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的脚趾软绵绵地垂着。
在听到噩耗的那一刹,她终于忍不住哭得惊天动地。
以往从来不曾被人踏足的公爵卧室顿时挤满了人。
时安被簇拥在人群之中,赛琳娜为她擦着眼泪,将她已经哭花的脸重新梳理。女仆端来冰毛巾和用来安神的甜牛奶。她们极为怜悯夫人的遭遇,小声惊叹着:“天呐,到底是谁敢对您做出这样的暴行!”
管家带着医生?拨开?人群走来,检查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时安又开?始流泪了。
被人忽略的莱安站在角落之中。
光看外表,他?更像是一具理应放在贵族宅邸中用来观赏的古董。秘银制成的盔甲上刻着繁复的浮雕,线条流畅利落,胸甲正中刻着不?死鸟的家徽。黑色的乌鸦向下俯瞰,用力拍击着翅膀,呈现出?一种让人不?安的威迫感。头盔之下是让人看不?清的黑暗,仅凭横条的镂空,无法判断他?到底在以怎样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盔甲必须贴合骑士的身躯打造,各个方面都?能显示出?它的拥有?者是一位经?历过严酷锻炼,经?历过鲜血和战火考验的真正的战士。
他?身上的气息冰冷,毫无活人的存在感。像是一件锋利的艺术品。
莱安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房间。
对?于这桩婚事,他?有?些?束手无策。
国王屡屡催促他?成婚。领地?内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他?是“被诅咒的魔鬼”,凡是和死亡沾上关系的话题,都?被视作不?详,已经?引起了恐慌。
他?需要一位体?面的小姐担起代行者的身份,协助他?治理梅赛德堡。
可就连主动上门说亲的侯爵也畏惧不?已,没?有?将传说中仰慕他?已久的,并且样样精通的二女儿嫁过来,而是换了个看上去还没?有?成年的小女孩。
他?不?禁有?些?发愁,他?和孩子们打过交道,也曾经?在交谊舞会上和淑女交谈,但从来没?有?人和他?聊起过,该怎么抚养一个孩子。
等到卧室安静下来,仆人鱼贯而出?,他?重新进入了卧室。
莱安心里有?些?忐忑。
坐在他?的床上的少女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色的卷发乱糟糟地?翘着,也同样打量着他?。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从被子里伸出?的脚包着纱布,高高地?在脚背上隆起。
“那个……你?就是公爵?”
时安努力地?想着侯爵的话,在脑海中搜刮关于他?的情报,可惜一无所获。她什么都?来不?及知道,就被人塞了过来。
“你?可以叫我莱安。”
他?的声音和想象中的不?同。也许是盔甲的问题,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优雅绅士的骑士。
时安抓着自己的头发,局促地?将碎发拢了拢,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致力于让自己看上去成熟稳重一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莱安轻手轻脚靠近,拘谨地?坐在床边,递给她一杯热牛奶:“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段话似乎不?应该发生?在今夜。话音落下,两人都?有?些?尴尬。
时安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她看过不?少书,据说新婚之夜都?要发生?一些?恐怖的事情,她猜得?到那是什么。花心的侯爵大人从来不?介意时间地?点,好几次她半夜偷偷溜去厨房,都?能在路上撞见正在和女人亲热的父亲。
侯爵看起来已经?不?太?像是个人了。
时安吨吨吨地?喝光了牛奶,嘴边留下了一圈白色的奶渍。莱安还没?来得?及将手帕递给她,时安粗鲁地?抹掉了奶渍。莱安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
时安将被子拉起一点,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圆眼在外面不?安地?轻闪。
“我想睡觉了。”
莱安听出?这是一句隐秘的催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他?端起杯子,起身往外走。沉重的盔甲带起冰冷的风,让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
“祝您晚安,”他?顿了一下,“时安小姐。”
时安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滑进了被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到门被完全关上,她立马爬起来翻找手帕,试图将手背上黏糊糊的奶渍蹭掉。
她的“丈夫”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人,看出?了她的介意,甚至没?有?用“夫人”来称呼她。一切都?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莱安的体?贴或多或少给了她一点慰藉。
但要是奶妈在就更好了……
时安扁扁嘴,重新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床上有?两个枕头,她把另一个抱在了怀里,光明正大地?睡在了中间。
大床万岁!
另一边,莱安走进卧室时沉默了。
为时安准备的房间充斥着女生?会喜欢的东西。桌上摆满了化妆品,衣柜满满当?当?,床品点缀着华丽的蕾丝。当?他?躺下时,整张床都?震动起来,无声地?抗拒着他?的重量。
莱安将扑腾到他?身上的玩偶拿开?,静静地?盯着床帏中透过的朦胧烛光。
得?好好跟侯爵商量一下关于时安的事了。
在确认结婚前,他?回了一封很厚的信件,里面详细地?说明了他?的情况。外界的传闻有?真有?假,有?人说他?被恶魔占据了身体?,也有?人说他?在战场上被诅咒,才总是以盔甲的面目现身。
无论如何,这些?猜想都?有?些?道理,以这样的身躯去和一个正常的人类女性结合是欺瞒的行为,他?不?屑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莱安这辈子都?不?会有?后代,他?嫁过来的女儿会成为梅赛德堡的管理者,和他?共同治理领地?。出?于身份和立场考虑,他?也不?会给侯爵提供任何助力。除了明面上的姻亲关系,侯爵永远都?别想染指他?领地?内的矿产。
大概是这一举动引起了侯爵的不?满,认为是将他?的女儿当?成仆人使唤,因此没?有?将原本说好的人选派到这里。不?过他?暂时还不?清楚,侯爵到底有?没?有?尽数地?将情况和时安说明,并且为何不?退婚,而是硬要加塞人选。莱安于第二天去了信,由?他?最为忠诚的副官快马加鞭赶去,在夜色降临之前收到了侯爵的亲笔信。
恰好到晚餐时间,时安小心瞄着他?,被抓包以后快速收回视线,装模作样地?用刀扒拉着牛排。
她那点力气根本切不?开?牛肉。莱安将她的盘子端过来,帮她一块块切好,再重新放到她的面前。
他?面前没?有?放任何东西,连光着的盘子都?没?放一个。
侍女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等候,在餐厅进食的只有?时安一人,她小口地?咬着东西以免进食的声音过大,吸引莱安的注意。她总觉得?现在的场景诡异至极。
她需要收回昨天的话。结论还是下早了。
就算公爵大人没?有?一后院的莺莺燕燕,他?还可能有?别的特殊癖好!比如说穿着沉重的盔甲到处跑什么的——
而且她的脚就是不?小心踢到了他?才断的!
