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心神不宁,恐有大事发生。凌迩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三日后,她果然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老家托关系传话,远房伯父去世了。
这本来?跟凌迩没什么关系,她和这位伯父只有几面之缘,不算相熟。可这位伯父亲手创立了学校,硬生生在封闭陈旧的山村中给予了凌迩往外伸展的桥梁,对她有再造之恩。就算再不情愿,她也是要回?去奔丧的。
老家的人也吃准了凌迩的性?格,这才想办法?让人带话给她。
坐上回?程的巴士,凌迩还有些晃神。直到碧色宛如连天的枝叶,将?整个世界全部拉入含蓄而绵延的山峦之中,她才有了几分实际感。
她回?来?了。
回?到了逃离了七年的地方。
从山里逃出去后,前18年所经历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站在霓虹灯和光鲜亮丽的招牌中,她拥有了在无限的勇气和热情,也因?此连回?头都不肯。
大巴跌跌撞撞在山路上行驶,这段路很不好开,因?此每周只有一趟车,还只到达山脚。凌迩下车后还需走上三个小?时山路才能抵达螣村。
螣村封闭落后,不欢迎外来?者。除了上学的孩子外,男女老少皆在本村落内生活,从不外出,就连每日的采购都有专人负责,就好像要将?所有人圈养起来?埋在螣村这个坟墓里似的,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螣村至今还未通电。
小?时候,凌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听挑着扁担采买的奶奶讲山下的人和事。据说螣村以外的世界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流行一种叫做电视机的盒子,三寸的小?人被关在盒子里面唱戏,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山下的世界从午后的阳光中跑进了她的梦里。
高中毕业后,她和家里大吵了一家。凌迩不愿意?当农民或者是做女工,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偷偷逃走了。她不想一辈子被困在乡下,也幸亏她天性?坚韧,靠着打工赚足了学费,随后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再也没有回?来?过。
但到底是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说一点也不想念是不可能的。
还有那个人……
想起那双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眸,她的呼吸一滞,逼迫自己忘记脑海里的画面。凌迩站在村口那块古朴的石碑旁,从外往里打量着。t?
正?在游戏的孩童不说话了,捏着手里的木质玩具悄悄看?着她。许久,才鼓起勇气喊住她:“喂!你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是陌生面孔,眼睛很黑,也很幽深,像是见不着底的深渊,她白得不像话,唇角往上翘着,有着鬼魅的美丽。就算她带着亲切的微笑,小?孩也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
“我是凌家的。”凌迩笑着说,她把弄乱的头发往耳后别住,宽松的袖子落下,露出一截光滑细腻的手腕。
她的气定?神闲让小?孩有几分愣神,然后迅速跳下栏杆往后大喊:“凌迩回?来?啦!”
做完一切后,他继续爬上围墙,“你就是凌迩?”
“你知道?”
小?孩撇撇嘴:“当然知道呀,他们说你吃人呢,让我们不要学。”
凌迩忍不住笑了起来?。
出来?迎接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停在凌迩面前,“姐,快走吧。”
他的领口别了一朵白色的布花,头上带了麻布帽,面容清秀,眼圈还红着。凌迩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出来?接人的是你?”
凌越华咧嘴:“就我最闲。我爸最喜欢的学生是你,怎么着也得出来?接一下。”
他帮凌迩拎起了包:“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孙老师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的消息。”
“伯伯病逝,不管怎样我都是要回?来?的。”
凌越华抿了抿唇角,望着凌迩的侧脸:“你……”
凌迩这些年越发好看?了,跟十八岁的时候相比差别太大了,第一眼见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畏惧认人。昨天在门外听到的消息让他有些不安,挣扎再三,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许是骗人的。
不管怎么说,凌迩姐是二表舅家唯一的孩子,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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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迩:“嗯?”
“没什么。”凌越华笑笑,不再言语。
家中空无一人,应该都去送葬了。她换上留下来?的旧衣服,也随着人流去了葬礼。
尽管从侧门入内,凌迩的到来?还是让宾客哑然,而后是止不住的窃窃私语。
“她怎么来?了?”
“老三不是办了学校吗。死了总得来?看?看?。”
“我看?这学校还是不办的好,娃娃们一个个都想往外跑。都怪她带的坏头。”
“没关系,反正?……”
反正?如何?
