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梅盛雪轻声答道。
声音略轻快, 被裹在手帕中,又带上丝含糊,站着梅花糕残渣的唇在他手下轻颤, 莫名有了种似小动物般撒娇的意味。
玉攸容收回手,将脏了的手帕叠好, 递给画屏,“这方手帕你亲自洗,洗好后放在哀家床头, 莫让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子给哀家弄丢弄坏了。”
“是。”画屏妖艳的面容上一双桃花眼柔媚多情, 勾出潋滟春色,被玉攸容看了一眼,才带着笑意盈盈拜退。
这吩咐可不是说给他听的。
梅盛雪垂眸。
只觉自己心思似已经被太夫看穿, 无地自容。
“怎么不继续吃了?不喜这梅花糕?”玉攸容打趣了一句,将话题移走,为他解围。
“喜欢。”
“那就好。这宫中还有桃花糕、荷花糕、桂花糕,只是如今季节不对, 待到了时候,哀家让人给你送去。”玉攸容笑着捻起一块梅花糕, 轻轻咬下。
“是。”梅盛雪低应声响起,声音清冽而干净, 似高山孤雪。
那时,他应当已经远在岭南。
玉攸容微微阖眼。
口中红色的梅花酱自似雪般的松软外皮中溢出, 浓郁的梅花香味在唇齿间弥漫, 香味萦绕, 久久不散。
父君每次自宫中见了兄长回来后,带回的赏赐中总有这宫中特有的糕点。
春天是桃花糕、夏天是荷花糕、秋天是桂花糕、冬天是梅花糕。宫中的贵人,总有邀宠的法子。一年四季, 唇齿都是香的。
等他长大了,每次随父君入宫见到兄长时,兄长也总喜赏赐这类小糕点来哄他。
即使如此,他也没吃过几次。
后宫干政是大罪。
母亲身为丞相,父君也得避嫌。
如今倒是能天天吃上了。
虽先帝逝去,缺了献宠之人,他也随着自己的性子,毫不避讳对此类糕点的喜爱。
一小块糕点吃完,便见一旁又递了一块手帕过来。
手帕叠得方方正正,帕色洁白似雪,几欲与似雪的皓腕融为一体。
他抬眸看了梅盛雪一眼,才自梅盛雪手中将那方似雪的手帕接过,轻按过唇边。
梅盛雪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见他手指轻按过唇边,带走本就不存在的食物残渣,唇色愈发红润;见他将手指一根根,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见他用干净的手自袖中取出一方碧色玉兰花手帕,递给了他。
“哀家亲自绣的就这两方,再没有多的了。”
太夫亲自绣的……
梅盛雪诧异地抬起头,落入他带笑的眼中,藏在衣袍下的脖颈飘上薄红,“我不是故意骗取太夫的手帕。”
“哀家知道。”玉攸容牵过他的手,将手帕放入他的手中,眼中尽是温柔与宠溺,“是哀家给你的。”
“谢太夫。”
梅盛雪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碧色手帕上盛开着的白色玉兰花上。
这是太夫亲手绣的……
他抬手,用碧色的手帕虚按过嘴边,便将其收回怀中,与装着另一方碧色手帕的荷包放在一起,只等回去洗净后就一起放入荷包中。
只这片刻,他就感觉自己唇上沾染了尊贵奢靡的檀木香味。
“天色不早了,你今日也累了,便早点回去用膳休息吧。”耳边太夫的声音传来,梅盛雪看着太夫身前堆着的满案的奏折公文,便知他还未忙完。
“我不累,我为太夫按头。”
刚刚流萤来找他,说太夫头疾又犯了。
“哀家不痛了。”
“我在一旁候着。”
玉攸容失笑,他头疾已经被系统588治好,梅盛雪在一旁候着也是白白累着自己而已,但这孩子一片心意,况且他刚刚才让流萤用头疾的借口将人诓过来……
罢了。
他笑着看向梅盛雪,“哀家饿了,先陪哀家用膳吧。”
“流萤。”
“主子。”
“传膳吧。”
“是。”
用完膳,处理完分之一的公文时,已经深夜。
流萤已经来添过了数十次茶水,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火炉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缭绕的香氤氲在房梁之上。
玉攸容闭上眼。
灼热的指腹按上他的太阳穴。
“哀家头不疼。”闭着眼说道,却并未阻止他。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尊玉像。
“太夫累了。”梅盛雪微凉的双手游走在太夫的头上穴道间,用不轻不重的力道轻轻按压,为他缓解疲劳。
“哀家是这天下的太夫,居其位担其责,劳累一点是应当的。”
“太夫教导得是。”
“哀家教你什么了?”
“万事必有代价,居其位担其责。”
“嗯。”玉攸容笑着睁开眼,“还有呢?”
“还有……”梅盛雪垂眸,“要争。”
“世道如海,世事如潮,世人皆坐舟上。大浪袭来,若非自己掌舵,便有被人舍弃的可能。万舸竞渡,若非船大刀利,便会被人倾覆。”
权力是舵,身份是船。
权力不够,会被人舍弃;身份不够,会被人连同背后势力一起倾覆。
所以要争。
烛光打在梅盛雪的脸上,长而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他似雪的双眸,“平王平庸无才而妒才嫉能,悯亲王多柔无断又耳根软,唐王好战只想开疆扩土,他们都不适合继位。”
梅盛雪越说越快,越说越坚定,迎着流萤震惊恐慌的神色,一往无前,“且彼此各有势力,各不服气,无论谁继位,都会引发内乱。唯有太夫掌权,扶持幼帝,既可以拉拢悯亲王,又可以稳住其他平王和唐王,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按兵不动。与其把天下交给一群庸人,不如交给太夫。”
跟在太夫身边,他一直在看,一直在学。
殿中一片静默,
只剩下烛影在墙上跳动。
流萤看向梅盛雪,只觉得这位圣僧好大的胆子,竟敢以男子之身品评国事,还称位高权重的亲王们是庸人。
若是被人传出去,肯定会被天下人骂死。
幸好他聪明,在圣僧进来前就早早地将其他人打发走了。
“一开始,哀家只是想护住自己和玉家罢了。便是他们不是庸人,哀家也是要争一争的。”
“那又如何?”梅盛雪垂眸。
“可主子是男子。”流萤脱口而出。
玉攸容笑着看了一眼流萤,又将目光收回来,落在梅盛雪身上。
这才是世人的想法。
“男子又如何。”梅盛雪背脊笔直,一如当初决心不嫁人那般大逆不道,“这天下,女子争得,男子也争得。”
这皇位,女子坐得,男子也坐得。
这句话他未说,但殿中之人都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今太夫监国,是历史上男子距离那把椅子最近的时候。
殿内陷入更深的沉默中。
流萤抓着一旁画屏的手,心扑通扑通直跳。
胆大包天。
真是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