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長夜
“找到了!”
海登從自己的百寶箱中拿出那一藍一紅兩塊晶板, 最初設計的用途是想增強“S-天羽羽斬”的能力,并且能讓自己的牽引機甲同樣适應“深淵”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韋伯斯特, 兩人順利進入“深淵”, 根本沒用上。
兜兜轉轉, 終于到該它出場的舞臺了。
他遺憾地收起藍色的晶板, 此行太子是不會同意他去的;把紅色的那塊交給了謝恺塵。
“用法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很簡單,機甲還在折疊狀态時把晶板放入機甲接口, 剩下的都交給它自動操作。等到延展回原來的狀态就已經完成升級了,您直接使用就行。”
謝恺塵沉默地聽着, 看着處在折疊環狀态的、真正的“S-天羽羽斬”。
從謝狄川炸死韋伯斯特和那幾個士兵之後, 他至今一言不發。
海登和“天使號角”上的所有人一樣對謝狄川這種畜生才能幹出來的事非常憤怒, 然而他總覺得太子和他們的狀态都不太一樣。
要用語言來描述的話……就好像影視作品中進入黑化狀态之前,身周彌漫着黑霧那樣,好似下一秒就要雙眼就會變得血紅, 然後暴起殺死所有人。
盡管這樣的想象過于誇張, 但謝恺塵現在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詭異。
而且……恐怖。
海登是近距離見識過太子的能力的, 包括精神力失控時的狀态。S級的威力的确碾壓, 但也許是太子本人正直善良,他從來不會用“可怕”這個詞形容謝恺塵本人, 而不是他的力量。
現在的太子, 就和被什麽惡魔附身了一般,處在爆發前最後的沉默裏。
指揮官應當同樣感覺到了, 可他也剛剛親手葬送了自己最優秀的士兵, 無法用理智來要求他。
他, 他們的腦海中都被同一個念頭充斥——複仇, 然後勝利!
海登隐隐有些擔心,事态實在不太妙。
唯二能讓謝恺塵保持鎮靜的,只有他的小靈寵和小男友。
那只風靡全帝國的小金鳥至今下落不明,而小美人……同樣不知道被謝恺塵藏去了哪個安全的角落,在謝恺塵和謝狄川交鋒的全過程裏始終沒有露過面。
海登當然不會去問太子小九究竟在什麽地方,換作是他也不會再這樣危險之極的時刻讓自己的戀人出面——誰不想保護自己最愛的人?
只不過如果連他也不在的話,還有誰能将陷入沼澤和泥潭的太子打撈起?
“S-天羽羽斬”已經恢複成了本來的體積,它的真面目的确美得驚人,比被韋伯斯特大力稱贊的那架初號機還要完美得多,白金色熠熠生輝的機身,流暢而有力的線條,就像它的駕駛員一樣,是力與美的化身。
謝恺塵整裝完畢,這一次他沒有讓任何人陪同,決定獨自前去。
“你們在旁邊會受傷。”這是他唯一說的話。
說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其他人太過礙事,的确,S級的實力和普通人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就算是“天使號角”上全員A級精英,在太子壓倒性的實力面前,也只能望塵莫及。
他沒有回頭,沒有像前一批人們那樣揮手告別,因為也無需留下什麽話語,打開艙門,縱身一躍進入無垠的深藍宇宙。
與此同時,艦橋的船員驚叫道:“他們全都出來了!”
主控屏幕上代表着敵方的紅色光點密密麻麻向着謝恺塵行徑的路線包圍,這些機甲上裝載的武器甚至比低等戰艦更加高級。
就像海登先前考慮過的那樣,如果他們能找到低等戰艦的弱點,轟出一個缺口,或許局勢能夠更加明朗。
但現在,謝狄川扼殺了所有因艦毀而人亡的可能性,這等于是近距離把所有槍口都瞄準了目标。
就在此地,就在此刻,他要殺了謝恺塵!