凌迩没有听到下文,就被叫到了父亲凌明翰身边。
许久不见,他黑了不少,衣衫卷着边,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看?着她。母亲孙金凤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来?了。”他淡淡道。凌迩应了一声。
屏风将?堂前摆着的尸体遮掩住,花绿锦被盖过死者的额头,只留出一截干瘦布满暗疮的手指。天气炎热,蒲扇下流动的风带了一股腐坏的臭味。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带着他们一遍遍读书的三伯,现?在也是一具尸体了。
“跪下,给你三伯磕头。”
凌迩依言照做。
她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三伯。要不是三伯力排众议建立了学校,她只能随波逐流,被既定?的命运推着走。干活、结婚、生子,被困在这个牢笼之中,当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
她嗑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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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明翰冷淡地看?着她:“磕完了就起,去后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凌迩没有想跟他吵架的心思,左右已经送了三伯一程,应该要即刻离开了。她的沉默让父母再度投去目光,凌迩背对着他们,没有感受到目光中不同寻常的情感。
孙金凤想要拉住女儿,却被凌明翰拉住了。男人用力将?即将?哽咽的妻子拉回?身后。
凌明翰的眼神是和凌迩如出一辙的黑:“不走这趟,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想起昨天村长所说的话,凌明翰发出一声叹息。
他这个女儿,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凌迩丝毫不知阴谋逼近。
她挑了条小?路走。这是儿时惯走的小?路,她担心自己回?村带来?的风言风语会影响到学校的继续开办,特?意?避开了人群。
田埂吹过的风散了身上的烟味,她心神一空,不由开始想念在城里搭筑的小?家。
身后传来?草动声,她敏锐转头。那人先一步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
她睁大双眼,手指紧抠住粗糙的手腕,余光中,上面有狰狞的伤疤。
是谁……!
这时她才明白凌越明的欲言又止,堂前父亲不同寻常的眼神……她的出走已经超出太多?人的底线了……
意?识模糊下去。
“叮。”
“叮。”
“叮。”
三声铃响。
异香从四面八方涌入。熏软的香气钻入她的骨头,轻飘飘的,好像登顶了极乐。她在莫大的欢喜中无所适从,仿佛有神明鼓乐前来?迎接,赤、裸的神女抛下彩缎,催促她向天路前行。
“叮。”
第四声铃响。
一切都湮灭成灰。漆黑的梦逐渐有了亮光。凌迩挣扎着醒来?。
地砖冰凉,唯有面前通往最高处座椅的台阶铺设了地毯。殿内墙壁铺设着彩绘,正?是凌迩在梦中所见的景象。
烛火氤氲。
戴着蛇面具的少年在座上慢条斯理地玩弄着一方手绢,复杂繁琐的衣衫缀满铃铛,他的四肢均被红线束缚,将?他装束成被困住的精致人偶,矫健的身材却像是一只蛰伏着等待时机的凶兽。
一张脸被面具盖了全,只露出鼻梁以下的部分。乌发松散垂下,宛如上好的缎面。他宽阔的臂膀已经有了雏形,一束窄窄的腰封将?劲瘦的腰肢勾勒出来?。衣衫无法?覆盖的部分,画着扭曲的咒文,一直蔓延至下颔处。
过分年轻的外表和他与生俱来?的桀骜矜贵形成鲜明对比。他高坐在上,支着手臂,目光却牢牢地锁住她,与常人不同的翠绿眼瞳藏着冰冷的眼神。
凌迩心头一跳。
蛇面诡谲,面颊上覆盖的鳞片用珠玉镶嵌,在灯火间起伏,散发泠泠的光彩,宛如一条真正?的蛇,嘶嘶抖着鳞片,威吓猎物。凹陷的眼窝挖空,狭长的眼洞让那双清亮的眼显得阴鸷无比。
少年的视线慢条斯理地从她惊恐的面颊上滑过。
他走下台阶。衣衫下摆坠着的铃铛作响,红线越收越紧,在他的手腕上留下恐怖的勒痕,他却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步伐的意?思。
直到走到凌迩面前,红线已经卡入他的血肉,吸饱了他的血水,看?上去有几分狰狞恐怖。
少年伸出手指,将?她的面颊抬起来?,唇角弯起,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侧脸:“阿姐,山下好玩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恶劣地在她脸上留下类似眼泪一般的血色痕迹。
凌迩慢了半拍,触碰自己的面颊,却被他捏住了指骨。他极为用力,像是要将?那根手指捏断一样。
她吃痛地想要抽回?,少年这才放轻动作,像是对待珍爱的宝贝一样放在唇边吻着,舔干净,上面不小?心沾上的自己的血迹。
分叉的舌头像是蛇类的蛇信,蜷绕在她的手指上,又软又凉,还有几分即将?要被咬破喉咙的恐怖感,舌尖淌下两?滴涎液,渗入她的掌心。
等他玩够了,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张绣了歪歪扭扭合欢花的手帕,给她擦干净了手。
“是我不好,弄疼阿姐了。”
少年言笑晏晏,她却宛如陷入了最深的梦靥之中。
面具眼部的朱红将?他的眼珠衬得黑而幽深,一如当年。
眼中是她,囚于这方寸之中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