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血親
    紀攸和謝恺塵試圖從那個被風刃切割的缺口原路返回, 然而它已經被填上了。
    也不知道是老管家他們發現了之後的補救,還是這些房子有自生能力。
    謝恺塵的想象力其實算不上豐富,然而現在就是告訴他這些宅院會長出兩條腿自己走路, 他也不會驚訝。
    在“風暴之眼”, 或者說在“深淵”, 發生什麽都不奇怪。
    按照紀攸的說法, 他先是被蘇躍連帶到寶庫,這個寶庫看起來就是藏在地下的;然後他往下切割,掉進下一層的水銀密室, 理論上同樣是在地下,而且位置更深。
    但是當他從水銀密室再往下, 居然來到了露天地, 然後和從叽裏咕嚕星穿越過來的謝恺塵碰了個正着。字面意義。
    紀攸的另一重敘述, 當初被伴生獸們帶進主星時,先是穿過暴風帶,然後看見了矗立在火山熔岩中的蘇宅。
    那麽, 那個有主殿、有玫瑰聖像的蘇宅, 應當也是地上。
    可是他們現在的位置是看不見主宅的, 盡管天色依舊黯淡, 但大地并未流淌着血液一樣的發光岩漿。
    難道,“風暴之眼”的地表有兩層?
    這幾個地下室一樣的建築, 就是兩層地表的分割?
    一時間無法定奪, 究竟是回到那個“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比較好,還是停留在這個“夾層”更合适。
    紀攸與飼主重逢之後, 再也不需要自己警戒了, 反正約阿諾什麽都能做到。
    跟約阿諾在一塊兒, 逃生都快樂似郊游。
    他一邊被拉着手往前走, 一邊輕輕柔柔講着在黃昏曉星分開後的經歷。
    小美人的手也軟軟的,聲音也軟軟的,聽得謝恺塵……心也跟着軟軟的。
    他說了銀鈴-西格瑪,說了鐵藤螳和碧玉蜓兩大家族的對峙,說了處處閃着光的銀色巢穴,迷霧之下的雪原,山洞裏打盹的伴生獸小蔥和豆腐。
    明明應當每一段都是生死攸關驚心動魄的經歷,可是他一說,溫軟得像童話。
    謝恺塵想起鳳凰,他的小家夥也總喜歡這樣碎碎念着從前在荒星森林裏的經歷,或者是他工作一天回來之後,小叽告訴他自己在家裏、在花園、在謝鳴風的住處又發現了什麽好玩兒的。
    再怎樣平淡的日常,在小毛球的眼裏都是愉快的冒險。
    人類疲倦的日複一日,小鳥兒總能過得如詩如畫。
    到底是說者爛漫,還是聽者用心?
    謝恺塵以為那是鳳凰的獨家“超能力”,沒想到,小美人居然也會。
    又或者……是他總是在小九身上找小叽的影子。
    要不是他确确實實養的是只鳥兒,所有知曉他有靈寵的人、包括【小奶瓶直播間】億萬觀衆都确認他養的的确是團會飛的奶黃小毛球,謝恺塵都要懷疑小九到底是不是小叽變的了。
    小九對他從初見開始的依賴,種種與小叽相似的、雙生影子般的習性,包括同樣的淺金色頭發(羽毛)和琉璃瞳。
    太多太多的巧合,結成一個又一個謎團埋在心中。
    只是,他想,若真是自己的小家夥,一定會告訴自己的。
    ……這樣他也不必在被小九的強烈吸引、和對小叽只此一“鳥”的承諾中拉扯和愧疚。
    謝恺塵神游天外,冷不丁看見小美人歪着頭沖自己張開五指晃了晃,才反應過來自己在發呆。
    見他目光重新聚焦,少年收起手,背在身後,仍然是那個打量他的姿勢,像是從哪兒突然鑽到他面前的小兔子。
    可愛得不得了。
    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
    光潔、連一絲瑕疵都看不見的皮膚。
    細細的、一邊胳膊就可以環過的腰。
    輕薄外衣下雪白的雙腿。
    怎麽看,都是人類的特征。
    不管從哪個角度比較,都和飛禽不沾邊。
    ……所以自己在瞎想些什麽啊。
    小鳥怎麽可能變成人呢。
    鳳凰注意到太子的視線帶着審視把自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盡管并不曉得用意,但被飼主注視着永遠是令啾啾愉快的。
