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烏鴉嘴
    百姓們過了個喜氣洋洋的新年, 各種歡樂的慶祝活動過後,他們又重新抄起家夥什兒,該下地的下地,該上工的上工。
    一年之計在于春, 雖然現在天氣還冷, 但田裏的莊稼等不得人,得提前松土翻地, 到了合适的時機才能及時把種子種下去。
    勞累是勞累, 可是心卻滿足。
    對于這些勞動了一天,身心疲憊的人群, 最痛快的事情莫過于翻開話本,沉浸于書中的世界,讀上半個時辰, 便感覺到心情放松,精力恢複。
    春節期間大家雖然歡樂,但心裏一直記挂着這件事,那寫到一半兒戛然而止的話本,誰能說自己一點都不好奇呢?
    好在過完年,山海書店也沒有偷懶, 及時将最後一冊放了出來。
    還不知道即将遭遇什麽的大家歡心雀躍地去購買。
    到了最後一冊, 前面追了那麽長時間,每次看完後都心焦等待的痛苦終于可以結束了。
    雖然下一次他們依舊會忍不住去買,但是這一階段的圓滿結束能夠讓人暫時滿足。
    茶肆的博士緊張地将所有的桌椅案幾擦拭幹淨, 準備好茶水, 在市鼓敲響之後, 開門營業,等待着即将蜂擁而至的客人。
    果不其然, 他開門沒多久,客人們手中拿着書陸陸續續到了。
    他們來的次數多了,有些已經認識,正寒暄着。
    “賢弟,今日來的早啊!”
    “最後一冊,早早看完心裏就歇下了,等這一冊可是算等了一年呢。”
    “哈哈,這麽算的話還真是過了一年,要我說,這一冊應該在過年之前發售。不然讓人心裏存着事兒,過個年都不能盡興。”
    “就是就是!到親戚家拜年的時候,我都經常走神兒,回憶起書中的劇情,揣摩接下去會怎麽發展。”
    有人聽了他們的話,開玩笑地說:“你們就沒有想過,月明大家是用心良苦,怕你們看了這一冊更難受,想讓你們過個好年呢。”
    “去你的,可別烏鴉嘴了!”
    大家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兒,畢竟按月明往常的風格來說,結局都是好的。
    笑鬧過後,他們各自找地方坐下看書,将茶肆裏坐滿了。
    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會以為這是什麽學習聖地,裏面聚集的都是要考科舉的士子,正聚精會神地準備着。
    ——姜鶴軒的一句“你是誰”将蘇绮山震在了原地,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不記得我了?”
    姜鶴軒茫然地撓撓頭,滿臉無辜之色,“這位娘子,我該認識你嗎?”
    他竟然,忘記了她。
    蘇绮山一瞬間感覺到天旋地轉,那些刻骨銘心,愛怨難消的過往,竟只有她一個人記得了嗎?
    她寧願他恨她,怨她,也不願意他忘了過去,将她當做一個陌生人。起碼恨是因為在意,證明他心裏有她。
    可是成了陌生人之後,什麽都沒了。
    蘇绮山震驚過後,急忙喚來大夫,“大夫,你快看看他這是怎麽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大夫檢查之後,說姜鶴軒恐怕是因為腦袋也收到重擊,傷到了大腦,有些事情忘記了,但好歹能保持神志清醒,已經很難得了。
    至于能不能恢複,要看個人的造化。
    “還真被你說中了,果然姜郎君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那還能有假?我從不撒謊騙人的。”
    “忘了好,将那些痛苦的回憶忘個一幹二淨,記得也只是徒增傷感和煩惱。得讓蘇将軍好好嘗嘗後悔的滋味。”
    “被自己所愛之人給忘了,蘇将軍怕是很傷心難過吧。”
    “傷心也是活該,這都是她造的孽,要不是她冷漠無情,他們二人哪至于淪落到今天的地步。”
    “就是就是!”
    “可也不能全怪蘇将軍呀,這其中有些陰差陽錯的誤會,她身處其中很難看得清。”
    “就是就是!”
