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趣读小说网 > 我不为妻 > 第65章

    隆冬时?节,沈兰宜端坐在书案边。磨得极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鉴人,瑟瑟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却正好映衬在窗前。

    屋内烧着?地?龙,不过沈兰宜怕冷,她依旧穿得厚厚的,毛领子?堆到了腮边,不拿笔的左手也揣在手炉上?。

    铛、铛——

    有人敲窗户,沈兰宜循声抬头,便见珊瑚在窗外?,献宝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开门。

    沈兰宜打开门,迎她进来。珊瑚呵着气,边往里走边道?:“娘子?,怎么不去书房那?边待着?,只窝在这小厢房里写字?”

    “屋子?小才聚暖气呢。”

    沈兰宜搁了笔,把一旁的字帖推开,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缕一缕,凑在手炉边暖热了才吃。

    归属谭家的别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那?里荒僻得很,经过那?“邪门”事儿后,谭家连带对庄上?的人,一并?是敬而远之。

    沈兰宜也很快离开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正住在自己所置的宅子?上?。

    宅子?在京城不算繁华的地?带,是她用了假身份置下的。街头巷尾大多都是不算站稳了脚跟的外?乡人,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人有空在乎邻里街坊的事情。

    当?时?沈兰宜随那?位姓秦的女中人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选定的这里。

    屋前屋后都有邻居,却又都是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平时?她这儿出入些什么人,反倒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惹眼。

    珊瑚凑过来和沈兰宜一起分食酥糖,她咂咂嘴,道?:“我和珍珠都拾掇好了,贵重的不贵重的,只要娘子?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能卷铺盖走人。”

    裹了黄豆粉的酥糖并?不腻人,沈兰宜一个没留神就吃进去半碟子?,她咳了一声,斯文地?擦擦嘴,才道?:“那?就好,今年?不在这儿过年?。”

    珊瑚不无担忧地?道?:“非得在此时?走吗?”

    沈兰宜便道?:“那?生意本也做不长?久,这三年?已经赚狠了钱,该抽身去其他地?方看?看?。”

    毕竟是天子?眼皮底下,今年?夏至后,她已经感觉到被人盯上?了。与其继续死磕这里,沈兰宜觉着?,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反正分销的销路已经顺到了其他地?界,哪里的人不吃盐米?

    传信报给裴疏玉此事,谁料她大手一挥,直接叫沈兰宜撂下这边回北境,言道?有其他要事,只给她留出了三个月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今时?不同往日,还挂着?个谭夫人的身份没有和离,已经不是她不想,只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沈兰宜想,离开京城之前,确实该处理干净了。

    珊瑚似懂非懂,问道?:“娘子?有十足的把握吗?那?姓谭的阴得很,怕只怕他……”

    沈兰宜不解地?问道?:“怕什么?”

    珊瑚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呃……”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从前的沈兰宜,瞧着?总是有些怯懦的,也许是来自她的本性,也许是来自底气不足,连带着?神采也少有飞扬的时?候。

    相由心生,现在明明还是那?张面孔,比之之前却活像是两个人。珊瑚只隔着?琉璃窗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身上?熠熠闪动的光华,惹得再挪不开眼。

    男人么,心里会?想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到,珊瑚担心谭清让没那?么容易同意和离。

    沈兰宜不知珊瑚如?何作想,只低笑一声,道?:“管他如?何,已经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

    做走私贩私这种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生意,多一点不坚定,有时?都是要命的事情。

    几年?下来,便是沈兰宜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心智的长?进尚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于人脉、进益,却都是实打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家行?事首鼠两端,她有意从旁接触、留心,拿到了先前他们背地?里与皇长?孙一派暗通的书信。

    现如?今肃王势大,谭家也依旧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拥泵,仿佛先前冰冻的时?刻不复存在。但若事情败露,想来谭家两面都别想再讨好了。这样的证据,换区区一个和离,实在太轻巧。

    沈兰宜站起身,掸了掸裙裾因久坐而有些皱了的地?方,道?:“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珊瑚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由问道?:“娘子?,你……要不我给你重新梳梳头,换一副气派些的头面?这季还有身宝蓝的新衣没有穿过,这个颜色最是沉稳气派。”