    只不過,在謝恺塵的目光路過他的腳踝時,紀攸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還好,還好他之前在水銀密室就已經把紅藤蔓和琳琅球解下來了。
    藤蔓融進光镯裏,至于翡翠鈴铛,暫時放在外衣口袋的夾層裏。
    無心之舉,倒是挽救了他一回。
    他還不想這麽快在謝恺塵面前暴露真實身份。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告訴對方的話,他希望至少是個安全而私密的地方,而且最好是他做足了心理準備之後。
    這樣,不管飼養員決定要不要自己,啾啾都要學會堅強QAQ
    兩人總算都從各自的思緒回到現世,他們跋涉在灰白的土壤上,暴風帶盤旋在頭頂,還似乎有下降的趨勢,急需找到一處庇護之所。
    謝恺塵走着走着,大腦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種痛感和以前精神力失控的前兆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這一種……熱度。
    不僅是「熱」,該說「燙」才對,他甚至都能感覺到自己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在一點點變得灼熱,像是随時都會沸騰。
    常人要是到了這種地步,早就全身血管爆裂死亡了,可謝恺塵除了頭疼發暈以外,并沒有明顯的改變。
    高階精神力,居然能庇護他至這種程度嗎?
    然而這種疼痛就算是堅韌隐忍的他也有些承受不住,膝蓋一軟,差點摔倒。
    還好紀攸及時扶住了他。
    小鳳凰是頭一回看見自己的主人如此痛苦,吓得魂飛魄散:“主……殿下,殿下?”
    其實他現在就算喊主人,謝恺塵也只會以為是郝郎中的精神世界“傾城”的後遺症;不過紀攸還是及時糾正了過來。
    少年嬌小清瘦,男人正相反,高大而強壯,這樣冷不丁倒在他身上,幾乎把紀攸也一起壓倒。
    鳳凰的力氣還是比外表看起來要大些,他撐起謝恺塵,一起慢慢坐在地上。
    紀攸小口小口喘着氣,近在耳旁,喘息的每一絲波震都在謝恺塵的鼓膜裏回蕩,驚起漣漪一片。
    潛意識告訴謝恺塵不該如此逾矩,哪怕他們在傾城距離吻僅有一步之遙,那畢竟是在精神空間,現世裏的兩人仍然沒有到那個親密的地步。
    他盡力找回重心,不讓自己全部靠在小美人的懷裏。
    飼主這麽一動,反而叫鳳凰更擔心了。
    “殿下,還好嗎?”尾音是藏都藏不住的顫抖。
    他調整了下坐姿,試圖讓謝恺塵能更舒服地靠着自己。
    屬于小九的暖融融的體溫透過薄如蟬翼的衣衫傳來,自謝恺塵相貼的皮膚蒸向四肢百骸。
    衣料摩挲的聲響再度渡進他的聽覺,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有那麽一些意味不明。
    不對。
    不該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候。
    謝恺塵閉了閉眼:“……沒事,就是有點頭疼。”
    紀攸:“為什麽會頭疼?”
    謝恺塵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血液流速加快……而且很燙。”
    “燙?”紀攸眨了下眼,想起先前在水銀密室看見那個噴泉裏的男人時,謝恺塵給的那顆翡翠石也出現了相似的反應,“是不是那種,好像,好像被什麽召喚了一樣的感覺?”
    謝恺塵揉了揉額角:“你怎麽知道?”
    紀攸抿抿唇,他總不能說你給我的定情信物和你的症狀一樣吧。
    他模棱兩可地說:“也許,和那個密室裏的人有關。”
    謝恺塵對他所描述的這個人的确充滿了好奇,究竟什麽樣的人才能夠被泡在水銀裏,而且還沒有完全死去。
    如果此刻的血液沸騰的确是因為那個人在“召喚”,那麽,那個男人究竟和自己是什麽關系呢?
