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同類(六更)
    已經是深冬了。
    母星的大氣層覆蓋了全球氣候調節系統, 将會造成嚴重生命財産損害的氣象災難,例如特大暴雨,飓風, 凍雪, 極端幹旱等等, 全都隔絕在宇宙裏。
    曾經多災多難的母星, 已然打造成最适宜人類居住的永樂園。
    帝國也設想過,要不要将整個星球都維持四季如春的舒适恒溫。
    科技是能做到這一點的,并且已經在其他小型伴星上施行了。
    不過民調顯示, 大部分人更願意體會四季輪轉,還是取消了溫控措施。
    春有百花冬有雪, 夏有涼風秋有月, 那才是季節的浪漫所在。
    更何況, 沒有溫度變化,那很多好看的衣服就穿不了啦。
    可不得了。
    總而言之,眼下進入冬天最凜冽的時段, 依舊會很冷。
    神禽對溫度并不會像普通生靈那樣敏感, 不過小幼崽還是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刺激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謝恺塵把原本披在外面的大氅換成了更厚實的錦裘, 系帶的位置加以調整, 能讓小鳳凰更舒适地待在領口。
    “啾啾?”
    去哪裏呀?
    不是要去海邊玩嘛,怎麽坐上了會飛的車車?
    再次僞裝成小山雀的奶啾從衣領處揚起臉看向人類先生, 不明白為什麽海邊之旅泡湯了。
    謝恺塵揉了揉他的呆毛, 低聲說了句抱歉。
    他望向窗外飛速後退的海灘,眼底有化不開的濃重陰翳。
    看到弟弟發來的消息之後, 他立刻撥通了謝鳴風的頻段。
    或許是信號的問題, 那邊聲音有些失真, 蒼白漠然。
    謝鳴風告訴他, 剛好轉沒多久的父親再一次進了ICU。
    而且這一次,很有可能……
    後面的話謝鳴風沒說完,謝恺塵也不需要他說了。
    原本是打算在栗源灣待到和鳳凰聯結之後,再搬回皇宮的,眼下不得已中斷短暫的度假,計劃上的一切都要提前。
    栗源灣位于梅子島區,離首都區有點兒遠,飛行車得連續行駛至少八個标準時。
    謝恺塵擔心鳳凰會不習慣,改坐跨城際穿梭機。
    太子包了這趟【梅子島區—首都區】穿梭機的頭等艙,要求關閉監控,以及乘務人員無須來打擾。
    由于目前母星各區的空軌都是集體按部就班運營的,沒有額外的線路可供臨時調度,暫時還沒有私人穿梭機的出現。
    總有些出行距離是介于飛行車和星艦之間的,大人物坐穿梭機也是很普遍的事情。
    頭等艙的工作人員都是受過保密訓練的,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各個心裏門兒清。
    謝恺塵放紀攸去探索車廂後,扭頭望着外面出神。
    冷空氣在溫暖的車窗玻璃上攀爬出朵朵霜花的紋路,遮蔽了外面的景色。
    一如他看不清前路的未來,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迷途深淵。
    每次來到栗源灣,他都會想起童年。
    在沒有精神力的評級标準,沒有弟弟和其他突如其來冒出的“王妃”前,他也曾有過幸福單純的歲月,和愛他的父母。
    更小的時候,在想要看見車窗外更遙遠的風景時,那個後來總是冷眼相對的父皇也曾把他抱坐在腿上,指着外面飛掠過的每一個城區,每一個建築,一一告訴他來歷。
    然後慈愛地告訴他,恺塵,這都是未來屬于你的世界。
    那句話就像一個朦胧的鏡像世界,手指輕輕一觸便出現了無數裂紋。
    那些成千上萬的碎片裏,再也沒有一個是被許諾的未來。
    父親挽住自己嬌美的新妻子和更值得期待的兒子離開,愈發衰弱的母親被死亡的陰影吞噬。
    四周的光慢慢黑下來,空餘他跪在原地,無論向哪一邊努力伸手,都無法獲得丁點回應。
    最後一線燈消失了。
    再亮起來時,面前是母親的墳冢。
    按照母親的遺言,墓碑上既沒有姓名、稱謂、生辰,也沒有遺言。
    空蕩蕩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謝恺塵将一束沾着露珠的淡紫色小花放在碑前,有點兒想和母親說說話。
    還沒開口,身後忽然響起父親的聲音。
    “朕不需要無能的兒子。”父親說,“你這個樣子,是不可能坐上我的王座的。”
    老皇帝身邊站着高個子的年輕人,嗤笑着,看不清臉孔。