    “得了吧,別給她找借口了,看不清和肆無忌憚做壞事是有區別的。”
    “就是就是!”
    被這個附和的人煩得不行,兩個差點争吵起來的人轉頭一致地噴他,“就是什麽啊就是,能不能有點自己的思想,不要做別人的應聲蟲?!”
    “就sh——我這不是覺得你們說得都對嘛!”他委屈極了。
    ——被大夫檢查完身體之後,姜鶴軒問道,“這位娘子,你到底是誰呀?我怎麽好像對你有種熟悉感?見到你後覺得心裏酸酸的。”
    蘇绮山心中一動,他是不是對她還有些印象?
    抛開悲傷,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我是你的娘子。”
    盡管再次對他撒謊,讓她感到愧疚和心虛。這個謊言無異于飲鸩止渴,自欺欺人,可她抵擋不住內心深處的渴望。
    蘇绮山,你真是個爛人。
    她用力閉合了下雙眼,對自己說。
    “我就知道她死性難改,你看看,這不又撒謊騙人了!”
    “哎,不要太過苛刻嘛,蘇将軍也是有苦衷的,她不這樣做還能幹什麽呢?難道劃清界限從此和姜郎君分道揚镳嗎?”
    “又來了又來了,能不能不要感情用事?看見人深情就覺得她什麽都好,我先前說過了,她的苦衷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擺事實,講道理,彌補自己的過錯,将選擇權交到姜郎君手中,而不是這樣借着他忘記往事,說謊欺騙他。”
    “荒唐!都不知道這樣的人是怎麽當上将軍的,毫無理智,感情用事。到了戰場上怎麽行軍布陣,指令軍隊,靠欺騙嗎?”
    ——得知眼前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娘子,姜鶴軒地手足無措地道歉,“對不起,娘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将這些事情給忘了。”
    娘子——他喚的是娘子,不是客氣生疏的蘇将軍。
    蘇绮山的愧疚瞬間消失無蹤,雙目緊緊地注視着他,“你喚我的那個稱呼,能再說一遍嗎?”
    “什麽?娘子嗎?”姜鶴軒疑惑地問。
    蘇绮山點點頭。
    姜鶴軒盡管奇怪他的娘子有些怪怪的,但還是順從地喚了一聲,“娘子。”
    蘇绮山牽起嘴角,笑得如牡丹怒放一般燦爛。
    姜鶴軒看呆了,結結巴地說:“娘子,你真好看。”
    聞言,蘇绮山笑得更厲害了。
    “哎,你瞅瞅,這多好呀,要是能一直這樣甜蜜就好了,她真的很愛他。”
    “你死心吧,埋藏着謊言的感情注定不會長久,遲早有天會暴出來,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清楚。”
    “管那麽多幹什麽?先看嘛,至少他們此刻的感情是真的。”
    “笑死我了,哪有什麽感情?姜郎君都已經失憶了,別說感情,連過往都不記得了,分明就是蘇将軍單相思好嗎?”