    其實他從登陸這顆星球以來,一種怪異的熟悉感一直如影随形。
    這很不尋常。
    他從來沒有來過“風暴之眼”,連德爾塔象限都沒有碰過,怎麽會産生舊地重游的錯覺?
    就好像這顆星球上有什麽曾是他依賴和懷念的存在,化作風,化作氧氣,從遙遠的地方撲向他,要帶他去往那個近乎于「真相」的東西。
    ……等等,這顆星球上有氧氣嗎?
    他現在到底是怎麽還在呼吸和活着的?
    一雙溫涼柔軟的小手撫上他的額頭,謝恺塵呼吸停了一瞬。
    興許是他剛才自己做了揉額頭的動作,小□□着他的樣子,想要幫他緩解疼痛。
    少年用的勁兒并不大,穴位也談不上專業,可太子能很明顯地感覺到血管裏奔湧的血液一點點恢複正常,頭痛也輕了許多。
    在謝恺塵沒有看見的地方,淡淡的金光随着鳳凰按壓的指尖游走,那些光紗一樣覆蓋在太子的額頭周圍,慢慢撫平了他腦海中山呼海嘯般的躁動。
    這種感覺,就像在小叽給他療愈。
    只不過一個是精神力上的煩亂,一個是生理性的不适。
    如果真如小九所言,他現在經受的頭疼和血液加速流動是因為被那個神秘人“召喚”,這同樣可能來源于精神力的問題。
    謝恺塵的确之前就隐約覺得和小九待在一塊兒總是很安心,并沒有發現對方有精神療愈能力的直接證明。
    此時此刻,他更不會去探究小九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只是認定這份舒适是因為……為他做這些的,是他的心儀之人。
    他不敢輕易用「愛」這個字,然而它的确能消泯苦痛。
    謝恺塵輕輕捉住紀攸的雙手,抑住小美人的動作:“我好多了,謝謝你。”
    太子自己都驚嘆于自己的自制力,竟然能夠從溫香軟玉的溫柔鄉中抽身出來。
    然而這畢竟不是個可以放松的地點,繼續前行更重要。
    他閉上眼又睜開:“我們接着走吧。”
    “……咦?”
    謝恺塵聽見小九小小的疑惑聲,順着他的方向擡頭看去。
    銀灰色的瞳孔微微擴散。
    紀攸緩緩站起來,聲音很困惑:“剛才,有看到這個嗎?”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幢拆開的魔方一樣的黑房子。
    上下有三層,每一個都是四四方方的正方體,說是拆開的魔方,是因為它們擱置在不同的方位,就好像一個3×3階的魔方從裏面被打開,而且故意推成了這種特殊形狀似的。
    這樣的立方體組合,若是放在帝國的各種科學訓練、或者小朋友的科普益智課堂上,并不新鮮。
    可是如果放在連地表都是裸L的、沒什麽覆蓋層、更沒多少人造痕跡的“深淵”主星,只能用離奇來形容了。
    “……沒有。”
    他沉聲回答。
    謝恺塵非常肯定,之前來的路上是絕對沒有見過它的,否則也不至于那麽擔心若是暴風帶下降他們該去哪裏藏身。
    兩人對視一眼,看出了彼此的決定。
    上空盤旋的風暴越來越低,最外圍的氣流随時都有可能卷走他們;面對自然的力量,渺小的人類根本無計可施。
    無論室內藏着什麽魑魅魍魉,總比室外要安全一點。
    經過鳳凰靈力的治愈,謝恺塵已經暫時恢複了,重新回到保護者的位置,牽着紀攸往房子裏走。
    等到他們靠近,才發現黑魔方并沒有門,也沒有窗,處處嚴絲合縫,像一個随時可以合并的整體。
    不僅沒有進出口,連牆體都光滑得過分,呈現出類似于玻璃、但并不會反光的質地,謝恺塵認不出這是什麽材料。
    他讓紀攸停在原地,自己走上前去摸索。
    在手掌貼上牆壁的瞬間,那種被召喚的感覺重新回來了。
    但這一次并沒有帶來頭痛,只是身體裏的燒灼感愈演愈烈,他在和這個“房子”相互感應。
    心底好似有聲音讓他将精神力注入到黑魔方中,當做鑰匙。
    這樣冒險的舉動完全可能會抽幹他的身體,可太子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就像着了魔似的,白金色的電流自手心源源不斷流淌,膨脹成越來越大的光球。
    鳳凰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剛要上前,已經來不及了。
    謝恺塵反手将電光注入黑玻璃牆體內——
    黑魔方緩緩移動了起來。
    它們像真正的魔方那樣,幾個面不停對調、翻轉,哪怕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黑,也在嘗試着排列組合出正确的密碼來。
    謝恺塵被彈開的那一瞬清醒後來,及時止住大量散逸的精神力,鮮明地感覺到體力的下降——精神力對于人類而言重要程度不比任何其他生理指标低,黑魔方這是在吸取他的生命力來做開門的鑰匙!
