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螣从梦中醒来之后就一直出于惊恐状态。
就算凌迩耐心解释也毫无用处。
安螣相信,只要他一放手,凌迩就会像是梦中的人影一样碎掉。
时至如?今,他已经承担不了任何的风险。面具下的?神?情惊怒不定,眼中浓绿宛如?破碎的?汁液晃荡,不稳地溢出半杯。凌迩有些好奇,他到底梦到了什么,才会是这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她只能?一遍遍地安抚,“我保证,我会好好回来的?。”
承诺对她来说像是喝水那样?简单,只要她愿意,她随时能?装出让安螣信服的?样?子。哪怕知晓安螣拥有听取心声的?异能?,只要她垂下?眼角,不经意地露出一丝脆弱,他一定会答应下?来。
不出预料,凌迩这次也成功了。
好不容易回t?到螣村时,已经接近黄昏,她能?够活动的?时间很短,真正到了晚上,所有的?事情就会变得不太方便。
祠堂已经被清空,乌压压的?牌位立在上面?。凌明翰搬来了梯子,凌迩得以?取下?了位居于最高?处的?神?龛。
木牌已经被撕裂,狰狞的?裂痕将“安”和“螣”分开,她小心翼翼捏住底部,端在了怀里。
晚上还是有些冷的?,山上风很大,灰色的?风衣挂在肩上,凌迩往下?一探,果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她有些意外地挑眉,往四周望了一圈,果然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村长站在祠堂面?前絮絮叨叨:“我给大家伙准备了棉被和粮食,保管你们?住得舒舒服服的?。”
村民的?识相让他满意无比,眼角眉梢都跳着喜悦二字,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祠堂怎么能?随便开呢!今年的?孝敬,咱可不能?少了!”
他把“孝敬”看得比祖宗重要多了。
听他讲话的?村民睁着麻木的?眼睛点头应和,像是被屠宰前温驯的?羊羔。
还是和以?前一样?呢。凌迩安心地微笑起来。
她捧着安螣的?神?位,小幅度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白?天里,天气是晴朗的?,祠堂里还晒着没?有入药的?草药,锅碗瓢盆像是垃圾一样?堆在角落,地上铺着晒干的?稻草,这是他们?的?床铺。
村长为了迫使他们?迁地,咬牙拿出了白?花花的?棉被。相比之下?,这里的?条件简陋了许多,加上他的?游说,村民竟然全部退了出去。
凌迩也不知道该称赞还是该为他们?悲哀。
但至少,村长还是做了件好事的?。
也许风向的?角度有些偏转,未熄灭的?火炉倒下?,引燃了稻草,使得边上放着的?棉布条也一并燃烧起来。
祠堂内的?东西?几乎全部木头做的?,火苗一下?子窜上桌子,舔舐着牌位。一瞬间,阴森压抑的?祠堂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光线,火焰一寸寸地将上面?刻着的?名字吞入腹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村长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猛得怒推一把身边的?人:“看什么,还不救火啊!”凌迩站在边上一点的?位置,凌越华迟迟赶来,手上还残留着灼烫的?热度。
“照你说的?做了,真的?能?……”
他还是有几分迟疑。
“也许吧。”
凌迩的?神?情有些散漫,“反正也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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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她是在这里听到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的?,他们?说要剖去她的?心脏,献给蛇神?,要不然就是把她推下?悬崖,以?身殉山,祈求来年的?丰收。没?人能?想到她在看到闪着光的?弯刀时究竟是多么惊慌失措,然而那些大人物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中,还在旁若无人地说着如?何杀掉她。
那时候她才真正明白?,这一切都是多么荒唐可笑,困住她的?不仅是这座山,还有这些人和他们?骨子里的?祖训。
那时候的?收成已经在下?降了,村长“只能?”出此下?策,无奈地站在穿着神?女装的?她的?面?前告诉她:“凌迩,从了吧,大家的?幸福全都指望你了。”
“凌迩,这是去享福。”
“祂喜欢你,只是一刀的?事情,马上就能?永登极乐了。”
红白?相间的?裙角边缘绣着热烈的?合欢,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脚踢开他手里的?刀,踩着夜色出逃。
凌迩明白?她必须出去看看才能?获得真正想要的?东西?。可一无所有地来到外界,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世?界太过发达,她无法融入其中。没?有文凭,没?有任何证明,甚至还是个黑户,她屡屡碰壁,甚至绝望到觉得当初应该就那样?结束才好。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才终于有所好转。
恐惧是使人上进的?好东西?,她在心里磨着一把刀,一把能?够取人性命的?尖刀。
凌迩开始思考当年的?事情。
为什么都觉得她应该听话将自己交给安螣呢?的?确,安螣的?地位超凡,甚至还拥有特别的?能?力,说不定她也能?跟着沾光。一旦作?为神?女献祭给安螣,完成婚仪,她将长眠在安螣的?陵墓之中,她的?父母将会受到神?明的?恩泽。
可为什么,不能?是安螣在依附“凌迩”?
