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相信,會再次看到藍天
手裏的觸感是逐漸變涼的身體, 血順着握住刀柄的手往下流。
阮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握住刀柄的手,又看看緊閉雙眼的顧芒,忽地, 像被燙到了,手哆嗦一下不自覺松開。
沒了外力支撐, 顧芒就軟軟地滑倒, 阮秋猛地反應過來, 又緊緊抱住這具身體,這具正在急速降溫的身體。
然後慢慢地,維持這個可笑的姿勢, 一起癱倒在地上。
基地那邊發現了異常,顧芒在所有人的眼睛下被阮秋用刀刺進了心髒, 那邊的民衆士兵憤怒激昂,發出震天的吼聲, 屍群自然也不敢示弱, 聲聲嘶吼着,兩相對峙, 蒼老年邁而皲裂的大地在震顫。
阮秋卻什麽也聽不到了, 耳邊一片嗡鳴, 眼裏只剩下刺目的紅。
“...”
他的嘴唇在發抖,随即全身都開始顫抖, 包括心髒和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來。
“...顧......”
這一個字終于從喉嚨裏幹澀充滿萬千阻力地擠了出來, 又由這此打通了萬千開關, 情緒有如洩閘洪水般把他吞沒, 他慌忙地摸索着把剛才的鈴铛攥緊手裏, 顫抖着手把顧芒抱住。
剛才那聲東西碎裂的聲音只是阮秋把腳底的小石子踩碎的聲音罷了, 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去真的破壞顧芒送他的東西。
“...顧芒。”
阮秋的手很輕地,把鈴铛上的土擦幹淨,再一手托舉顧芒的下巴,一手拂開顧芒細碎的劉海,蒼白的臉色刺痛了阮秋的心。
他看着他的臉,開始一遍遍地開始喚他的名字:“顧芒,顧芒?”
“顧芒......”
阮秋執着擦去顧芒身上的血,血像是和他作對似的,越流越多。
“把眼睛睜開...顧芒...”
“顧芒!!”
聲音像是碎裂的劍刃,他不去看那把紮進顧芒心口的刀,一雙漆黑的眼珠染上陰桀可怖的血紅,手勁極大地把顧芒禁锢在手臂裏,“顧芒!”
“你以為你能死嗎?你不想醒?你以為你一死了之了我就奈何不了你?”
他病态地尖銳地笑出來,聲音刺耳,攥緊鈴铛的左手指甲紮進手掌的肉裏,血肉模糊地像擰浸漫血水的毛巾一般順着手腕流血。
“我知道你死不了,你都能讓那些植物起死回生...別裝了,把眼睛睜開!”
“聽見了嗎??!不然你的基地,你那些可笑的子民,那些植物,通通都要被我殺死,”
他紅着眼睛威脅道:“再不睜眼,我就要帶你去基地的樓頂,讓你聽你那些最愛的最想保護的人哀嚎三天三夜!”
可任由他像個瘋子似的大吼大叫,懷裏的人沒有半點反應。
他能植物起死回生,也能治療傷口,可人畢竟不是植物,更何況顧芒的異能能量經過前幾天的播種已經将近枯竭。
阮秋的腦海開始翻騰,太陽穴紮針似的疼,他抱着尚且溫熱的身體,驀地感覺全身刺骨地發寒。
一種可怕的預兆讓他的神經和細胞一起在尖叫,明明沒有收到任何傷害,全身卻都在疼,有如實質,疼進骨裏肉裏,
顧芒不會醒來了。
他搖頭,起先是一點點的,僵木的,然後是速度加快,像撥浪鼓,再是要晃出殘影,好像這樣就能揮掉那些不安的預感,可又被如影随形。
跗骨之蛆般的恐懼爬滿全身。
顧芒會死,死在他手裏,被他親手逼死了。
“不...”
阮秋迷茫地看着顧芒,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驚懼的淚水已然流了滿面。
“不是的...”
他明明,不是想要這樣的。
明明不是要這樣的,他只是...想聽顧芒的道歉,想,想讓顧芒跟他回去。
回到他們原來那個小小的窩裏,一起窩進軟軟的被子裏,想讓顧芒哄哄他,抱抱他。
只是哄哄他而已。
怎麽,怎麽就...這樣了?
顧芒怎麽會這樣睡在他懷裏呢?是不是太累了。
太累了......
對。
阮秋搖搖晃晃地起身,嘴角僵硬地下壓,彎出一個難看的笑。
顧芒還沒向他道歉呢,等他睡醒了就好了...
“你覺得他對不起你嗎?”
——誰?
阮秋渾身都處在應激狀态,被戳了痛腳,先是把顧芒緊緊護在懷裏,再是把鈴铛攥緊血肉模糊的掌心,警惕地擡頭看向來人,像懷揣黃金過鬧市的孩童。
祁理同樣目光肝腸寸斷,雙腿還在顫抖,顯然是急速跑來的。
在看到顧芒無聲倒在阮秋懷裏的時候,槍已經拿不穩了。
“把他放下,”
祁理終究還是抄起牆,黑漆漆的洞口對準阮秋,寒聲道:“你不配去碰他。”
阮秋認出了祁理,他先是怕顧芒走了似的又收緊手臂,擡起一雙極有攻擊性眸子瞪着祁理,“滾開!用不着你管!”
