半日。”

    不只是要和离,还需要立好女?户,连同以后沈家那边可能的束缚一道?斩断,她才?算是真正成了自由人。

    然而立女?户的门槛不少,她能勉强符合的只有夫弃一条。但是事在人为,只是要立女?户又不是要造反,沈兰宜花了时间交际打点,又买通了营管户籍的小吏。

    也许真的是底气足了,谭清让在沈兰宜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嘲讽般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谁,随即垂下眼帘,凝视着和离书上留给他落款的空白?地方。

    笔尖轻移,蜿蜒书上,谭清让未再犹疑,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兰宜提醒:“还要盖手印。”

    最后这一步,谭清让做的竟是意外得痛快。

    鲜红的指印落在了签名处,沈兰宜也没起疑。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不信谭清让还能对她抱有什么心思。

    如?果不是要命的证据还拿捏在她手上,沈兰宜都担心这个男人失控之?下,会?对她做出不利的事情。

    眼看和离书落成,沈兰宜浅浅一笑,正要从男人手中接过和离书时,他却?突然发力?,没有松手。

    沈兰宜扬了扬眉,道?:“反悔可是小人行?径。”

    谭清让执著地盯着她的眼睛,放手的瞬间,忽然道?:“你会?后悔的。”

    沈兰宜没空顾及他的眼神。

    她拿起和离书,呼出口气去吹末尾的字迹,而后屈指轻轻一弹这几张单薄的纸页,轻快地道?:“我从不后悔。”

    谭清让被她的态度噎住了,“只是逼得我签下这份和离书而已,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胜过一个男人吧。”

    他是什么好东西?她为什么要和他比?

    沈兰宜觉得莫名其妙。

    只是和离书到手,她此刻实在没了和这个男人敷衍的雅兴。

    她依照约定,将信笺送入了茶炉中。火烧的气味扑来,瞥了他最后一眼后,沈兰宜扬起个和煦的笑,道?:“好了,大功告成,不过谭大人先别急着走,今日有劳您在此偷偷闲、喝喝茶了。”

    说罢,她打了个响指。

    房梁上响动传来,窗外、门外,都有健硕的人影浮动。

    对于危险人物,沈兰宜是不会?吝啬于多做准备的。

    见谭清让看清了这些影子,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在案前闭目养神,沈兰宜轻轻一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雅室。

    隆冬的太阳光线微薄,时间偏移到了这个点上,天?空中挂着的日头才?终于有点日头的样子,向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播撒着阳光。

    沈兰宜伫立在茶楼檐外,迎着扑面而来的暖意,闭上眼,缓缓深吸一了口气。

    她忽然升起了一点不太真切的感受。

    好在,曾经让她梦寐不得的那份和离书仍攥在手心,真实的触感叫她相信,她不是在梦里?。

    她拿出其中一份,反复读过三遍后,将它紧紧熨在了自己的心口,连同蓬勃的心跳,一起珍藏在了此刻。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谁的妻子。

    她不用舍去一身血肉,也能保有自由的魂灵。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然垂至腮边。沈兰宜一愣,她抬起手,揩掉颊边的湿意,朝候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她安排人把守、暂时困住谭清让,就是怕在顺利立下女?户之?前,再生什么事端。

    两辈子已经为这条命这口气掉过太多的眼泪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沈兰宜振作起来,一骨碌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府衙处开。

    今日上值的小吏正是受她买通的那个,见沈兰宜来,这小吏忙不迭迎上来,道?:“夫人。”

    沈兰宜笑着道?:“不必叫我夫人了,喏,这是和离书,立女?户的其他东西先前已经给过大人。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不只是这小吏,他的上官沈兰宜也早走动过。

    况且沈兰宜立女?户一事也不算不合规矩,她还如?此周到,小吏一叠声道?着好,便开始登册了。

    京城里?一棍子打下去,十个人有九个是当官的。大小官员多了去了,普通人自过自的日子,谭清让这个名字还不至于如?雷贯耳到连一个小吏见了都警醒,是以,要经的手续很快就要办妥了。

    只是最后,小吏拿着和离书核对的时候,忽然发现些不对劲来,拿圆章的手顿了顿。

    沈兰宜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小吏啧声道?:“写了个别字。喏,这明明是个‘清’字,却?少了一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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