    但謝恺塵清楚那是誰。
    “大哥還是放棄吧。”年輕的聲音慢慢悠悠,充滿居高臨下的譏笑,“我會對你寬仁,讓你有和二哥一樣一輩子花不完的榮華富貴,做個安安分分的廢人……哈哈哈……”
    栖在他上臂的猛禽悠然拍了下翅膀,仿佛示威。
    謝恺塵漠然地看着他,他們。
    他是三個皇子中唯一一個就讀于帝國軍校的,從小熟讀古往今來各類治國治兵策略,上到跨象限星艦,下到折疊機甲,從駕駛,到設計、拆解,均有涉獵。
    十來歲起,小太子就泡在軍部武器庫裏沒日沒夜地練習,試圖不用精神力、單靠人力來操縱機甲。
    一次次對抗機甲自發搜索精神鏈接的頭疼欲裂,一次次從摔落、捶打、遍體鱗傷,換來所有課業的全滿分通過,也成了軍校史無前例的S級畢業評級。
    謝恺塵想要對得起自己太子的身份,做帝國最優秀的那一塊基石。
    可惜,在外人眼裏都是無用。
    全人類唯一的S級又如何,聽上去再強勁的名頭,使用不了也是惘然,比不上三皇子穩定的A+級。
    再努力又如何,他孤家寡人,比不上一只既可以安撫、必要時刻還能充當武器攻擊的靈寵。
    也抵不過父親輕飄飄的一句,‘也許你弟弟比你更适合這個位置。’
    謝恺塵垂下眼,指尖的血液涼透了。
    ……
    “叽啾。”
    “叽啾?”
    “啾——”
    嬌嫩的鳴叫聲将人類從虛無的夢境中驚醒。
    謝恺塵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倚着靠背睡着了。
    小毛球拍打着翅膀,聲音有些焦急,一雙碧眸滿含關心地望着他。
    謝恺塵的意識迅速回籠,長長舒了口氣,攤開手掌讓小家夥落下來。
    “我沒事。”他低低道,“做了個夢。”
    “啾……”
    “真的沒事。”
    鳥兒勉強相信了他的話,側過頭,親了親他的手指。
    溫柔地咬一咬,就是小鳥的親親。
    但人類并沒有回應這個吻,只是撓了撓他的頭頂。
    小朋友不大滿意。
    “叽啾。”
    這是鳳凰對他的專屬叫法。
    謝恺塵:“嗯。”
    “叽啾!”
    “……嗯。”
    “叽啾,叽啾!”
    毛團團喊他的時候,自己也得有所回答,不然就沒完沒了了。
    謝恺塵無奈:“……小叽。”
    “啾~”
    終于滿意了。
    小毛球眯起眼,扇扇翅膀,然後縮在他的手心裏,像只小貓咪一樣滿足地呼嚕了幾聲。
    細小的金色碎片自鳳羽浮起,晃悠悠飄到眼前。
    謝恺塵碰了碰它們,便化作光的齑粉,消失不見。
    若是在以前有人問謝恺塵恨不恨他的父親,回答必然是肯定的。
    怎麽可能不恨呢?
    父親對他的冷漠,對弟弟的偏愛,對母親的忽略。
    讓他明明貴為雲端之子,十幾二十年來卻掙紮在泥潭裏。
    然而如今想來,就算父親對他沒有失望,他的S級精神力依舊不穩定,發揮不出來,比D級的普通人還要廢物。
    父親就算沒有再娶,或者在外面沾花惹草,母親的病仍舊會惡化,全帝國最好的醫生來也束手無策。
    父親若是一個公正的父親,而不是着眼于為帝國挑選繼承人的皇帝,他和老三依舊要被整個阿爾法象限的子民放在天平兩端,去比較誰才是更适合帶領他們的人選。
    回想這一生,似乎父親的态度改變與否,對他未來的路好像都沒有多少差別。
    那是他不可更改的命運。
    也是這樣的命運造就了如今的他,将他送到這個既定的軌道上,與鳳凰相遇。
    “謝謝你。”謝恺塵撓了撓小鳳凰的肚肚。
    紀攸睜開眼:“啾?”
    怎麽啦?
    謝恺塵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沒有任何人許諾的未來。
    是他千金不換的禮物。
    他帶着小毛球走向覆上了白霧的車窗,食指橫橫豎豎,寫出一個字。
    鳳凰站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滴落的細小水珠:“啾?”
    “是‘叽’。”謝恺塵說,“你的名字。”
    “叽?”
    不認字的文盲小鳥歪着頭,看那個奇怪的、像是迷宮一樣的圖案。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謝恺塵問,或者更像自言自語,“你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對吧?”