“天使號角”的士兵們已經全都進入機甲庫,若太子有任何不測,他們也不會讓敵軍有任何一個人活着離開德爾塔象限。
海登的額頭淌下一滴汗。
這下真的,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
安全屋裏。
幼崽醒來揉了揉眼睛,在視野變得清楚之前,先感受到了監護人的氣息。
對于現在小小的她來說,睡醒第一眼能看見監護人就是最開心的事情了。
幼崽坐起來,并沒有等到啾啾哥哥來看自己。
她左右看了看,發現哥哥躺在地上。
“咻?”
“咻咻?”
她試圖呼喚,卻并沒有等到回應。
這張成年人的床對于西鹽來說有一點兒高,她趴在上面往下看,不敢自己下來。
但是監護人的情況更讓她擔心,她想了想,把自己的枕頭扔到地上,然後是被子,飛起一個軟綿綿的小山之後才小心地“倒車”往下挪。
這個辦法無疑是行得通的,她安全地落在地面上。
在“深淵”已經能跑會跳的小幼崽進入人類設計的星艦之後,再度失去了行走能力。
還好安全屋裏鋪着厚厚的隔音地毯,她手腳并用,像嬰孩一樣爬到監護人身邊。
“咻,咻!”
她用力推了推監護人,然而少年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這不對勁。
就算是不怎麽喜歡觀察世界的崽崽,也記得以前自己每一次醒來,哥哥都能感覺得到。
她繞着紀攸爬了一圈,來到正面,看見少年雙目緊閉,以一種不正常的節奏急促着呼吸,臉色泛着潮紅。
西鹽學着啾啾哥哥以前對自己的樣子擡起小手,用手背貼了貼哥哥的額頭。
好燙……
為什麽?
哥哥應該是溫暖的,不是燙的。
啾啾哥哥,生病了?
她再度呼喚了好幾次,少年仍然蜷縮在那兒,很不舒服的樣子,好像被囚在了夢魇之中。
“不要……”
他忽然說了什麽。
西鹽吓了一跳,随即發現是監護人在說夢話。
她低下頭,試圖聽得更清晰。
“不要傷害他……”
“離他、離主人遠點……!”
“別碰他!”
最後一聲變得高亢,像鳥兒發出的凄切的鳴叫。
他很痛苦。
盡管幼崽并不明白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也知道現在的哥哥必須要有人來幫助才行。
崽崽并不會知曉,小鳳凰打開了同飼主的精神鏈接之後,謝恺塵現在戰鬥中所受的每一次傷害、每一次沖擊,都會同樣傳遞到紀攸的腦海中。
他感受到的并不是等量的疼痛,更像放映廳的觀衆,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鏈接伴侶現在處于怎樣的困境。
他被太子處在失控邊緣的精神力波動帶進了共振的迷霧中,醒不過來,只能在噩夢中呼喚和禱告。
幼崽摸了摸監護人紅得不正常的臉頰,想着,她也要來做什麽幫助啾啾哥哥才行。
西鹽和謝恺塵一樣,都是半人半龍的混血種。
但和誕生就被蘇老家主封閉了龍族血統的太子不同,她連存在都是個秘密,從來沒有人幫助她。
龍和人類的基因在她幼小的身體裏反複打架,導致年幼的孩子從生理到心理都混沌不清。
對于心理上,那些争吵和互相占據的聲音太大了,導致她根本聽不見外面的人在說什麽。
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裏,接收不到常人發出的訊號,更不會回應,表現出和其他自閉症患兒一樣的症狀。
對于生理上,兩種截然不同、而且無法和諧相處的血統導致她的身體機能異常紊亂,尤其是在“深淵”之外的地方,傷口極難愈合,無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樣生長,成了脆弱的玻璃娃娃。
和她一比,只是精神力不好控制的謝恺塵是幸運的。
然而她身上也遠沒有謝恺塵需要肩負的那些重擔與虎視眈眈。
他們兄妹倆都是相沖種族強行結合的産物,本會泥濘艱辛地過一生。
還好,他們都遇見了同一位心軟的小神靈。
幼崽爬到門口,扶着門顫顫巍巍站起來,鎖的位置恰好在她頭頂,稍微踮腳就能夠着了。
問題是她沒有驗證密碼。
她無師自通變出了那對藍色的小龍角,雙手扒拉着門鎖拽起無力的身體,龍角往門鎖上一戳——
咔噠。
這是西鹽除了屏蔽力的另一個能力,複制密碼。
無論是數字,指紋,虹膜,聲紋,還是精神力,她都能直接變出一模一樣的,不過都是一次性。
不僅是他人,幼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反正需要的時候能派上用場就夠了。
門打開後,她發現自己回到了不久前的房間,兩個沙發拼成的搖籃一樣的小床還在那裏,只不過因為艦船之前被沖擊而傾翻在地上。
不僅是小床,其他東西也都慘兮兮地躺在地上,包括妮可姐姐給她的玩具,啾啾哥哥吃甜品的餐具,還有哥哥(這是啾啾哥哥叫她的稱呼,盡管西鹽并不明白為什麽很高的大哥哥是自己的哥哥)的書。
那個哥哥們曾坐在那兒眺望星河、展望回家以後生活的舷窗,那個本應該漆黑之上點點螢火的宇宙,此時充斥着炫目的色彩。
小幼崽呆呆地看着。
那是什麽?