“用不着我管?”祁理冷笑着,“他在我身邊至少不會死掉...”
這句話刺痛了阮秋:“他沒有死!”
阮秋呼吸急促:“他沒有死!他不會死的!”
“他死了。”
祁理看着已經沒有絲毫動靜的顧芒,一字一頓:“他被他最愛的人,親手逼死了。”
“不是...不是...”阮秋抱着僵硬的屍體,不停地搖頭,神情幾近癫狂,喪屍群也不再穩定,哀嚎連連,有控制不住即将四散的危險。
“呵...最愛的人,”阮秋失神地喃喃,垂下頭,臉頰緊緊貼着顧芒冰冷的側臉,“他從來沒有愛過我,都是假的,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
最後一句話陡然升調,他眼嵌血淚,不知是在告訴祁理還是在說自己:“都是騙我的...”
“他确實騙了你,”祁理眼裏含着嘲諷和同情,“可他更該殺了你!”
阮秋怔楞在原地。
“回到基地後的那段時間,中央和基地高層領導都在給顧芒施壓,所有人都在告訴顧芒讓他解剖你,對你做實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提煉你的血肉組織研究喪屍抗體,”
“是他一個人頂下壓力,沒有讓任何人去碰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中央和高層管他要成果,他才用緩兵之計抽了一些你的血,只是一點血而已他連幾十毫升都舍不得抽,為了完成樣本他都抽自己的血來頂替你的!”
阮秋整個人好像被凍結了,他僵硬地去看顧芒,記憶力從那時開始變得蒼白的臉色,厭仄仄的神情,看向他時複雜而溫柔的眼神...
“後來,中央下達了最後通牒,要求再沒有成果就要接管你的實驗,顧芒沒有辦法對抗中央,又早就知道你能控制喪屍,才把你留在那片喪屍群出沒最頻繁的密林,獨自一人回去接受中央的懲處和判罪!”
這句話比實驗室的解剖刀更加鋒利,直接劃開阮秋的心髒。
他...顧芒他沒有丢棄自己...而是在保護自己...
“後來他拼盡全力,每日耗竭枯竭自己的異能,為基地和中央做出貢獻,才留下一命。”
“不...”阮秋啞聲說:“可之前...我失憶之前,他明明那樣讨厭我,給我注射......”
“顧芒也失憶了。”祁理說。
阮秋如遭雷劈,猛地擡頭去看祁理。
“他遇到你時因為受到喪屍的刺激也失去了之前的部分記憶,從你們失憶後初遇到回到基地,顧芒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重新認識你的顧芒,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從來都沒有,”
祁理顫聲說:“阮秋,你果然就是不詳的象征,他從來沒有接受過我,也從來沒接受過任何人,他的心裏從來都只有你一個,甚至怕你自責,連真相都不會告訴你,”
“是你,是你自己,你殺死這個世界上唯一站在你身邊的人,唯一愛你的人。”
阮秋跪在地上,懷裏還在緊緊抱着顧芒。
“他們說的沒錯,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代表厄運和末世的魔鬼!你沒有資格去抱他!”
祁理說完後胸腔也在劇烈起伏,他大口喘息着,看着地上死去的顧芒,和宛如也死去了的阮秋。
長久的沉默過後,他聽到幹澀的聲音。
“我會控制喪屍離開的...”
阮秋喃喃着,又想到什麽,輕聲說:“可他還是會生氣。”
祁理皺起眉,莫名其妙聽着這些話。
“外面已經被毀掉光了...什麽資源也沒有了......”
“都會死的,都會死的,他喜歡的,都會死。”
“晚了......”
阮秋喃喃着:“已經晚了,都搞砸了,他會生氣的。”
祁理說:“他已經死了。”
阮秋搖搖頭,他不再那樣歇斯底裏,聲音很輕:“他不會死的。”
祁理沒有搞清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而遠處夕陽西下,血紅的殘陽劃出血紅的痕跡,照耀血紅的大地。
透過茫茫屍群往外看,隐約的,是一片荒蕪。
祁理心裏發寒,他有些明白剛才阮秋的意思了...
什麽資源也沒有了...
那就意味着,基地之外的地方已經被喪屍潮掃蕩破壞過了?
祁理瞳孔震烈地看向阮秋,後者卻忽然咬在手腕上。
“——你在幹什麽?”