    畢竟是神禽。
    總不可能就叫鳳凰吧?
    奶啾沒聽清他的話,注意力還在車窗上已經融化的字跡,正湊上去也想學着人類的樣子畫畫。
    羽尖剛一碰到玻璃,被那上面附着的寒氣冷得一個激靈。
    “啾……!”
    好冰,好冰。
    謝恺塵用手心的溫度幫他焐了焐,失笑:“你想寫什麽?”
    不對。
    “……你還不會寫字吧?”
    小鳳凰聽懂了這句懷疑。
    哼,啾啾當然會!
    雖然啾啾不知道寫字是什麽意思。
    文盲小鳥決定“作弊”。
    迷你形态下雖然沒有鳳凰原身的尾翎那樣颀長驚豔,不過好歹也是被認成長尾銀喉山雀的長度,總不能是光禿禿。
    紀攸轉身,屁屁沖着窗戶,調動鳳凰靈力彙聚到尾部。
    接着,搖擺尾羽在自己的名字旁邊輕柔地拂了一下。
    羽毛泛起潋滟的金光,很快,霧氣上凝結出一個圖案。
    并不難認。
    那是個很規整、也很明顯的星星。
    加之之前在沙灘上,小鳥兒也是轉着圈踏出星星,謝恺塵懷疑這是鳳凰給自己取的代號之類的。
    自己在這小家夥的心裏,是和星星一樣的存在嗎?
    黑暗中踽踽獨行十餘年,原來也能成為照亮別人……不,別鳥的光嗎?
    “啾~啾啾!”
    畫好星星的紀攸驕傲地晃了晃呆毛。
    我也會畫畫喔!
    他還沒炫耀完呢,忽然被抱住了。
    人類先生如同捧着最珍貴易碎的瓷器那樣捧着鳳凰,低下頭,把之前欠着的吻還給了他。
    垂下的幾绺額發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情緒。
    “叽啾?”
    突然被親的小毛球有點兒迷茫。
    從相貼的溫度裏,他感覺到了人類先生和之前有些不一樣,心緒搖曳出一絲波瀾。
    紀攸很快反應過來,在精神海中張開淺金雙翼擁抱住謝恺塵。
    嗯,這是約阿諾在跟自己撒嬌呢,一定沒錯。
    他完全懂了。
    好嘛好嘛~
    那啾啾也要親親好啦!
    *
    謝鳴風正在皇帝寝宮的門口等待。
    二皇子怕冷,調溫貼片擋不住飕飕寒風,幹脆從頭到腳裹在厚厚的絨毯裏。
    “這鬼天氣,突然一下子降溫這麽多。”謝鳴風嘟囔,“還不如當初推行全球恒溫呢。”
    他的靈寵,金剛鹦鹉店小二,鳥随主人一樣怕冷,正在尋找合适的縫隙往毯子裏鑽。
    謝鳴風不讓它進來。
    這玩意兒羽粉太多,要是和它一起蓋毯子,自己會被染色不說,還會癢得發瘋。
    店小二鑽不進去,急得用翅膀扇他:“我冷!我冷!蓋被子!蓋被子!”
    “你蓋個錘子你是只鳥啊!”謝鳴風緊緊抓住毯子捍衛自己的領地,“別人家的鳥都在藍天白雲自由翺翔,你看看你!”
    店小二的語言系統格外發達,反唇相譏:“那別人的主人還天天帶着靈寵去旅游爬山游泳呢,你看看你!”
    敢這麽直接戳二皇子腿疾傷心事的,可能全帝國也就這麽一個了。
    謝鳴風推開它的腦袋,憤怒道:“個破鳥,我今晚就把你烤了吃!!”
    鹦鹉的破鑼嗓子嚎叫起來:“殺鳥啦!殺鳥啦!二皇子殺鳥啦!”
    謝鳴風額角青筋直跳:“憋吵吵!”
    背後就是帝國最威嚴的地方,皇帝寝宮。
    老皇帝再度病危,很有可能即将國喪,然而在這肅穆沉重的背景之前,一人一鳥毫無形象地扭打成一團。
    雖然很離譜。
    但如果是二皇子的話,也合理。
    皇家就是個出奇葩的地方。
    上到風流成性的老皇帝,下到三個性格各異的皇子,沒一個正常人。
    兩邊的守衛在寒風中摸了摸鼻子,當做沒看見。
    一輛看起來很普通、沒有任何皇室标志的飛行車駛向寝宮。
    謝鳴風眼睛一亮,難得敏捷地掐住店小二的脖子,空出手操控懸浮輪椅向飛行車靠近。
    等到車門滑開後,鹦鹉掙脫了主人的鉗制,拍拍翅膀飛過去,谄媚道:“太子殿下,您來了!您來了!”