是煙花嗎?
一架又一架機甲的隕滅倒映在小孩子天藍色的瞳孔中,映出晃動的亮光。
爆炸、粉碎、墜落……
人為的慘劇在這一刻流星雨一樣壯闊。
流星雨。
幼崽模模糊糊想起媽媽說的話。
不是啾啾哥哥,是她真正的媽媽,總是悲傷着微笑,身體纖瘦孱弱,懷抱卻那樣牢不可破。
媽媽說,流星是用來許願的。
可是她,她們,他們,已經沒有願望了。
*
數十萬公裏之外,“S-天羽羽斬”還在不知疲倦地斬殺來敵。
“天使號角”的其他機甲也已經出發,一部分用磁輻擾亂戰艦的武器系統,阻止魚雷發射,另一部分擋在“天羽羽斬”的背後為他守住陣地。
他們是A級,是純人類,是并沒有那麽勢不可擋的普通人,他們在許多時候的确是謝恺塵的累贅和阻礙。
可是在有的時候,也是他最忠誠的後衛。
白金機甲的駕駛艙內,謝恺塵汗如雨下。
他早就感覺到自己的自控力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不知這種清醒還能堅持多久。
也許下一秒就會徹底失控,堕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熒藍脈絡感受到了他不正常的狀态,越來越多滋長出來,像繭一樣想把他包裹起來。
在他沒有發現的地方,脖頸處偾張的動脈血管不再是往常的青紅,而是呈現出濃郁的、近乎詭異的黑色,像某種被詛咒的藤蔓一樣攀纏而上。
體內被壓抑數十年的龍血察覺到了主人瀕臨極限,哪怕仍有枷鎖,也拼命想要激活。
奇怪的力量重新湧入體內,謝恺塵沒能分心去覺察究竟是什麽來源,只以為是精神力再上一層的釋放,連肩頸處長出的鱗片都還以為只是疲倦後的身體僵硬。
“天羽羽斬”手執骨刀,回手劈向敵軍偷襲的機甲,與武器系統的壓縮脈沖同時完成了一場殘酷的極光。
每臺價值百萬信用點、耗費多少人心血凝結出的機甲,在碎裂後如同太空垃圾一樣靜靜漂泊。
失敗的機甲如雨落下,又有更多的自戰艦尾部湧出。
謝恺塵看着這一切,疲憊而麻木地想,自己的機甲,艦船和精神力,從來都是為了保護帝國的子民而存在。
究竟是什麽讓他們走到了對同胞拔刀相向、自相殘殺的地步?
他在靜止的某一秒中,于心中默念。
‘我的小神明,賜予我幸運。’
那是在有了小毛啾之後第一次與凱恩決鬥時,他向鳳凰祈求垂憐,神明對他微笑,于是幸運女神便來到了他這一邊。
然而這一次,「幸運」并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勝利。
他很貪心,想要幸運降臨在所有人身上,讓自己的戰士們不再受傷,讓謝狄川明白這樣下去毫無意義,讓這莫名其妙、從來不該有的無謂的內戰停止。
盡管他知道這一切全都不可能,但神明教會了他祈禱。
他最後想了一次那令他心醉的琉璃瞳——小叽的,也是小九的——爾後重新高高舉起橫刀。
另一邊的主艦內,凱恩焦頭爛額地勸說:“殿下,三思啊!!您的實力根本不足以在太空進行對戰,更何況太子很有可能馬上就失控了,到時候失去常人的意識和理智,哪怕現在不是您,是二殿下,是其他人,他都會格殺勿論的!”