恐怖故事里经?常有?出?现的画面,古堡盔甲的出?现频率要排第一名。
她不?仅幻想了一下公爵大人半夜三更举着刀站在她床头的场景,小小地?打了个哆嗦。虽然她不?太?愿意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但是从外表看,他?就是有?可能!
时安的脸越来越低,到最后都?不?敢抬起来,几乎贴着盘子吃饭。
“时安。”
她忽然被叫了名字。
时安颤巍巍地?抬起了头,露出?看着就在害怕的勉强笑容,“怎么了?”
莱安深呼吸:“你?的父亲……”
——真是个无耻的混账。
当?着人家面骂她的父亲非常失礼,于是他?修改了即将出?口的话,委婉道:“是不?是很爱喝酒?”
大白天的,只有?喝多了的人才能写出?这种胡话。
侯爵用了极大的篇幅赞美他?的领地?,和他?不?凡的战绩。然后,他?轻飘飘地?略过了“时安”的部分,只说了一句:“这孩子和您的名字里都?有?个安,这样说来,你?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看到这里,莱安已经?无法描述心中的怒火。
“……她的姐姐生?了很严重的病,恐怕无法满足您的需求,时安是个好孩子,只要您一声令下,她一定?会拼了命达成您的期盼。”t?
总的来说,侯爵丝毫没?有?告诉时安梅赛德堡的情况。
到底是什么人在当?父母。
时安丝毫不?知莱安的意图,乖得?不?像话:“他?有?一个很大的酒窖。”
莱安轻叹一声:“真是荒唐。”
接着,他?问道:“是餐点不?符胃口吗?”食物已经?冰冷变硬,错过了最佳赏味期。
时安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牛肉:“……我吃不?下了。”
光是这一盘肉,足够她吃两天了。
莱安:“有?什么需要可以和赛琳娜说,她负责主理城堡的内务。”
他?伸出?手:“想和我出?去走走吗?”
时安撇了撇嘴。想起自己的伤脚,她连害怕都?忘记了,皱着眉不?满道:“我的脚趾断了。”
“你?可以坐在我的手臂上。”
莱安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展示手甲的构成,“这一部分打磨得?很光滑,不?会硌到的。”
他?指的是从掌根到小臂中的部分,往后是一截断层,相比于手甲宽阔夸张的造型来说,臂弯的处理更加贴合他?本身的□□。
看出?来时安满脸的抗拒,他?放轻声音哄:“农庄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坐上来玩……”
时安涨红了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提起裙角,用没?断的那只脚踩在他?的膝盖上,怒气冲冲地?坐了上来。一做完这个动作,她就开?始后悔了。莱安坚实的小臂托住她的臀部,手甲扣合在她的大腿上,金属被弯曲成贴合的弧度,尽管她察觉不?出?一丝暧昧的因素,时安还是有?些?慌乱。
莱安站起身,时安紧紧地?扒住他?的上臂。犹豫的拒绝即将出?口,但很快,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梅赛德堡被打理得?很漂亮。月色像是给庭院的草木披上了一层雪白的霜。
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果然很好,空气似乎都?新鲜了不?少。甚至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指挥莱安往哪个方向走,像是拥有?了一台崭新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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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走一点,我想看月亮。”
“能再往上托一点吗?我想要那朵花。”
理直气壮的命令像是幼鸟的啾啾声,在耳边回响。
莱安忽然发现,时安和那些?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黑发蜷曲,猫一般的双瞳如新生?的嫩芽一样翠绿,脸上带着天真的神情,笑起来时全然不?顾所谓的社交礼仪,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他?从未这么接近过一个女孩。
她还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他?许久没?有?动作,时安手上的花掉在了地?上,“嗯?”
盔甲的缝隙已经?被她塞满了采摘的鲜花。然而在前半个小时,她还在害怕面前的怪人会把她杀掉。时安不?由?得?有?些?心虚。莱安沉默地?跪下,将她放在了膝盖上,时安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悠,风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
他?将掉在地?上的花捡了起来,替换了堵在关节处的百合,递到她的面前。
“送给你?,时安小姐。”
庭院被打理得?很好,藤蔓从罗马柱上垂下,刻意营造出?野蛮生?长的原始气息,静谧的月光洒在盔甲之上,仿佛也一同将冰冷的人形揉碎融入其中,并赐予他?圣洁的光辉。
“比起我来说,您这样高贵美丽的淑女更值得?它去衬托。”
时安讶异地?说:“难不?成,你?是在讨好我吗?”
这情话说得?也太?僵硬了!
莱安羞愧地?咳嗽了两声。
“什么嘛……那还是我摘的。”虽然这么说,时安悄悄地?勾起了嘴角,从他?手中接过了百合。
她的眼睛像是被吹皱的湖水,鲜活地?泛起一点不?属于梅赛德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