    ——都說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自從蘇绮山扯了第一個謊開始,之後一去不複返,撒了無數個謊。
    她騙姜鶴軒,說他們是山林裏打獵為生的獵戶——她來到醫館後,派手下去那山林裏查探了一遍,發現姜鶴軒這段時間住在山林裏面的一個小木屋裏,怪不得所有人都找不到他。
    蘇绮山又說,他在打獵時不小心受了傷,掉下了山崖,于是她急忙帶他來到醫館,沒想到他竟然忘記了她。
    姜鶴軒接受了這個說辭,加上自責于竟然忘了娘子,對蘇绮山很好。
    而蘇绮山亦對他懷有愧疚,有心想彌補自己的過錯。
    兩人在山林裏的小木屋裏,過上了尋常百姓家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妻二人互相尊重愛護,在日常磨合間感情飛速發展。
    到了後來,姜鶴軒已經适應了這個睜眼時有些陌生的娘子。
    蘇绮山也沉入其中,專心過上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偶爾她也會恍惚,覺得他們好像就是這普天之下尋常的一對夫妻。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可那些來禀報工作和請示指令的手下總是打破她的幻想。
    “平平淡淡才是真,依我看,有錢也有錢的不好,像蘇将軍現在把事情折騰成這樣,還不如我們平民百姓粗茶淡飯,一家和樂。”
    “你有沒有想過,因為人家有錢才有時間折騰這些。”
    “我就納了悶兒了,她一個将軍沒有公務嗎,能閑到如此地步?有那麽多時間來談情說愛?我連看書都是好不容易才抽出一點時間的。”
    “這樣的生活肯定不能長久,畢竟她是個将軍,不是一個普通村婦,姜郎君也不蠢,他只是單純些,其實很聰明,時間久了會發現破綻,”
    “哎呀,姜郎君什麽時候知道真相?急死我了,被蒙蔽的滋味太讓人難受了。”
    ——姜鶴軒臉上的傷愈合了之後,最終還是留下了疤,雖然用着各種藥膏,臉上的痕跡并不是特別明顯。
    但他對那塊疤痕極為在意,經常用手撫摸,愁眉不展,他對外貌并不看重,只是怕他的娘子嫌棄。
    每當這個時候,蘇绮山都會感到心痛,那個疤是因為她而留下的。
    她強顏歡笑地安慰他,“沒關系,我喜歡你又不是因為你的長相。”
    這句話是說給失憶後他聽,也是說給失憶前的他聽。
    她惋惜他沒有了從前的記憶,那些過往中,所有的酸澀與甜蜜最終只有她一個人記得。
    卻又慶幸他沒有了從前的記憶,如今他們才能坐在一起好好說話,而不是針鋒相對,互相傷害。
    她渴望着他恢複記憶,将那些心裏的歉意與情意說給他聽。另一邊又矛盾地恐懼着,恢複記憶的他仍然不肯原諒,最後他們一拍兩散,永生不複相見。
    “唉——”
    “唉——”
    “唉——”
    茶肆裏四處響起嘆息聲。
    ——蘇绮山想要将這個謊一直說一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在此期間姜鶴軒的病一直沒有好,他經常頭痛欲裂,看見一些仿佛記憶中的畫面,裏面有她和他,只是他們經常發生争吵,且衣着打扮不像獵戶,更像是富貴人家。
    每當這個時候,蘇绮山特別擔心他真的想起來,于是試探着問他。
    姜鶴軒自嘲一笑,說自己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幻想出一些壓根不可能發生的場景。
    “不是假的,你回憶起來的才是真的,她在騙你,姜郎君,你快點醒悟過來。”大家緊繃着心弦,期盼着真相被發現的那一刻。
    ——紙包不住火,姜鶴軒最後還是發現了真相。
    剛開始腦海中出現的記憶非常細碎,所以他以為那些都是假的。
    可到後來他的病情慢慢恢複,回想起以前的記憶越來越多,所有的畫面最終串聯成一塊兒,他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是被騙了。
    他最愛的娘子從頭到尾在騙他,他竟不敢相信她嘴裏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
    他不可置信,紅着眼睛質問她,“你怎麽會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我?”
    怎麽會那麽痛,痛徹心扉。
    蘇绮山正端着碗走出廚房,聽到這話,手中的碗一下摔到了地上,“鶴軒,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要欺騙你——”
    姜鶴軒痛苦地捂着耳朵往外跑去,“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蘇绮山着急,追了出去。
    “哼,我就知道,被姜郎君發現後指定沒有蘇绮山好果子吃。”
    “他倆這是嘴巴被粘住了嗎?有什麽事兒就不能好好說清楚?”
    “天吶,看得我急死了,他倆什麽時候能和好?”
    “肯定不能輕易和好!得讓蘇将軍也嘗嘗被人辜負的滋味。”
    “應該還有很長一段吧,蘇将軍先前的過錯加上這次欺騙姜郎君,他肯定不能輕易原諒她。”
    “真的嗎?可不是說這是最後一冊嗎?我看剩下的篇幅也沒多少了呀?”