謝狄川揮了揮手,讓人打開機甲庫大門,回頭狠狠瞪他:“你懂什麽?不在現在殺了他,難道等他進入暴走狀态再去挑戰嗎?”
凱恩道:“太子的暴走狀态只會持續到他耗空自己,到時候我們再收割,不是更輕松嗎?”
就如同去年他在皇家訓練場上和太子那場全帝國直播的決鬥一樣,這麽多年每一次謝恺塵的暴走都是以自己精疲力竭為收場。
“你個蠢貨,那是以前!”謝狄川狠狠戳了戳他的額頭,“虧我還對你抱有那麽高期望,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凱恩一臉癡呆:“……啊?”
謝狄川恨鐵不成鋼:“以前他是單身,現在不同了,他有伴侶了。你知道對于蘇氏——對于龍類來說,伴侶有多麽重要嗎?他們會為了保護自己的伴侶而拼上性命殊死戰鬥,不是直到失去最後一絲力氣,而是流盡最後一滴血!”
凱恩慢慢回過神來,倒吸了一口氣。
謝狄川冷冷道:“換句話說,一旦他進入暴走狀态,不僅是我們,就連他的友軍、他的戰士,就像你說的,格殺勿論——不把我們所有人都殺光,他是不會停下來的!”
機甲庫大門已開,“S-婆羅王”沉默地矗立在那裏。
謝狄川看向這架為了自己而設計、卻很少真的有操縱過的機甲,眼底有興奮,更多的是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讓我猜猜,你應該不會想和太子比一比誰能堅持更久吧。”
*
“S-婆羅王”出現在戰場時,所有機甲不約而同停了下來,自動為它讓出一條路。
它來到“S-天羽羽斬”的面前,帝國僅存的兩架S級機甲相對的盛況倒不是第一次,只不過去年他們出現在對決場的時候還是有所顧忌的,但今日,結局無非你死我亡。
“天羽羽斬”駕駛艙內,将主人層層疊疊包裹起來的熒藍脈絡因為謝恺塵稍有松動的精神力慢慢收斂了一些。
太子從汗濕的睫毛下睜開眼,看着和他隔着不遠不近距離的弟弟。
機甲上被忽略至今的通訊裝置終于開啓。
他其實沒有什麽話要和他說。
他和他,從來都沒有什麽好說的。
但謝狄川顯然有話要說。
他看着“天羽羽斬”并未放下的骨刀,那銀河般的光束有多麽燦爛,就有多麽叫人不寒而栗。
謝狄川盯着他,盡管謝恺塵并沒有打開視訊,他從這裏根本不可能看見兄長的表情,但還是能想象出那雙總是不動如山、結了冰似的銀灰色眼眸。
可能就算到這種地步,也見不到憎恨和厭惡,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平靜吧。
就算是冰山,也會為某個人融化嗎?
謝狄川想象不出來,謝恺塵在看着那個小美人時,又會是怎樣的目光。
“怎麽,大哥是打算跟我同歸于盡嗎?”他搖搖頭,“那皇帝的寶座是要讓給謝鳴風那個殘廢來坐嗎?”
