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二冊
    段娘子出了城, 走過平坦的大路,雨後略有點泥濘的鄉下小路,回到家裏。
    放下擔子靠在牆邊,從缸裏舀出去幾瓢水, 将手腳洗淨, 用帕子擦幹,才提起放在竹筐裏裝着書的包袱。
    她來到了自己開辟的書房, 在正房的旁邊, 是一間不小的屋子。
    推開門,裏面的四面牆, 其中三面是整整齊齊的書架,上面的書滿滿當當,有紙質書, 也有竹簡。
    有的已經破損不堪,書頁将掉不掉,被人用針線将書脊重新縫了起來;有的整潔如新,翻閱的痕跡卻明顯,顯然主人家已經将這些書全都看過,且非常愛惜。
    書櫃的下方是幾個大箱子, 裏面都放着書。
    很難想象, 鄉間竟有這麽一所“陋室”,不知情的人闖進來,怕會以為是哪個書香世家的藏書房。
    段娘子收拾一番, 騰出點空地來, 把新買的幾本書放上去, 又拿起她一眼注意到的那本書,坐到了唯一一面空餘的牆邊放置的書案前。
    她手指輕輕摩挲着上面的幾個字, 看了好一會兒,才翻開書,認真專注地閱讀起來,沉浸于故事中。
    ……
    看到族人争搶家産時,她蹙起眉頭,眉宇間隐現怒色。
    見顧母在受到逼迫時指天發誓自己絕不改嫁,段娘子露出一個嘲諷的冷笑。
    這樣沒用,心懷不軌者找來的借口,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放過。
    她被逼着改嫁時也曾發誓過,卻無人相信,也不願相信。
    世間的事向來由不得人,女子尤甚,随波逐流,從一個人家到另一個人家,像可以随意買賣的家畜,被主人驅趕着完成從生下來就被賦予的使命。
    她整整改嫁了兩次,有過三任丈夫,如今孤身一人,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她過得凄慘,無家無室,無依無靠,重活只能自己幹,受人欺負沒人撐腰,死在屋裏也無人收屍。
    可自從嫁人以後,這是她前所未有的,過得最輕松的幾年,她可以支配自己的所有,無論是痛苦,還是喜悅。
    這間屋子,包括裏面的書,是她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連同她的渴望,她的心也一并填滿。
    但滿足只是短暫的,書看完後緊随而來的是更大的空洞和不滿,于是她只能不斷地去找書,去看。
    不光看,她還會自己做記錄,随意地寫些東西,積攢出來的紙稿,整整堆滿了一個箱子。
    書讓她掙紮出現時的泥淖,短暫地擁有片刻溫存,看向目光觸不到的遠方。
    如同眼前的話本,将她拉扯進別人的人生,參與和圍觀她們的經歷,情緒随之起伏波動。
    看完後,段娘子深深地吐出口氣,放下書,腰身微彎伏在案上,将腦袋埋進臂彎裏。
    過了一會兒,擡起頭來,面上的表情似喜似怒,放在案上的手,五指蜷縮握緊,指節泛白。
    她應該感到慶幸嗎?
    看到這樣一本女子扮作男裝,為自己逆天改命的“濁世巨作”,她甚至不像木蘭一樣是為了父親。
    但無名的怒火燒上心頭,灼痛着通向她的四肢百骸。
    從故事中抽離出來的那一瞬間,她明白了作者的意圖——想讓那些渾渾噩噩,一無所知的女子清醒過來。
    可她憑什麽?天下女兒何其多,她憑什麽自以為是特殊的那個,有資格去叫醒別人?
    又有什麽用呢?清醒過後不過是日複一日的痛苦,眼睜睜地看着卻無能為力作出改變。
    她拿出紙筆,筆走龍蛇,在紙上快速地飛舞,留下成串的墨跡。
    一氣呵成寫出一封信,她折疊幾下裝在信封裏,之後寄了出去。
    .
    “新一冊發了,快看看寫了什麽。”手裏捧着書的人,迫不及待地翻開。
    “老天保佑,一定不能讓我女兒退學,這可是她千辛萬苦求來的機會,否則我穿進書裏找那些夫子算賬!”
    “你入戲真是越來越深,連女兒都叫上了,你看人家認不認識你這個父親?”