她喜欢安螣,像是爱着一条缠住手腕的?毒蛇,在他咬向她之前,只要她先一步将他摔下?就好。
她的?喜爱远没?有那么浓烈。黝黑的?眼中映照着火光,她弯起了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无不可惜地说:“村长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吧。”
也许小时候的?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是被迫在外艰难求生多年后,凌迩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混乱主义者。
世?界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东西?,有的?只是给予和索求。
捏紧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像是卡住鸡的?喉咙,让其变成案板上等待死亡的?白?肉。
见证着村长倒下?痛哭流涕诉说自己不孝大罪的?丑态,凌迩失去了兴趣,转身离开。
刻着安螣名字的?木牌已经完全碎掉了。
她把它们?塞进了口袋里。碎片撞着打火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安螣在听到动静时的?一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无数人的?哭喊一起挤入他的?脑海中,吵得他心烦意乱,拉着脸靠在窗边,想看那群吵闹的?人类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映入眼帘的?是冲天的?火光。他意外地直起了身。
……怎么回事?
夜色被映照得通红,他烦躁地咬着手指,不断地在室内转来转去。意外的?火情和昨晚梦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对了,凌迩呢?
安螣定定地站在窗前,似乎期望能?看见凌迩归来的?身影。
忽然,束缚手腕的?红线脱落了,像是两?条虫在地上扭曲爬行。
凌迩的?承诺在耳边回响,他生出一丝微弱的?期待,试探性推开了门,刚踏出门一步,喉间的?线骤然间缩紧,一股从天而降的?力气将他死死地往回拖,把他摔在了墙壁上。
安螣咳嗽着站起来,眼中的?神?情烦躁而厌弃。手指扣着地砖,直至十指布满血腥的?伤口。
果然只是妄想……他不能?走出这里半步。
自身的?无能?让他痛恨无比,安螣站起来,一脚踢翻脚边的?宝石,碎裂的?声音传来,他不稳地喘着粗气。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他们?全都该死!短短的?一分钟内,他将他祖上三代骂了个遍,如?同匍匐在阴影处的?毒蛇一般嚼咽着苦痛,应激性抖着鳞片。
外面?传来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枯败的?树叶来到了这里。
安螣站起身,迫不及待前去迎接。
果然是凌迩,只不过她的?肩膀上披着一件过分眼熟的?外套。
安螣顿了一下?,抿着嘴角,上前用力把她埋进自己怀里。
“现在才记得回来,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忘了我。”他的?语气有些丧:“我不喜欢等你这么久。”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握住凌迩的?手腕,想要把人往里带。
凌迩站住没?有动,反而勾住绑在喉咙上的?红线,弹了一下?。
安螣想要遮住上面?的?伤痕,但是已经晚了。
雪白?漂亮的?脖颈上残留着一条深深的?红印,甚至勒出了血。
凌迩叹气:“痛不痛?”
安螣:“怎么会。”
他的?语气是全然的?不在意:“再严重的?伤我都受过。要是阿姐心疼,不如?多疼疼我。”
凌迩将口袋里的?木头碎片塞给了他,“我拿到了这个。”
掌心的?木头拼在一起,写着他的?名字。安螣在回忆中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究竟是什么。当年他被压在地上放血,血潭之中正是这块木牌。
“想做什么都随便你,别让我看到这块东西?。”安螣立马撒手,将木头还给了她。和过去相关?的?东西?他一件也不想碰,看见了就会生理性反胃。
“那你低一下?头。”
在安螣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凌迩已经捏着打火机上前,烧掉了他脖颈上的?红线。
碎裂的?红线末端燃烧着火星,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抽痛着缩回上方的?悬梁,火势一瞬间壮大,在上方燃烧起来,事态变得无法控制。
安螣的?手指用力收紧,惊慌地去牵凌迩,然而她后退了好几步,拒绝了安螣的?保护。
门槛将里面?和外面?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迷乱的?大火落下?,烧焦的?红线在半空中化?为了灰烬,洋t?洋洒洒落下?,像一场荒芜的?大雪。安螣不可置信地抽动了一下?手指:“阿姐?”