    沈兰宜的唇角都没放下来过,她抬手扶了扶依旧端正的发髻,起身道?:“不必,我不需要这些外?物来壮声势。见一个谭三郎而已,我光着?脚去都够了。”

    珊瑚受她情绪感染,也笑道?:“那?感情好,娘子?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马车早就叫好了,两个丫鬟跟送人上?战场似的拥她登上?车舆,眼神殷切,就差摇旗呐喊。

    沈兰宜失笑,和她们招招手,目光沉静:“风冷,回去吧,等我回来。”

    车夫依照吩咐,送沈兰宜到了一座茶楼。马车刚停下,茶楼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迎她一道?跨过门槛。

    小二道?:“客官这边请——您前日定好的雅室,给您留着?了。”

    “有劳。”沈兰宜微微颔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二答:“大约巳时?一刻。客官可是与人约好了时?候?”

    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步上?楼梯,道?:“对,约了巳时?三刻见。我和另一位客人都喜静,一会?儿没有召你们,不必上?来续茶水。”

    小二一甩汗巾,勾腰拉开了雅室的门,请沈兰宜进去,道?:“您放心,来雅室的贵客都是来谈生意的,都好一个静,小的们自然知道?规矩。”

    沈兰宜心道?:她确实也是来谈生意。

    只不过交易的东西,有点儿特殊。

    落座后,小二端来茶水和点心就走。因着?她说不必再续,还特地?多上?了两壶,怕茶水变凉,还架了小炉子?。

    房内布置得雅趣十足,一应附庸风雅的物什几乎都能在这儿找到,博古架上?还摆着?几卷书,瞧着?和花魁娘子?的房间也没什么区别。

    筹谋多时?,只为今朝,不说夜不能寐,至少也该是有些紧张的。

    沈兰宜却眉目平静,还有心跽坐在长?案前,打着?香篆打发时?间。

    这段婚姻已经没有办法成为她的束缚了,走前决定要斩断这一切,于她而言,和离更像是一个仪式,通过这个仪式,了却前世今生的一桩心愿,把“沈兰宜”还给自己而已。

    从她打定了主意要摆脱这一切起,她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得更好的,和离不会?是她人生重要的分水岭,不会?往前数都不堪,往后数才灿烂。

    炉子?上?的茶水渐渐滚沸,茶香袅袅,在空中氤氲成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沈兰宜拿来线香,燃起炉内香篆,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同样是在等那?个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在等谁的审判。

    廊外?,有两道?前后不一的脚步声渐次传来,沈兰宜耳尖微动,果然,听见了零碎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字音。

    “……这里……”

    “你到底是卖什么关子?……”

    有一道?脚步声似乎先行?离去了,另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先是不无迟疑地?走了几步,而后又带着?疑惑快步走来。

    身影停驻在了门前,沈兰宜静静抬头,须臾间,镂花的檀木门被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已经快三年?没见过的脸。

    正是她今日要见之人。

    谭清让的脚步匆匆,却在推开门后顿住了。

    他抬起眼帘,看?见雅室内有人的瞬间,垂眼拱手,随即便退后两步,道?:“在下不知已有淑女在此,大概是愚弟方才引错了路,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他竟是没认出眼前的人是沈兰宜,误以为是错至了旁人的房间。

    不得不说,这副温文有礼的皮囊,确实很能迷惑人心。

    沈兰宜轻笑了一声,在他就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道?:“你没有走错路,三郎。”

    确实是她用莫须有的“解药”为柄,要挟谭清甫在今日用他的名义,将谭清让诓来了指定的地?方。

    ——甘草丸子?沈兰宜也敢骗他是剧毒,很蹩脚的伎俩,谭清甫不是个蠢的,原本自然没信。

    但是他被折腾了一场,小命差点都没了,身上?总有不好的地?方,疼的痛的,郎中又不可能都瞧得分明,疑心生暗鬼,到最后,他是把自己吓信的。

    不知是沈兰宜那?一声笑、还是这句“三郎”拉回了谭清让的注意。

    总之,他的脸先肩膀一步扭转回来。定睛看?清了端坐长?案前的倩影是谁之后,谭清让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你?”