    他為自己的走火入魔感到後怕,大口大口喘着氣。
    小九走過來,輕輕抓住他的手掌,金光彌漫在兩人相貼的掌心間,讓他重新找回了力量。
    然後,兩人自然而然地十指緊扣。
    謝恺塵慢慢感覺到,小九就像一個穩定的能量源,既可以為他人平複躁動的精神力,也能夠補充流失的那些。
    靈寵只能做到前一種,能夠實現後一種的小九是獨一無二的。
    難怪從星盜團,到黃昏曉,再到現在的“風暴之眼”,人人垂涎,人人追捧,人人都想要得到他。
    可是,謝恺塵想,自己并不是因為他的能力才想要他。
    只是因為……他是他而已。
    不管出于什麽原因,他都不會把小九讓給別人。
    他是他的。
    突然,黑魔方從原本的類玻璃材質變得像橡皮泥一樣柔軟,也像橡皮泥似的開始改變形态。
    它像一個怪物張開了嘴,在兩個小小的人來反應過來之前,啊嗚一口吃掉了他們。
    謝恺塵的身體比意識反應更快,伸手把紀攸抱進懷裏。
    一陣天昏地暗外加天旋地轉之後,他們重新回落到平穩的地面。
    人類的視力适應比小鳥要慢一些,謝恺塵在看清裏面是什麽樣子之前,先聽見少年驚喜的聲音:“是噴泉!”
    他睜開眼,暈眩感消失之後,發現四周那種柔軟可以變形的橡皮泥質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非常正常的房子。
    正中央的确有一座類似噴泉的水池。
    他沒有立刻走近,也拉住了躍躍欲試的小九,看見從龍頭上噴濺而出的液體,是熠熠生輝的銀色,大珠小珠落玉盤,折射出無數光點,美不勝收。
    這種液體的性狀的确很符合阿爾法的水銀,不過既然它出現在德爾塔象限,還被當作噴泉來使用,一定沒有那麽簡單。
    小九拉着他的手揚起臉:“我們可以去看一看嗎?”
    然而謝恺塵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他再一次感覺到了那種對血液的召喚,而且比之前幾次要強烈得多。這裏很有可能就是源頭——那個躺在水銀噴泉裏的男人,就是使得他産生頭疼欲裂的共振的罪魁禍首。
    謝恺塵有一種荒謬的預感,他并不敢去看那個人——看清之後,也許他的人生會從此扭轉。
    盡管房間裏還能喘氣的人只有他和小九,他還是放低了聲音:“你确定這就是你之前買的地方嗎?”
    小美人的目光有些迷茫,然後扭頭朝周圍看去。
    “在那裏!”