他又?要被抛下?了吗?
安螣跌跌撞撞地扑在门槛上,伸手想去抓她的?衣角,又?下?意识缩回:“凌迩,你又?要走了吗?”
像是八年之前一样?。他喜悦地准备山祭需要的?东西?,打算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出现,宣布凌迩成为她的?妻子,与他共享永生。他确实想要她的?心脏,想要她永远地陪伴在自己身边,放弃那些念头,一辈子留在这里。
可他失败了。他没?能?挽留住她。
仅仅八年的?孤独几乎快把他逼疯。不可思议,前几个百年他也从未体会到这种感觉。
“凌迩,回来。”
凌迩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她伸手,将烟头凑在燃烧的?红线之上,面?孔与他贴得很近,他想伸手去抓,只听见她轻轻一笑,呼了他满面?烟气。接着,她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出来。”
“我只等你十秒钟,过了我就要走了哦。”
她的?眼神?温柔无比,好像月色也臣服在她的?目光之下?,心甘情愿地送上作?为陪衬的?繁星。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安螣嘶吼着,半晌又?哑着声音哀求道:“……阿姐,我错了,以?后你想去哪里都行,之前我只不过是在生气,原谅我好不好?”
“试试看。”凌迩放缓声音,“阿弟,我不喜欢待在笼子里的?宠物。”
他才不是宠物!
安螣心里腾的?升起了怒气,踉跄着走出一步。在成功迈出神?殿的?那一刻,瞳孔不可置信地收缩。
他成功了?!他居然走出了这个关?押了他几百年的?地方!
脑海忽然一空,他跌坐在了凌迩的?脚边。不同于一尘不染的?宫殿,外面?的?气息如?此真实,赤脚行走,脚底板已经满是泥泞和擦伤。
安螣双手撑在地上喘息。
“我……”
凌迩微微俯下?身,勾住他脖子上残留的?红线末端,迫使他的?脸朝向自己。
“我来接你了,安螣。”
她确实没?有说谎。
安螣在前几天还将这句话当成一句空口承诺,在这时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凌迩。
她嘴角的?猩红在夜色里明灭,呼出苹果味的?白?烟,他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不习惯吗?”
“……有点。”
“没?关?系,以?后会习惯的?。”
凌迩微笑着贴上他的?唇瓣,渡过去一口烟。苹果的?气息从两?人相贴的?唇角弥散。
“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
她伸出手,把人拉了起来。
打火机翻开,一朵小小的?火苗跳跃着出现,带着罪恶的?香甜气息,在风中如?此弱小,又?是如?此的?坚韧。凌迩将碎掉的?神?龛递给了他,“想自己动手吗?”
安螣伸出手,又?摇头:“你来吧。”
此刻他异常得安静。
凌迩笑了笑,没?有拒绝:“好。”她踢翻油桶,抛出打火机,旺盛的?火苗瞬间蹿了起来,珍宝在火光中扭曲融化?,化?成一滩亮晶晶的?水。
安螣主动勾住她的?手指:“带我走吧。”
“阿姐。”
他的?眼中是完全空白?的?茫然。像是一条被拔掉牙齿的?毒蛇,乖顺地将自己扭成一条手环,盘在她的?腕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他的?牢笼,也是他唯一能?够倚靠的?栖身之所。凌迩打破了他的?囚牢,同时也撕毁了他的?所有。几百年弹指一挥间,在神?庙之中装腔作?势的?日子散去,走出门外,是一个让他倍感惶恐的?世?界。
安螣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凌迩爱怜地伸出指尖,从他的?面?具上滑过:“如?你所愿。”
她要安螣完全地属于她,从心脏到灵魂,一点也不剩地为她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