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仿佛就足以了结两辈子的心结。
沈兰宜垂下眼睫,掩饰着眼中泛起的潮意。两人简单说过几句,便各自离开。
前院东厢里,裴疏玉安排来的人已经在等候。
他们和沈兰宜通了自己的名姓。一个叫荀满,是永宁王府的右长史?,一个?叫裴景鸿,在军中任都统。
正好一文一武,沈兰宜心里盘了两圈,大致便有了底气。
裴景鸿道:“沈娘子,王爷还点了二十个?王府的亲卫,到时随我们一起。”
沈兰宜对眼前这两位还不熟,是以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心里还有些疑惑。
由裴疏玉那不死心的叔父引起的小小风波早已?结束,现下不过是打?扫战场。
裴疏玉治下严明、令行禁止,便是想引她?进入众人的视野中、帮她?立威,特?地叫她?去做这件事情,也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难道说是有什?么考验?沈兰宜想。
不过为人臣属,听命行事是最要紧的,沈兰宜没再多想。正如?被派来?暂时帮辅她?的这两位仁兄,难道他们心里就不打?鼓吗?
他们或许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派来?到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女人身?边,但是也都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针对王府的刺杀,是裴翎川最后的反扑。虽然早就设下圈套,没有什?么太大的损伤,但是牵连到的人不少。沈兰宜花了一上午的功夫,才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脉络。
理?着理?着,她?倒是想明白了一点。若只是拿着名册一个?一个?去认去记,北境这盘根错节的脉络,恐怕她?得理?半个?月,远不如?这样在事上学来?得快。
只是,抄家一事说来?轻巧,但当从天而降的刀刃真?正落下,而站在刀背后的人就是她?的时候,沈兰宜的心里,还是泛起了微妙的不适。
平心而论,她?知道政治斗争中没有谁是清白的,况且裴疏玉这次动的这些,还都是对她?怀有反心的人。
你死我活,本就各凭本事,难道裴疏玉落了下风,她?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但当残酷的命运落在她?所见真?切的人身?上,从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的沈兰宜还是难免触动,甚至于心生怜悯。
“心软了?”
似乎听出?了沈兰宜话里未竟的意味,相对坐在长案后裴疏玉轻轻皱了皱眉。
这几日夜里沈兰宜都没闲着,在和王府的官员一起核对账目,再加上白日抄没的一应事宜,她?要面见裴疏玉禀报的东西不少。
沈兰宜本就低着头,闻言,更是只露出?一个?发顶。她?老实道:“有一点。”
“把头抬起来?。”裴疏玉的声音有些冷,“这里没人要你低着头讲话。”
犹豫只有一瞬,沈兰宜很快抬起了头来?。不过视线没有与裴疏玉的眼神相碰,只落在一旁的书案上。
上面有一只金印,它的主人正在用它加盖文书、颁布令条。
小小的金印,充其量不过小半个?巴掌大,却象征着北境至高无上的权柄。
“沈兰宜。”裴疏玉把她?跑的神喊了回来?,问她?:“你在想什?么?”
沈兰宜抿了抿唇,道:“我在想,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裴疏玉显然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闻言,轻轻叩了两下手边的桌面,问道:“想得明白吗?”