    他找到了自己的印記。
    謝恺塵也同樣看向他指的地方,那是一塊形狀非常規整的圓形地磚,如果單看并不覺得有什麽稀奇,但是放眼望去,所有的地板都沒有絲毫縫隙和形狀,那個圓就顯得格外突兀了。
    紀攸擡起手腕晃了晃光镯,緋紅的流光一閃而過:“是昭昭幫我的。”
    謝恺塵記得“血彌撒”的這個秘密武器,也相信它可以做到。
    那麽,他最先開始的胡亂猜想成了真——蘇宅,可以自行組合移動。
    如果不是他們誤打誤撞的概率太高,那就是……有人故意讓他們按照設計好的陷阱往裏跳。
    想到這兒他的神經緊繃了起來。
    在進入這間水銀密室時,謝恺塵特意觀察了一下這兒和黑魔方的外表一樣,沒有門沒有窗,是個密閉的空間。
    然而就在他思忖着噴泉會不會是突破口時,精神力驀地為他感知到了不速之客。
    有人站在他們身後的陰影裏,悄無聲息,不請自來。
    謝恺塵感覺到紀攸在看清此人時很明顯地抖了一下,他把少年護在自己身後,擡眼看向來人。
    長發,紫瞳,赤足。
    身披赤金色的裘衣。
    面容姣好得雌雄莫辯,妖冶且劇毒。
    來人笑盈盈的,很愉悅的樣子,目光先是貪婪地從謝恺塵身後的小美人身上掠過一遍,還叫人火大地故意伸出一點舌尖,咬着用牙齒咬住。
    這是個完全沒有遮掩意味的挑※逗的動作,盡管這只讓紀攸感覺恐懼。
    蘇躍連當然能感覺到小美人前面那個高大男人快要壓抑不住的怒火,這樣磅礴的占有欲,他還沒怎麽見識過,反倒讓他覺得更有意思。
    他慢條斯理把目光移過去,看清太子的長相之後,竟然有一瞬的驚訝。
    “啊呀,真是好久不見,你都長這麽大啦,小塵。”
    *
    “小塵,今天的課怎麽樣?”
    “喬少将想下周帶你去第二帝國看看,小塵要去嗎?”
    “下個月小塵你們是不是有學生聯合會演講?你們老師希望你可以代表學院參加。”
    “小塵,一起做早餐吧,加點兒紅莓怎麽樣?”
    “來,讓媽媽看看,我的小塵長大了……”
    ……
    在男人呼喚他的霎那,謝恺塵腦海中翻湧出無數記憶的片段。
    從小到大會這樣喊他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他的母親,連父親都不曾有過如此親昵的稱呼。
    随着他的年齡一點點長大,自我意識和年少時期慣有的叛逆初見端倪,連母後都不再這樣喊他,和其他長輩一樣,叫他恺塵。
    母親的離開讓他失去了很多東西,自然也包括這個稱呼。
    他偶爾會在夢中夢見溫馨遙遠的童年,與這個稱呼,然而醒來之後也明白它與童年、與母親一樣遙不可及。
    然而今日,猝不及防在這個陌生男人口中再度聽見。
    蘇躍連看謝恺塵一臉“我不認識你你誰”的表情,最初的驚訝慢慢化為早有所料,抱臂:“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不記得啦?”
    謝恺塵:“……”
    這是什麽親戚見面打招呼金句。
    他的目光全是懷疑,可能還有一點點茫然,都被蘇躍連盡收眼底。
    “也是,那時候你太小了,你媽說人類的嬰兒是不記事的。”他作沉思狀,又伸出手比劃了一下,“嗯,也就這麽小吧。”
    他比劃的大概是一個西瓜的大小。
    謝恺塵并不願看自己嬰兒時代和西瓜有什麽關系,這男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跟自己差不了多少,怎麽可能抱得了小時候的自己?
    他說的話,謝恺塵半個字兒都不信。
    他是帝國的太子,二十幾年來想用各種方式和話術套關系的數不勝數,但扯上皇後,只會叫他更加反感。
    蘇躍連想起什麽有趣的事兒:“你那時候就不怎麽喜歡我,還尿了我一身。”
    他故作誇張地啧啧幾聲。
    謝恺塵:“……”
    謝恺塵斬釘截鐵:“不可能。”
    這種話術騙騙小孩子就得了,怎麽還有人用來騙成年人啊。
    餘光看見小美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似乎對自己的童年糗事很感興趣,那種在心上人面前被揭老底的屈辱頓時湧上心頭。
    現在的太子再如何穩重凜冽、殺伐果決,嬰兒時期的小小太子也一樣是管不住膀胱的小幼崽。
    這沒辦法,嬰兒時的謝恺塵控制不了,現在的謝恺塵也沒辦法穿越回去。
    他能做的,就是讓這個(在小九面前)胡言亂語的家夥閉嘴。
    蘇躍連不是沒感覺到年輕人的怒意在節節攀升,他只是不在意,還對紀攸道:“是不是很奇怪?還不止如此,人類的嬰兒要用好幾個月甚至一年時間才能學會說話和走路——在這個宇宙,人類幼崽是最該被淘汰的、未發育完成的次品。”
    謝恺塵的情緒反而因為他這番話平靜下來:“你說的這個該被淘汰的殘次品,支配了整個阿爾法象限,并且沒有敵人敢輕易來犯。”
    “唔,這點我不否認,能搞出個帝國是挺厲害。但是……”他拖長聲音,晃了晃食指,指尖燃起一團小火苗又熄滅,“你所說的敵人,只是貝塔和伽瑪象限嗎?包括德爾塔象限嗎?”