“天羽羽斬”已經受到了很多次打擊,盡管仍在正常運轉,有些設備,比如通訊還是受到了輕微的損害。
這讓謝恺塵的聲音在不規則的電流中有些失真:“他比你好得多。”
從謝狄川針對他的行為愈演愈烈以來,謝恺塵就在有意識地推着從前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謝鳴風參與進國事,建立起屬于自己的人脈。
若真有一日他和謝狄川兩敗俱傷,不是為了帝國必須姓謝,而是謝鳴風不至于在接下來的滔天混亂中毫無自保能力。
謝恺塵皺起眉:“你真的要和我戰鬥嗎?你明明從小到大也沒上過幾次訓練場。”
謝狄川是家中幼子,又是王妃的孩子,謝铮把他們母子倆寵上了天,謝狄川不想做什麽就不做什麽,連謝鳴風都被盯着要做體能訓練,謝狄川撒個嬌就可以玩自己的去。
謝狄川聞言嘴角抽了抽:“都到這種時候了,不會還要裝什麽兄友弟恭很關心我的成長吧?”
謝恺塵心平氣和:“那倒沒有,我并不關心你,只是在陳述事實。”
謝狄川:“……”
謝恺塵忽然注意到,“S-婆羅王”的胸口有一個怪異的凸起,像個不該存在于機甲上的裝置。
他直覺不對勁,必須要警告自己的部下。
然而艦內通訊的頻道剛打開,就看見“婆羅王”擡起機械臂按下那個凸起。
無須再去好奇它的作用了,因為所有,在場所有的機甲,無論敵我,包括“天使號角”在內的幾十艘星艦,全都調轉武器方向。
朝向他。
他成了明晃晃的靶子,只要謝狄川一聲令下,頃刻間萬箭穿心。
謝狄川勝券在握的笑聲從通訊口傳來:“大哥其實提防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這些人都是你的親信,平時親自訓練的吧?”
“可惜啊,下次最好連機甲、星艦建造師和維修師也自己養一批——哦,抱歉,我忘記了,大哥已經沒有‘下次’了。”
如果此刻是模拟演練,或者觀摩其他人的戰役,謝恺塵或許還會有興趣研究一下這樣控制全艦隊的鎖鏈是如何做到的。
但如果他自己是那個衆矢之的,研究原理,好像也沒有必要了。
不過即便如此,“天羽羽斬”依舊沒有放下骨刀,甚至白金色的電光愈發炙熱。
他是戰士,沒有戰士會投降。
他将在星海中戰鬥到最後一秒,直到屍骨化作星塵,億萬年後重歸于故鄉。
謝狄川的确想不通,同樣是養尊處優的皇子,身為太子謝恺塵比他得到和擁有的東西可能還多得多,謝恺塵為什麽寧願放棄性命,也不可能投降?
雖然謝狄川也知道,就算他投降,他也不會留他一命。
不過都無所謂了。
等謝恺塵一死,所有的,所有的,都會是他的了。
他“啧”了一聲:“最後再免費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哥哥,我也不想你就這麽死得不明不白的,抱憾到輪回轉世下輩子,挺難受的不是。”
謝恺塵預感到了什麽,擡眼看向遙遠的“婆羅王”。
它也是唯一一架沒有準備攻擊他的機甲。
謝狄川壓低聲音,像在說一個秘密。
謝恺塵已經不記得他們很小的時候,究竟有沒有過哪怕一次在一起玩兒。
有沒有過這樣一起興沖沖地、抱着期望地去尋找寶藏。
而不是注定有一方死亡的失敗結局。
“我知道你的寶貝小鳥在哪裏哦。”
謝恺塵心髒狠狠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謝狄川。
“好消息,他沒死,活得好好的呢。”
“而且其實離你挺近的。”
“就在——”
世界突然消失了。
謝恺塵因為突如其來的耀光下意識閉上眼,等到再睜開時,眼前不再是宇宙和機甲對峙,而是一片沒有形狀和邊界的白光。
這光裏竟然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而火裏……
謝恺塵的瞳孔緊縮。
是他尋找多日、始終一無所獲的小鳥。
“小叽!”他撲上去。
他的小鳥兒為什麽在這裏,又為什麽會困在火裏?
火焰并沒能侵蝕小叽,他的身體、羽毛依舊完好,可是神情看起來卻那樣痛苦。
這可是他捧在手裏怕掉了、頂在頭上怕掉了的心肝寶貝,究竟是誰做出這種事?
小叽為什麽會在火中?
又是為什麽……他在戰争的間隙中突然得以看見?