    此言一出,大家盯着剩餘寥寥的幾頁,齊齊陷入了沉默。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姜鶴軒的體力趕不上常年練武的蘇绮山,跑了許久還是被她追上了。
    她卻不敢再像上一次那樣逼他,只遠遠地站着,将事情的原委從頭說來。
    姜鶴軒背對着她,情緒看不出有什麽起伏,連聽到他真正的身世後也沒有驚訝。
    蘇绮山不由更加失望,她知道他肯定是不會原諒她的。
    但沒關系,他們已經将所有的事情說開了,她會擺正位置,彌補自己的錯誤,求得他的原諒。
    之後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定國公府的人早已暗中搜查,知道蘇绮山最近都沒有出現,肯定是有貓膩,順藤摸瓜找到了山林裏的木屋,将姜鶴軒帶走了。
    他走的時候甚至沒有看蘇绮山一眼。
    蘇绮山苦笑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卻不能阻止,她還能做什麽呢?再強行挽留惹他厭惡嗎?
    确實如他所說,她不知悔改地做錯事,自以為是地欺騙他,全然不顧他心中是怎麽想的,她是一個如此可惡的人。
    盡管姜鶴軒離開了蘇绮山,但她一直密切地關注着他的動向,知道他已經被定國公府的人帶回了長安。
    她也想回去,可是卻不能。
    當初她自請奔赴邊關,聖人允了,但她卻接二連三地耽誤差事,惹怒了聖人,于是下了最後通牒,如果再犯一次的話,就革了她的職。
    盡管她很想回去,卻不得不留在邊關,忍受着日複一日的思念與迫切,認真地辦完自己的差事。
    終于等到了過年,所有在外的官員都得回京述職,她才能夠回去。
    蘇绮山回到長安後,又惹出了一番響動,之前她婚期将至,卻不聲不響地走了,讓大家都很好奇發生了什麽事。
    之後過了不久,定國公找回來一個幼時走散的郎君,稀奇的是他竟與秦五郎長得極其相似,但他對秦五郎這個表兄卻非常冷淡。
    長安城裏的吃瓜群衆快要好奇死了,紛紛向各方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終于将各種傳言與細枝末節湊齊之後,大家彌彌補補,拼湊出了一個差不多的真相。
    大家驚呆了,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這麽曲折離奇,讓基本上沒有出過長安的他們增長了好大的見識。
    如今蘇绮山回來,他們看熱鬧的心思更加熱切,甚至有人開了一個賭盤,打賭最終誰會與蘇将軍在一起。
    “哈哈哈哈這還用賭嗎?我都看得出來,肯定是姜郎君啊!”
    書裏的吃瓜群衆打賭,書外的吃瓜群衆哈哈大笑。
    “不對,現在不應該叫姜郎君,應該叫蕭郎君了。”
    “诶,不得不說啊,這姓一改感覺就是不一樣了,原先的姜郎君聽着怪單純的,讓人覺得他涉世未深,現在改成蕭姓,仿佛完成了某種蛻變,變得深沉起來。”
    “好像有點兒,說不定月明大家是刻意設計的。”
    “只有我擔心養父嗎?過了這麽久都沒有見他出現過。”
    “你看書是用腳趾頭看嗎?還是跟魚一樣,看一眼就忘了,這書裏不明明白白寫着,他先前藏在鄰居家裏,後來跟着一起去長安了。”
    “好家夥,寫在這裏一筆帶過,我哪能發現?不就給看漏了。”
    “急急急急死我了,蘇将軍到底會使出什麽樣的招數來挽回呢?”
    “随便她吧,我已經對她死心了,看透了她這個人其實自私自利。”
    “希望蕭郎君意志力堅定些,不要那麽輕易被她動搖,也得讓她吃些苦頭才是。”
    “就是,否則對不起蕭郎君承受過的那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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