    謝恺塵皺起眉。
    蘇躍連的言下之意很清晰,人類帝國能有今天,全靠他高擡貴手。
    蘇躍連伸了個懶腰:“蘇家在‘深淵’都冬眠了幾百年了,我的骨頭都要生鏽了。适當出來活動活動,也沒問題吧,你說呢?”
    “你的活動,就是指放出異獸襲擊賽瑟納林聯邦?”
    謝恺塵沒有忘記黃昏曉星的橫屍遍野與血流成河,即便那不是他的子民,也依舊叫他痛心。
    蘇躍連裝作無辜:“那個是誤傷啦。我就是為了找我女兒嘛,但是人太多了,就……”
    關于蘇躍連自稱西鹽(在謝恺塵的認知裏她還叫小野莓)是他的女兒這部分事,紀攸也已經跟謝恺塵說過了。
    太子和鳳凰的反應差不多,都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純潔的小生命竟然來自于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蘇躍連講得如此輕描淡寫,好像那不是一群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掃地時不小心驚起的一攤落葉。
    他先前說的那些,人類能在阿爾法象限穩定生存,不過是因為蘇家沒有出手一類的話,也同樣是如此輕蔑的态度。
    謝恺塵實在不想和這樣的人兜圈子白費唇舌,哪怕他自稱長輩套近乎;他看了看四周仍然沒有一絲縫隙的牆壁,看不出這人剛剛是從哪裏進來的。
    他直視着蘇躍連,語氣平常:“我不想在你這兒浪費時間,讓我們帶小野莓走。”
    小鳳凰拽了拽他的衣角,輕聲補充:“是鹽鹽。”
    謝恺塵:“。”
    差點忘了。
    蘇躍連從短暫的迷惑回過神,這個“小野莓”原來是他們給自己女兒取的昵稱。
    倒是挺可愛的。
    只不過……
    “晚了。”他微微笑,“我的寶貝女兒呢,我已經……把她吃了。”
    謝恺塵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同樣看見小九看向自己迷茫而無助的眼神。
    突如其來的噩耗摧毀了鳳凰的思考能力,明明是很簡單的幾個字,下意識伸出手去尋求最溫暖、最安全的支援。
    “主人……”
    他呢喃着。
    謝恺塵在清醒時刻聽見他這樣呼喚自己,然而比起有別的旖旎心思,他只為小九聲音中的顫抖而心碎。
    他把小九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中,後者的體溫在快速下降,好像連靈魂都被凍住。
    “他說的是真的嗎?”小鳳凰的聲音缥缈浮薄,夢呓似的,琉璃瞳失去了焦距,“崽崽……被吃掉了?”
    謝恺塵還不确定男人所言的“吃掉”究竟是不是字面意思,他冷冷地盯着蘇躍連,撫摸着紀攸被冷汗浸濕的長發,聲音和目光是完全相反的溫柔。
    “噓,噓……我在。我在。”
    鳳凰順從地被他箍在懷裏,腦海中依舊在嗡嗡作響,飼主強有力的臂膀是溺水中唯一可以攀緊的浮木。
    他撿到的,精心照顧的小幼崽。
    從不會說話,到模仿他啾啾咻咻。
    從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到會對他笑,還要抱抱。
    就這樣……沒有了嗎?