太多的謎團像他擲來,直到幼小的鳥兒在渾身烈焰的疼痛中奮力張開眼,那抹玲珑的琉璃色此刻更叫人心驚。
他看見了他,嫩黃的小喙輕輕一開阖:“叽啾……”
小鳥已經很虛弱了,即便是求救的聲音也微不可察。
可謝恺塵還是聽見了。
他記得「叽啾」這個發音,在聯結之前,在他能聽懂小家夥的意思之前,「叽啾」一直指的是他。
鳳凰瞳再度掙紮着睜開,而這一次的呼喚更加清晰。
“主人……”
“約阿諾……!”
幼雛終于完全睜開了眼睛,由淺到深的六根金色尾翎包裹着自己,好像随時會融化在赤焰中。
“謝恺塵。”他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為什麽不來救我?”
謝恺塵被釘在原地。
……原來萬箭穿心,是這樣的痛楚嗎。
另一邊,謝狄川見謝恺塵不再回答自己,似乎被拖進停滞的空間,“天羽羽斬”的骨刀光華不再,機械臂頹然垂下,知道目的已經達成。
此刻只需輕輕一擊,就能将那白金色的戰神完全摧毀吧。
這樣值得紀念的時刻,也就不需要其他人來代勞了。
就算是沒那麽熟悉機甲戰鬥的他,也可以做到。
謝狄川凝神察看了下面板,找到“婆羅王”的武器裝置,鎖定好目标。
只要按下去,就能結束一切了。
太子之位,帝王之位,帝國和阿爾法象限,都會是他的。
他這二十來年始終被謝恺塵壓了一頭的憋屈的人生,終于可以徹徹底底翻身。
母親,舅舅,父親,你們看到了嗎?
我才是這個帝國最後的主人——
就在這時,原本喪失了鬥志的白金色戰神雙手重新握住橫刀,并沒有發動攻擊,而是以一種沉默的捍衛者的姿态、騎士般拄着長劍。
機甲面罩處是有能源燈的,就像人的「眼」。
但在燈光亮起的瞬間,謝狄川看見的,分明是謝恺塵睜開了那雙星河一樣浩瀚而岑寂的銀灰眼瞳。
冷酷,孤絕,再無軟肋。
“————————”
被鳳凰的“死”逼到了極限狀态的太子終于割斷了缰繩,精神力徹底失控。
以他本人和機甲為中心,鉑金電流暴漲,以足以抽幹他本人的程度高強度向外流溢,交織成一張龐大而強悍的網。
它無堅不摧,瞬間穿透了周遭所有敵甲,幾乎如同一顆小行星的誕生與死亡。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根本來不及反應。
霎時間,滿目炙烈的鉑金色成了宇宙唯一的色彩,震天撼地,群星無光。
謝恺塵以一己之力掀翻了圍攻他的、數以百計的機甲,裏面的人連慘叫一聲都來不及,就消泯了意識。
所有星艦也同一時刻失去控制,無能為力地跌下軌道。
他同樣隕星般墜落。
*
他墜落在銀鈴-西格瑪。
謝恺塵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己才醒過來,睜眼發現自己好像掉在了一朵……花上?
那花盤比人的床還要大,是什麽樣的植物可以長到如此逆天的地步?