    沈兰宜扶着?自己的袖子?,大大方方地?朝他抬手示意,“坐。”

    谭清让的视线仍旧流连在沈兰宜的脸上?。不,与其说是流连,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惊讶的审视。

    还伴随着?越是看?清、越是阴沉的脸色。

    谭清让的反应倒比沈兰宜想得还要快。见是睽违已久的她布下鸿门宴等他,他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你让五弟找借口,将我引来这里。”

    沈兰宜坦然点头:“是啊——坐吧,给你留了位置。”

    她东向而坐,留出的位置不论面南还是面北,都在她的下风。

    见他没有要坐的意思?,沈兰宜未置可否,只道?:“三郎若打算站着?聊,也不是不行?。”

    “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良久,谭清让才再开口,语气戏谑:“别庄待得太久,终于晓得委屈寂寞了?今日费尽心机勾我过来,是想要‘小别胜新婚’……还是‘余情复燃’?”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然而沈兰宜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实在是有紧要的事情,三郎纵然不想聊,也得先过目过目。”

    她放慢了语调,声音同样戏谑,“免得他日纸包不住火,三郎怨我,不讲夫、妻、情、分。”

    说话的时?候,沈兰宜伸出右手,指腹按在桌上?的一张信笺上?,缓缓向前滑动。

    直到这时?,谭清让才终于发现,眼前这位不声不响,从前也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妻子?,今日,实在是太过沉稳了。

    眉心蓦地?一跳,他的目光终于随着?眼皮一起落下,定格在她推出的纸张上?。

    只一眼,谭清让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再一目十行?也不可能一下看?清楚这么多字,但是信上?的火封是他亲手所盖,他记性一贯又好,是以这信是给谁的又是什么时?候写的,他记得分明。

    仿佛有一股气,腾地?从五脏六腑窜上?了天灵盖,谭清让袖中的指掌立马攥紧了。

    沈兰宜却依旧保持着?矜持持重的姿态,她甚至还抿唇笑了笑,然后才顶着?谭清让的目光,将信笺收回了袖中。

    “这会?儿,谭大人可以坐下来聊聊了吗?”

    事教人,学?得可真快。

    阴着?脸、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的男人,不仅不在意坐次了,还自觉转身带拢了门,拴上?门闩前,更不忘检查走廊旁有无人窥探。

    “不必这么小心。”今日有的是话要说,沈兰宜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才道?:“左右邻近的厢房,今日都被我定下了。”

    “沈氏。”甫一落座,谭清让缓声开口,眼神像刀:“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兰宜早有预料,半点不慌,反倒觉得有些微妙的好笑。

    真是没趣,愿意动嘴皮子?哄人就喊“宜娘”,想要翻脸立威就喊“沈氏”,左不过就是这两句,还能抖落出什么新鲜的吗?

    沈兰宜扬眉看?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三郎这下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绕着?圈子?找你来吧。”

    谭清让眼下来,只以为是同胞兄弟突然又闹什么幺蛾子?,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

    若直接放出有谭家首鼠两端证据的消息,他自然也会?来赴约,然而那?时?,跟他一起来的,会?是杀人灭口的刀,还是一重又一重的陷阱,可就说不定了。

    快刀才能斩乱麻,沈兰宜当?然不会?把自己放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谭清让危险地?眯了眯眼,道?:“你聪明了很多。”

    沈兰宜微微一笑:“多谢。不过,这话轮不到你对我说。”

    谭清让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中好似烧燃起一股奇怪的焰火,漆黑的瞳仁里,有光点闪烁。

    “那?你想听什么呢?”

    乍然见得那?封信的惊异褪去,他说话的尾音带上?了饶有兴致的调调,“或者说,宜娘,你想要做什么?”

    能被点作探花,他的皮相自然没有可以指摘之处,这双眼睛认真看?着?谁的时?候,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引得人直往里坠。

    从前,沈兰宜很害怕对上?谭清让的眼睛,害怕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妥了,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不满,害怕从这双眼睛里,分辨出愠色。

    可现在,沈兰宜却没有挪开目光,只用更锋利的眼神回赠。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良久,她轻轻叹口气,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要与你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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