    他想哭。
    他應該是要哭的。
    紀攸緊緊抓着謝恺塵的前襟,像還是小毛球那樣想要逃進飼養員的衣領裏。
    在飼主的懷中,他什麽都不用面對,什麽都不用怕。
    蘇躍連頗為不悅地看着這一幕。
    從見到這個小美人開始,他除了對年幼的西鹽以外,對其他所有人都保持着距離。
    盡管對小蔥豆腐、老管家、蘇珊的态度,會比身為元兇的自己和緩一些,但那也依舊把自己和他們放在完全不同的兩個陣營。
    就算被囚在籠中,依舊高高在上,叫所有人只可遠觀,永不可真正觸碰。
    不是嬌弱、需要依存他人的籠中雀,而是更加聖潔、更加遙不可及的……什麽。
    蘇躍連一直以來,對他的認知都是這樣的。
    可是此時此刻,眼前的一幕卻打破了他的固有認知。
    原來小美人也會如此依賴一個人,也會在別人面前毫不設防,整顆心都可以毫不猶豫地交給對方。
    小九展現給他們的總是防備的、豎起的刺,可是給這個人的,卻是最最柔軟的花芯。
    憑什麽……
    憑什麽?!
    有什麽燒灼着蘇躍連的胃。
    他不知道,那叫做嫉妒。
    謝恺塵哄了好一會兒,小鳥才慢慢平複下來。
    他擦了擦眼睛,眼底依舊漾着點點水光,睫毛微顫,眼尾緋紅,我見猶憐。
    鳳凰對着謝恺塵輕輕搖了搖頭,後者心領神會放開他,看着他走向前。
    “你是壞人。”鳳凰傷心道,“壞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蘇躍連直覺到危險,卻實在不覺得面前這兩個渺小的人類能對自己構成什麽真正的威脅,反而興奮了起來:“哦?寶貝兒,你倒是說說看,我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謝恺塵聽見“寶貝兒”這個詞,眸中的殺意更盛一分。
    但他相信小九能做到。
    如果做不到,他也是他的後盾。
    紀攸在距離蘇躍連幾步之遙的地方站定,光芒自他身周逐漸形成漩渦。
    他并未喚醒“昭神”,擡手凝出淺金色的光輝向下滴落,并在腳邊聚集成影。
    幾秒鐘後,領域倏然延伸至整個房間!
    小神禽最重要的能力是治愈,這種能力在被動的療愈形式下成為安撫力,在主動的攻擊模式中,則會成為鎮靜之力。
    這就是為什麽此前在放置着祭臺的寶庫中,蘇躍連做不到傷害紀攸。
    一旦進入鳳凰領域,所有的敵人都會倒戈臣服。
    小鳳凰還是雛鳥的時候,遠遠沒有挖掘出這麽多能力。
    這都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在輾轉于浩瀚宇宙的這段日子裏,一點點增長出的力量。
    他在獨立。他在長大。
    一步步,從一只只會撒嬌饞嘴的小奶啾,長成那個真正的、足以為萬物所擁戴、與「神禽」之名相稱的鳳凰。
    紀攸在自己的領域裏不再是一只小鳥兒,而是衆生頂禮膜拜的神明。
    沒有信徒有能力、乃至有意願傷害自己信仰的「祂」。
    ——除非,沒有進入鳳凰領域。
    謝恺塵有紀攸的赦免,并不會在鳳凰領域中被蒙蔽心智(如果他有過盲目,也是因為愛),清楚地看見那幾乎充盈全屋的燦爛金光,唯獨未能侵蝕至水銀噴泉。
    蘇躍連已經吃虧過一次,有所防備,早在鳳凰領域施展開的剎那,就跳上了池壁。
    此刻,正居高臨下看着他們。
    “你知道為什麽我要把你誘捕到這裏來嗎?”
    這座噴泉流淌的“水銀”自然不只是用來裝飾的,它和西鹽的屏蔽力類似,能夠從空間中劃分出另一個單獨的小空間,隔絕所有能力的侵襲。
    蘇躍連蹲下來,着迷地望着紀攸:“你的能力和你一樣,真美。如果你和它都是我的,會更加美麗。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就喜歡追求美。”
    他翹起唇角:“小塵,把你的小男朋友讓給我吧,嗯?”