以往精神力暴走之後,耗盡體力的他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複過來,然而今天蘇醒的速度卻要比往常快很多。
不知究竟是“深淵”的特殊影響,還是因為他已經有了牢不可破的締結。
謝恺塵對發生了什麽印象不是很深了,頭宿醉一樣疼痛,那些交戰、威脅、控制和暴走,也都像浸在水流裏的記憶般模糊,全是拼不出全圖的碎片。
他揉着額角看向周圍,在距離自己幾十米的另一朵花兒上發現了也剛醒過來的、戴着呼吸面罩的謝狄川。
S級機甲畢竟是帝國科技的尖端,在其他機甲炸裂和粉碎的同時,“S-婆羅王”還能護着他降落在這裏。
盡管和蘇氏有過不少聯系,“深淵”也好,銀鈴-西格瑪也罷,謝狄川也都是頭一回來,被輝煌浩大的銀色巢穴驚呆了。
但和半人半龍、能夠在這些奇異的星球上自由呼吸的謝恺塵不同,謝铮與鹿蔚都是人類,謝狄川也是同樣,“S-婆羅王”給予的緊急狀态下的氧氣儲備一旦用完,他就沒救了。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驕橫跋扈的謝狄川才終于顯出慌張。
他也同樣看見了謝恺塵,成百上千的機甲和星艦墜毀,最終幸運地落在銀色巢穴的,好像只有他們兄弟二人。
花朵以下是望不到盡頭的濃霧,鬼知道裏面有什麽。
謝狄川不敢站起來,在花盤上往前爬了幾步,搖尾乞憐:“哥……”
太子默默地看着他。
嚴格來說,是在看他的面罩。
之前其他人告訴他,蘇槿心是龍,而他身體裏也流着一半龍血時,那種感觸并不深刻。畢竟除了精神力等級過高且難以掌控外,從小到大,他從來也沒覺得自己異于常人——物理和生理意義上。
直到看見謝狄川一步都離不開氧氣面罩,他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好像從來沒想過,為什麽此前進入“風暴之眼”他可以順暢地呼吸。
德爾塔象限,尤其是“深淵”,是龍的領地。
人類在這裏,在沒有裝備的情況下,不消幾分鐘就沒命了。
但他卻自在好似回到了家園。
他體內的另一半……真的是龍。
從情理上來說,他應當施以援手,畢竟那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可是從實際操作上來說,他也辦法,總不能從自己身上抽點血紮給謝狄川吧。
大概率在融合生效之前,先因為龍血的腐蝕度過高先殺死謝狄川吧。
這樣一合計,自己無動于衷的話,才是真正的幫助。
于是謝恺塵默默地盯了他一會兒,默默地轉開臉。
謝狄川:“……………………”
他被無視了。
他被放棄了。
起初是茫茫銀白中唯一的一個黑點,然後越來越大,直到看見那鋼鐵般的雙翼,遮天蔽日,勢不可擋。
體長十數米的黑色巨獸驀地降臨在銀色巢穴。
是蘇躍連。
面對蘇氏少主的現身,謝家的兄弟倆不約而同皺了皺眉。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謝狄川和蘇躍連曾經也算是合作關系,但他們的關系早在蘇躍連得到西鹽後卻拒絕交出紀攸時就已經破裂了,并且前者壓根沒有相信過這個總是喜怒無常的家夥。
然而不管怎麽樣,他也是他現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蘇躍連,救救我……”面罩裏的氧氣含量已經下跌到紅色水平了,這讓謝狄川連發聲都很艱難,“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哦?是嘛。那可太糟糕了。”
蘇躍連收起雙翼化作人形,輕巧地落在謝狄川的那朵花上,蹲在他面前托着腮。
謝狄川看見了希望的曙光,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的大腿:“快、快救我,我會給你很多……很多好處……!”
但蘇躍連的下一句話打破了他的希望。
“你有的,是有什麽我沒有的嗎?再說了,只要你死了,你的還不都是我的嘛。”
謝狄川震驚又憤懑地瞪着他。
他原本以為蘇躍連是站在他這一邊的,然而那個混蛋也不是第一次反水了。
非我族者其心必異,他早該懂這個道理,只不過還是抱着僥幸三番四次地輕信。
蘇躍連紫瞳饒有興致地眯起。
“所以,你能不能呼吸,又關我什麽事呢?”
只消他動動手,高高在上的帝國三皇子就像張紙片,被抛棄又扔下,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他是個純血的人類,空有A級精神力,卻從來沒想着精進一下用在正道上。
他和蘇躍連的實力差距,就像螞蟻和大象。
氧氣面罩發出告罄的警報,然而裏面的人類已經沒有反應了。
蘇躍連像扔垃圾一樣把他丢到一邊:“啧,真沒用。”
還是正在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另一個比較有意思。
謝恺塵的确能呼吸,但也僅限于呼吸。
他的精神力剛剛失控過一次,水瓶重新蓄滿總是需要時間,而且他就算有龍類的血統,終究是沒有會飛的雙翼的,花盤就這麽大,下面就是萬丈深淵,躲都沒有地方躲。
他眼睜睜看着蘇躍連來到自己的面前,笑眯眯打招呼:“又見面了,我親愛的小外甥。”
龍血被封印狀态下的謝恺塵原本就處于被壓制的被動狀态,如今殘血的他對上滿血的蘇躍連更是沒有勝算。
龍類戳了戳人類柔軟的、沒有盔甲和鱗片的皮膚。
“接下來就是我們蘇家的show time了——不如就讓我看看,你究竟可以做到什麽地步?”