沈兰宜摇头:“还想不明白。”
从前,她?知道在和离之外,她?是有所渴求的。她?认为这种所求,向往的是一种权力?,一种不被别人随意践入泥里的权力?。
这很正常,便是千百年来?一直被打?压的女人,也是会向往权力?的。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们不被允许向外探求,权力?只能通过把其他女人踩在脚下来?实现,妻与妾,婆与媳。
眼下,她?似乎拿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向外的权力?,在她?的决定和授意下,竟真?的能左右旁人的生死存亡,或许有人会沉醉于这种处境,然而沈兰宜只觉自己被架上了火堆,反倒惶恐了起来?。
裴疏玉大概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眼前沈兰宜的形象,和昔年初见时那个?古板的小妇人有一瞬微妙的重?合,她?轻笑了声,气氛终于松动。
“没关系,你有的是时候慢慢想,”裴疏玉的嘴角上浮,“老实话也少说,今日若换了旁人说他对罪人心生怜悯,只会叫本王心生不虞,甚至迁怒。”
沈兰宜本想下意识反驳,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裴疏玉应承什?么虚名和做法,于是讪讪低下了头,只绞着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这已?经?是裴疏玉在好意提点她?了。
“这样的事情,你以后只会见到更多。”裴疏玉睨她?一眼,道:“每个?人心性不同,你若不忍,本王倒也有其他路给你走?。”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裴疏玉,紧接着,耳边忽然炸开了一句不啻于惊雷的话。
“永宁王妃的位置空悬,”裴疏玉淡淡道:“如?果这个?人是你,本王倒是很放心。”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微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出?口。良久,直到裴疏玉收回目光,她?才终于道:“相比现在……就开始把很多事情挑到明面上来?,徐徐图之,确实更加稳妥。”
比起托举一个?女继承人,为他日揭穿“永宁王”的女儿身?做铺垫,这其实是阻力?最小的法子。
反正一瞒已?经?是这么多年,瞒到底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前世那个?揭穿真?相的隐患,这一世似乎早早就被抹去了。
娶个?王妃,孩子也有的是办法解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可及的荣华就在手边,也不必担心这位王妃暴露她?的秘密。
裴疏玉的唇角仍然是勾起的,只不过她?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笑意或者别的情绪。
“最近有不少人在劝本王纳妃。若只是裴氏的族老这么说也罢,凌源竟也提过两回。”
沈兰宜垂着眼眸,没再说话,只是绞紧了的眉头还是能看出?,她?的内心大概在天人交战。
“你是在替谁不愿意?”裴疏玉忽然问。
沈兰宜松开了紧抿的唇,问:“可以说老实话吗?”
裴疏玉几乎被她?逗笑了,点点头。
沈兰宜便道:“我没有资格替殿下做决定,这句话也许冒犯,可是,我无比希望,永宁王裴疏玉,会是一个?女子。”
冒犯,但沈兰宜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从冒险提醒裴疏玉避开前世养子,到弭山游猎不管不顾地去救人,沈兰宜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这是攀附、是投机。
然而在许多个?瞬间里,她?很清楚,世俗的念头以外,是她?不甘心看见另一个?女子折戟沉沙。
烛火惺忪,裴疏玉没有急着应答,只抓了那枚王印来?,攥在手心里摩挲、把玩。
良久,她?呵了口气,反问:“老实话?”
沈兰宜郑重?地点头,然后道:“除此之外,我自己……相比再囿于‘妻’的身?份,也更愿意去想那些我还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裴疏玉“唔”了一声,杂耍似的抛着掌中的金印玩儿。
“说笑罢了。箭在弦上,岂有回头的道理?。”她?眸光一闪,眼底的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娶不娶王妃,做不做男儿,该面对的阻力?一点也不会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男是女生来?就已?注定,与其让这一宗成为他日可能的隐患,倒不如?早做打?算,将其剜除。”
说到这儿,沈兰宜不由得有些好奇,她?悄悄觑着裴疏玉的神色,问道:“殿下是如?何……如?何瞒得这么死的?”
旁的都好说,便是每月的月信……
裴疏玉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扯了扯嘴角,道:“当成痼疾来?医,还担心没有药治?”
问完沈兰宜便觉有些不妥,不过裴疏玉回答得很快,她?连把话吞回去找补都没来?得及。
沈兰宜想起了前世的听闻,忽又?问道:“除了小郡主、孙婆婆、凌将军,还有谁会知道吗?”
裴疏玉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只有她?了。
沈兰宜的面色却忽然凝重?起来?。
前世,被收养的是灵韫的哥哥,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桩秘辛的呢?
如?果只是他自己过于机敏、发现了端倪,那还好说,可是……
沈兰宜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裴疏玉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揭穿本王女身?这件事,也可能是京中有其他人知道,进而授意他做的,而非他自己知晓,再告知京中。”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我也只是猜测,没准都是错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下,裴疏玉看沈兰宜的眼神倒真?的变了。
她?把手中的小金印抛得更高,既而用另一只手凌空劈回案上。
吧嗒吧嗒,尊贵的王印翻了几个?跟斗。印上的金王八原本是正着的,这下反了过来?,四脚朝天地顶着“永宁王印”四个?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疏玉笑着盯了会儿这王八,才转头对沈兰宜道:“不,你说得很对。”
哪怕是灵韫,一个?看起来?更会讨巧卖乖、某些时候也更戳得中她?点的小女孩,裴疏玉对她?都谈不上亲近,对前世灵韫的哥哥,就更无可能在平素的相处中不谨慎地漏了行迹,叫他察觉出?什?么。
说罢,裴疏玉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话题:“私盐赚下的银两,其中一半,我会交予你,用于开复一条古商道。”
方才的话已?经?点到了,沈兰宜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闻言,她?扬眉道:“殿下要和谁做生意?”