    謝恺塵并沒有被他幼稚的挑釁所激怒,也沒有否定他關于“男朋友”的身份假定,同樣微微笑:“你會後悔自己的觊觎。”
    他上前一步,不輕不重地把小美人帶到自己的懷裏,像捧住一朵剛剛綻放的花兒握住他的手。
    S級的精神力以細小電流的形态融入鳳凰呈光影态的靈力,白金色與淺金色兩種璀璨奪目的顏色交織,直到整個領域都布滿雷電。
    除了釋放中心得有赦免的兩人,任何人踏進領域,都會在瞬間被摧毀。
    蘇躍連重新站起來,盡管水銀池暫時還沒有被卷進風暴中心,但謝恺塵的精神力在一次又一次發動進攻,那層屏障壁壘遲早會打破。
    若是在過去,以太子那橫沖直撞的精神力,暴走是遲早的事兒。
    就算失控時有摧枯拉朽的能力,可他本人同樣會被洗劫一空,而且在自己失去意識的同時,也很容易給別人可趁之機。
    自從與小鳳凰聯結過後,他的情況穩定了許多。
    然而随着小叽的“失蹤”,他的自控力每況愈下,随時都有可能再度回到失控的深淵。
    沒想到小九的鎮靜之力可以起到同樣的效果。
    噴泉池壁已然被雷電一次又一次的鞭襲敲出了裂縫,裏面的水銀也受到了震動,從平靜如鑒的最初到開始有了波紋。
    那池中的男人依舊阖着雙眼,神色是一種不正常的安詳。
    世界分裂重組,都與他無關。
    蘇躍連偏開頭,避過一道雷擊,向後退了兩步,總算看明白了現狀:“你竟然妄圖用人類的精神力來對付我?”男人的詫異不像裝出來的。
    謝恺塵和紀攸都當他是胡言亂語。
    “人類。”蘇躍連再度重複這個詞,“人類的精神力。”
    他擡了擡下巴,紫色的眼瞳像一條劇毒的蛇那樣閃爍着奇異的興奮光澤:“……哈,哈哈……我明白了。”
    他從一開始的嚴陣以待笑了起來,而且笑聲愈發癫狂,笑得彎下了腰。
    那邊的兩人都弄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小小的房間只剩下電流的劈啪作響和那叫人懷疑精神狀況出了問題的癡狂笑聲。
    蘇躍連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咳嗽好幾聲,止住了那過于誇張的大笑:“小塵啊小塵,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對吧?”
    紀攸能感覺到謝恺塵握着自己的手一緊。
    小神禽的直覺告訴他接下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他應該捂住耳朵,尤其是捂住謝恺塵的耳朵,不要聽那個男人花言巧語的蠱惑。
    他這麽想,也這麽去做了,踮腳急切地要捂住謝恺塵的耳朵。
    然而人類的目光沒有放在他身上,輕柔、但不容抗拒地制住他的動作,單手把人箍在懷裏。
    “噓。”他說。又用那種哄孩子的柔和語氣,可是眼神是冰冷的,“噓……讓我聽聽,他要說什麽。”
    小鳳凰在他懷裏顫抖。
    是個錯誤……他想。
    聽蘇躍連說話,一定是錯誤。
    蘇躍連哪裏是在講話,每一個字,都淬着劇毒。
    他受不住的。
    約阿諾……承受不了的。
    “你又什麽新的話術?”太子的語氣冷然,“除了裝熟人以外?”
    蘇躍連緊緊盯着他:“從小蔥跟我說感應到有蘇家的人、又好像不是蘇家的人進入主星開始,我就有所懷疑,為什麽能有人既淌着蘇家的血,又沒有淌着蘇家的血?這不是很不合理嗎?”
    謝恺塵的耐心在下降:“你到底想說什麽?”
    男人也不再跟他兜圈子:“我現在明白了。蘇槿心是不是封印了你的血統?”
    “是怕你覺醒之後跟我搶嗎?”他笑道,“還真是……我的好姐姐啊。”
    【作者有話說】
    PS.鹽鹽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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