    “我單方面認了。”那人拍着胸脯,厚臉皮地說。
    “別吵吵了,快看女兒——不是,女主怎麽辦。”
    [
    夫子已經注意到了,顧青當然不可能直接銷毀罪證,那看上去簡直像此地無銀三百兩。
    監考的夫子拿起紙條,上面寫的果然有關于考試內容。
    他怒斥她道德敗壞,讓她滾出考場,并且會取消她的成績。
    顧青試圖解釋,那紙條并不是她的,是舞弊的人沒扔準,她只是受了無妄之災。
    然而夫子找出扔紙條的那個人,問他這紙條是不是扔給顧青的,那人低着頭不言不語,看上去像是默認了一樣。
    尤其這個人跟顧青一樣也是平民出身,只比她略微好點兒,很容易讓人懷疑是抱團取暖,相互勾結。
    顧青百口莫辯,拿出自己的卷子,讓夫子看看她上面寫的跟那紙條上完全沒有關系。
    夫子不相信,憤怒她不知悔改,都已經物證人證确鑿,還癡心妄想地為自己狡辯。
    此時,山長過來巡視考場,發現了他們的鬧劇。
    他對顧青沒有好印象,全因在謝家郎君和縣令面前,顧青讓他顏面盡失。
    他發覺這是一個讓顧青走人的好機會。聽到顧青作弊,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讓她收拾收拾包袱,滾出書院。
    顧青再三争取,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她,她心灰意冷,無可奈何地收拾了包袱,臨走之前山長還在陰陽怪氣。
    說什麽早知道他們這些窮人道德敗壞,不知禮義廉恥,如今一看,果然如此,這才剛進書院沒過多久就現出原形了。謝家郎君還是資歷太淺,不會識人。
    ]
    “氣死我了,老匹夫滿口胡言亂語,他這是借機報複,這種人也能當上山長,估計整個縣學術風氣都不佳。”
    “滿口噴糞,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仗勢欺人的狗奴,遲早有一天陰溝裏翻船。”
    “我看不一定,越是小的地方,那些擁有權利的小官越勢大。山長跟縣衙有些關系,他們相互勾連,相互包庇,事還沒鬧大先被壓下去,想要揭穿他們的人估計翻不出水花。”
    “說得也是,難道沒有辦法了嗎?”
    “小顧太可憐了,沒學到多少知識,被逐出門去,往後該怎麽辦?去別的地方求學嗎?”
    “文人最重名聲,山長把人往絕路上逼。真有了舞弊的罪名,她去到哪裏都受限,沒有哪個書院願意收她。沒了學習的資源和環境,以及人脈,想要通過科舉及第難上加難。”
    “完了,科舉事業就這麽中道崩殂了,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啊。”
    “但凡被扔紙條的是富家子弟,他們都不會如此咄咄逼人,他們看準了她勢單力薄,才敢肆無忌憚地拿捏她,而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我相信小顧,絕不是坐以待斃,任人欺淩的人,她有勇有謀,定能為自己讨回公道。”
    “對,屆時打腫這山長狗賊的臉,讓他知道知道窮人的厲害。”
    [……
    顧青先回到家裏,她沒有告訴母親自己被勸退的事,免得讓她擔憂,或者又說出後悔把她送去上學的話,只說自己考完試書院放幾天假。
    這兩天裏,顧青照樣吃吃喝喝,沒事人一樣,還幫着家裏做活,大家都沒起疑。
    兩天後,顧青再次收拾包袱,出門去了。她告訴顧母,重新分班之後,書院給安排了住宿,之後學業繁忙,她先在那裏住一段時間。
    ……]
    “小顧要幹什麽,她被勸退了,哪裏來的住宿的地方?”
    “我猜她想幹件大事,對顧母說的,明顯是給自己找了近日不回家的理由。”
    “期待,肯定是去教訓山長吧?不知道她會用什麽方法?”
    “摸清山長的行蹤,趁他落單一個人的時候,套麻袋打他一頓?或者在他上茅房的時候,往坑裏扔爆竹?”
    “你小子夠歹毒啊,捉弄人有一手。等等,這不會是你常用的招數吧?”
    “嘿嘿,小計謀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還知道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別把你的想法往小顧身上安,她跟你不一樣,是個光明磊落之人。”
    “報複人還分什麽光明磊落,計策有用就好。這樣樸實無華的計謀,才能讓那些惡人毫無防備地中招,最大程度地惡心人。小顧先前就是太單純,太磊落,所以遭人算計,做人不能只圖清白。”
    聽到這話,衆人一時沉默了。
    這世上總是惡人比好人活得好些。因為他們肆無忌憚,百無禁忌。
    “話雖如此,小顧肯定不會這麽做,她不是這樣的人,更何況這種計策除了一時痛快,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被發現了還要遭殃。”
    “先看看再說。”
    [……
    顧青離開他們的小村子後,沒有進入縣城去書院,而是往府城的方向去了。
    村子距離府城當然比縣城遙遠很多,顧青邊走邊觀察,路上有沒有方便拉她一程的車。
    好在她挑的是大路,人也不少,運氣好的時候能碰上一兩輛,付上點錢,懇求主人家搭她一程。
    一路半走半坐,顧青趕在天黑之前到達了府城,她找了一個門面看上去還可以,往來都是文士的旅店歇了下來。
    用膳的時間,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并向上菜的夥計打聽消息。
    ……]
    “小顧到府城來做什麽?她不應該去報複山長嗎?”
    “我猜是山長在縣城裏人脈太廣,她奈何不了,所以到府城來尋找破局之法。”
    “但府城裏也沒有她認識的人啊,怎麽尋找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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