裴疏玉把桌上半展的舆图抛给了她?,道:“谁愿意和我们做生意,我们就和谁做生意。”
舆图是紧要的东西,这张是军用之物,和商贾间流传的潦草舆图完全不是一种东西。沈兰宜缓缓展卷,看着蜿蜒南北的细细一条,心跳砰的炸了一下。
她?抬起头,声音因?这宏伟蓝图而有些颤抖,“这恐怕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裴疏玉微微颔首,而后奇道:“你竟不觉得荒唐?连京城的门都没摸着,就开始设想如?此飘渺的以后。”
沈兰宜的眼神却一点点坚定下来?,她?认真?地道:“不。我相信殿下。”
——
抄没罪臣的事情结束后,沈兰宜得了一个?王府女官的虚衔。
即使北境风物不如?京城保守,但是天底下对女子都一个?样儿,到哪儿也跑不出?这座山来?。
当官儿依制自然是没有女子的份的,沈兰宜也不想在此时便弄得沸沸扬扬,裴疏玉便在王府的女官里挑了一个?安在了她?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才发现,原来?在永宁王府中,已?经?有不少女同僚了。
这些女同僚,除却世家中的才女,还有的,是裴疏玉麾下壮烈了的将士的妻女姊妹。
沈兰宜琢磨着裴疏玉的用意,自觉能琢磨出?三分来?。
用男女那一套往野心家身?上摆弄,那属于是自作多情。
裴疏玉没打?算用男子身?份一直走?下去,不是因?为她?多想做女人,只是因?为这是一桩隐患,她?不打?算把把柄永远留在未知;
同样的,裴疏玉如?今愿意培植女官、愿意用她?沈兰宜,更多的,也只是因?为她?一直想要扶持孤臣,想要与宗族没有牵绊的势力?。
好巧不巧,这世上还有比女人离这些牵绊更远的人吗?
她?们本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是天然被这些体系排除在外的。
接下开复古商道的使命之后,沈兰宜多问了裴疏玉一句,另一半银两会用在何处。
裴疏玉只淡淡一笑,然后说,不着急,等?她?回来?,会在田间地头看见的。
沈兰宜没再多问。
她?任务在身?,也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留在府城。
两个?随她?一起来?到这里的丫头,珊瑚是真?的向往自由,到北境之后没多久,便同沈兰宜和珍珠辞行了。
走?前,珊瑚其实是不好意思的,“娘子对我一直很好,如?今得了机会,我却得寸进尺,巴不得早日高飞,是不是显得我……太不忠了?”
沈兰宜只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既然给了你们选择,就不是要你推辞来?表现所谓的‘忠’。忠也不应是如?此,该是有着相同的志向走?到一处。所谓‘忠仆’,若是磨灭你们的心志来?成全我自己,那我可不要。”
况且,她?后面还有太多危险的路要走?。
珊瑚被说得眼眶红红,珍珠却还凑过去伸手拧她?胳膊。
珍珠哭道:“就数你志向远大,飞走?了,以后也别来?看我。”
一见她?哭,珊瑚倒是笑了起来?,“哎,我偏不!反正珍珠姐姐乐意做娘子的管家婆,要留在府城打?理?,我可是知道你会在哪儿的,以后偏要来?烦你!”
说笑间,别离的气氛却愈发浓厚,插科打?诨也驱散不了这种氛围。沈兰宜也不是不难受,她?别开头,用力?攥了攥两个?人的手,而后重?重?地松开。
——
弹指一挥,时光又?转过了三年。
回程的路上,沈兰宜掐指算了算自己的岁数。
十六那年嫁到谭家,陪谭清让外放三年,回京蹉跎一年,离开谭府三年,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她?竟也二十有七了。
再回首,前世的很多事情已?经?像在梦里。
事教人,一学就会。骑马对于如?今的沈兰宜而言,已?经?和拿筷子吃饭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明明这三年在外居无定所,她?却无有漂泊无依的感觉。
见多了不同的风物人情,沈兰宜的眼睛也比从前亮了许多。此刻穿行过郊外的田垄,本该囿于深宅的贵妇,一眼就认出?了田中的作物。
“粟米、菽、蓖麻……”
沈兰宜一样一样数过,她?抬起头,望向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分灼热的太阳,耳畔似有虫鸣。
她?深吸一口气,把紧了手中的马缰,昂着头加快了速度。
那些不起眼的小小飞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