阮秋沒有出聲,垂下頭吻住顧芒,鮮血順着兩人唇齒相接的地方流下。
“把我欠他的血,還給他。”
一吻後,阮秋動作輕柔如羽毛,把顧芒放到地上,站直了身子。
祁理匆忙俯下身去查看,顧芒竟然有了微弱的呼吸。
這樣的場景太過震撼,祁理扶起顧芒的肩膀,發現傷口真的止血了,再擡頭,阮秋正在向遠處走去。
過了不多時候,顧芒逐漸轉醒,睜開眼時還以為自己回到主世界了,入目卻仍然是染血的天。
依舊是末世。
怎麽回事?自己那一刀明明把心髒穿了個對穿,怎麽會還活着。
他感到被人扶着,那人驚喜地叫了出來,顧芒皺着眉推開,發現是祁理,咳嗽出一口血,臉色蒼白地問:“怎麽回事?你怎麽在這?”
他看到祁理欲言又止的神色,順着視線望去,是不遠處阮秋背對他們站着的背影。
顧芒心生出不祥的預感,餘光瞄到身邊的金鈴铛,一手把染血的鈴铛抓進手裏,忙推開祁理快步跑去。
剛剛恢複的身體還有些踉跄,步伐也算不得快,卻跑到離阮秋兩步遠的地方,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牆阻隔住,無論如何再也過不去了。
而那個身影仍算不得高大的少年背對他,盤旋在頸側腰側的黑色紋路已經幾乎爬遍了全身,不詳的氣息感濃重地讓任何一個人類都想逃離。
“阮秋!”
顧芒想也不想,急急地叫他。
背對的人影一怔,沒有回頭。
“你在幹什麽?”
顧芒焦急地用手心抵着這層看不見的透明的牆,握成拳重重打在上面,激起一陣透明的波瀾:“回來!”
“我做錯了。”
他聽到他熟悉的聲音開口。
“我做錯了...顧芒,我做錯了很多很多事,無法挽回的...”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終究還是沒有回頭。
“你要幹什麽?”
顧芒厲聲問:“做錯什麽就要承擔,你...”他意識到阮秋周身的氛圍與剛才不同,“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回來,做錯了我們就一起重新開始...”
阮秋搖搖頭,手心的血還在流。
從腳下開始,顧芒發現阮秋的身體正在一寸寸消失!
“阮秋!”顧芒吼起來,他眼睛濕潤,重重地一下又一下敲着透明的厚牆,“別這樣,你回來!”
他突然想起什麽,顫抖的拿出手裏的鈴铛:“你不是不要它了嗎?他是你的,你拿回去!”
阮秋緩緩回過身,黑色的紋路爬到他的臉上,顯得越發滲人,只露出一雙依然像黑水一樣的眸子,不解地困惑地看着他。
他一步一步地,緩緩的猶豫的走過來,聲音哽咽:“顧芒,”
“你不怪我嗎?”
我做錯了太多太多的事,甚至還差點毀壞了這顆鈴铛,我...
顧芒搖頭,他看着雙腿幾乎消失的阮秋,心髒收縮着發痛。
這是他上一世的愛人,他最親密的人,他來到這個世界都是為了他,又怎麽會怪他?
阮秋呆呆地看着他,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滾落,把一雙眸子洗刷地重複清澈,又像是第一次看到時那樣乘着滿滿一汪黑水的樣子,又帶着淺淺的悲哀,最後微微勾起唇角,笑了。
“你回來...”
“我會的,”阮秋沉聲說着,可身體仍在消失。
“但不是現在。”
“就要現在,”顧芒低吼出聲,他兩臂抵在牆上,“你已經說過了,要我每天...看到你時握住你的手,”
“要至少想你,兩小時五十分鐘,”
“看到你才會感到安心和幸福。”
顧芒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錘着這堵牆,無助地看着還在消失的阮秋,眼裏的眸光幾乎碎掉:“你不想讓我安心和幸福了嗎?”
阮秋一邊流淚一邊笑:“那以後,你每天都會安心和幸福。”
“顧芒,我說過,你喜歡什麽,我就會喜歡什麽,我也會保護你所喜歡的東西。從前......是我沒有做到,”
“這一次,我會保護好你愛的一切,就像你那天對我說的那樣,”
阮秋眼裏淚光閃爍,透過水霧,留戀地看着顧芒焦急的臉,
“我會讓你再次看到,藍天,白雲,人們的歡聲笑語,鮮花,挂滿枝頭。”
透明的那堵牆終于消失,顧芒沖過去。
淚水凝成珍珠,卻無法擁有。
落在地上,薄涼,
攥在手裏,滾燙。
他想擁抱他,卻撲了個空。
他化作草,化作長虹,化作天空,大海,水滴,徜徉在世界上。
回頭看,已經無邊落葉蕭蕭下,不盡秋光滾滾來。
殘陽下,蒼古的大地重現生機,裂紋閉合,草長莺飛。
這一天,困擾人們三年的末世忽然消失,歷史銘記下兩個名字。
顧芒,阮秋。
而今年,史稱新歷第一年;
今天,成為新歷第一天。
作者有話說:
我相信,會再次看到藍天,鮮花,挂滿枝頭——劉慈欣《流浪地球》
不出意外下章本世界完結
-感謝在2023-09-08 21:05:54~2023-09-09 19:37: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無憐、雲茗墨、貓貓今天好累喔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