謝恺塵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雖然說你的血統被封印了,其實只要你想……我是指,特別特別想的時候,還是能激活一部分龍血的。就像……”他掐住謝恺塵的脖子,被鉗制的氧氣讓人類的呼吸愈發急促,皮膚充血,“——這樣。”
然而驚奇的是,那代表着血液的紅色不僅逐漸轉黑,連L露的皮膚上也滋長出一層堅硬的、鱗片一樣的東西,同樣是深幽的黑色。
蘇躍連的手指不像人類,更像鷹爪。他用尖利的爪尖劃破謝恺塵頸部的皮膚,流淌出的黑血印證了他的猜想。
他驚喜道:“啊哈,我就知道。你既然是我姐姐的孩子,那繼承的也是她的血統。”
喉嚨被扼住的時候根本使不上力,瀕死的恐慌随之纏繞而上。
缺氧讓大腦愈發混亂,謝恺塵的思緒開始游離。
“小塵知道鷹是怎麽學會飛行的嗎?”
那個人還在說。
在說什麽?
謝恺塵已經聽不清了。
“既然你爸媽都不在了,我這個做舅舅的也有點兒教孩子的義務吧。就讓我來代替她教教你好了。”
他抓住謝恺塵的衣領,拎起癱軟的人類,扔進深不見底的迷霧。
*
他的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
穿透了迷霧帶似乎花費了很長時間,可能是十分鐘,一小時,或者一整年。
終于,他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四周靜默無聲,唯有夾雜着冰粒的暴風呼嘯盤旋,構成了伴星銀鈴-西格瑪地心的全部。
他畢竟不是鷹,哪怕在絕境中也沒能突破封印長出龍翼。
他可能是重重地摔下來的。
但也可能像一片葉子那樣飄蕩了很久。
現在的他是一片葉子。
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也無法自己決定方向。
龍類喜熱不喜寒,就算他能夠适應“深淵”複雜的空氣,也不代表他的身體機能可以在零下幾十度的雪原上保持運轉。
就算是蘇家的伴生獸,進入到此地也得找個溫暖無風的洞穴進行休眠狀态;而蘇家的家主們更是輕易不會進入迷霧之下。
在懸浮的意識裏,謝恺塵有點兒想嘆氣。
沒死在星際大戰中,沒死在視他為畢生之敵的謝狄川手上,甚至殺死他的也不是蘇躍連。
居然死在寒冬和大雪裏。
這種死法聽起來有點憋屈,他不太喜歡。
還是像個真正的戰士一樣戰死在星海,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完美的歸宿。
可惜也輪不到他來挑挑揀揀。
謝恺塵并不想死,他還有要見的人和想做的事情,還要去救他的小鳥,不能折在半途。
以前那麽多回都能絕處逢生了,這次也……
但是,能怎麽辦呢?
就算能夠恢複體力,找到暫時蔭蔽之處,他既沒有翅膀也沒有人造工具,要怎麽從地心的雪原回到迷霧帶之上,然後再離開銀鈴-西格瑪?
雪越下越大,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頻率和血液流速都在放緩。
人在這種狀态下,是要死的。
龍……會冬眠嗎?
只不過放在他身上,眠是能眠,就是可能一睡不醒了吧。
已經快要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雪花掉在他的掌心和面頰,将他淹沒。掩埋。
某一個時刻,他朦朦胧胧瞥見柔軟的淺金色,氤氲着聖潔的光暈。
好像天使下凡,又似神明顯靈。
是神明嗎?
是誰,在垂憐于他?
他睜開眼,望見一隅明淨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