    “一邊兒去,這話該我先說……大哥,你來了。”
    披着黑色錦裘、高大冷峻的太子走下飛行車,垂眼看向他們。
    花花綠綠的毯子。
    同樣花花綠綠的鹦鹉。
    以及頭發上沾了不少花花綠綠羽粉的二皇子。
    謝鳴風:“……哥你那是什麽眼神。”
    謝恺塵:“。”
    店小二:“嫌棄你沒品味!沒品味!”
    謝鳴風:“呵,也包括你對嗎?”
    店小二:“憋吵吵,我最有品味!最有品味!”
    謝鳴風:“……特麽快閉嘴吧你!”
    有店小二在的地方是不會有尴尬和沉默的,金剛鹦鹉進行了熱情的歡迎致辭,叽裏呱啦一大堆。
    雖然都被兩個人類左耳進右耳出過濾掉了。
    獵獵寒風掀起黑裘的一角,謝恺塵左手下意識擡起,在領口的位置護了一下。
    謝鳴風腿不行,眼很行。
    早就發現那兒鼓鼓囊囊得不正常。
    他哥可不是會放任儀表亂糟糟出現在皇宮、尤其是父親寝宮的類型。
    又不是自己,咳咳。
    那兒藏了什麽,根本不用猜,沒有別的可能性。
    “哥哥哥,快快快,”謝鳴風搓搓手,迫不及待,“快讓我看看你的小寶貝!”
    知道太子殿下有了靈寵不是什麽新鮮事,無論宮牆內外,早就成了衆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他和千千萬萬的普通民衆一樣,天天在星網上蹲點“小奶瓶啾寶”直播間。
    俨然成為了長兄家靈寵的鐵粉之一。
    為了得到小鳥隔着屏幕的親親,他也打賞了不少信用點。雖然這些錢最後肯定都落到他哥口袋裏去了。
    他和其他觀衆一樣,守直播,發彈幕,送禮物。
    但不一樣的是,別人沒機會親眼見啾寶,他有啊!
    當皇子可能也就這點兒好了吧。
    馬上就要親眼見到小奶瓶了,心情堪比追星見正主。
    嘿嘿……小可愛……嘿嘿嘿……
    “外面太冷了。”謝恺塵皺眉,毫不留情拒絕,“進去再說。”
    不僅是冷。
    餘光輕易地捕捉到侍衛瞧向這邊的探尋目光。
    關鍵是,人多眼雜。
    雖然鳳凰已經暴露在星網上了,也遲早會以他綁定靈寵的身份公開,然而今日不是為這個來的。
    太子的聲音比冬天的風還要冷,謝鳴風縮了縮脖子。
    嘶,這個保護欲。
    想了想直播間的小幼崽,根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風吧?
    他那鐵血無情的哥,究竟上哪兒弄來這麽個軟萌柔弱的小東西啊?
    店小二和主人心靈相通,也把腦袋縮到羽毛底下,嘀嘀咕咕:“好可怕,好可怕。”
    謝恺塵:“……”
    謝鳴風讪笑:“哥你別往心裏去,它知道個屁,它就會吃○。”
    金剛鹦鹉出離憤怒了:“你才吃○!你才吃○!”
    它嗓門大,一嚎附近全能聽見。
    光天化日在這兒争論什麽吃○不吃○的,太影響皇室威儀了。
    謝恺塵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麽也沒說,大步流星往前走,劃清界限。
    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被嫌棄的二皇子:T_T
    他連忙操縱鏽藍色的懸浮輪椅,跟上去。
    *
    待兩人都進入以後,寝宮大門在身後閉合,将風聲、光明與嚴寒關在門外。
    老皇帝的情況已經很危急了,寝宮早就被改成了醫療設備應有盡有的臨時ICU。
    這時候走廊兩邊點滿了蠟燭,紅白相間,随着他們進來時帶進的一絲氣流微微晃動,有種地獄索命與人世挽留的詭異拉扯感。
    謝恺塵:“先去看……”
    謝鳴風:“先讓我看……”
    兄弟二人異口同聲,話音未落,看向對方,發覺兩人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謝恺塵的手依舊捂着領口:“這裏太黑了。”
    不僅是黑,燭火還很怪異,他怕吓着小家夥。
    謝鳴風撇撇嘴:“相信我,哥,裏面更可怕。這兒已經是陰氣最弱的地方了。”
    他說完自己吐了吐舌頭,生怕這話被什麽真的牛鬼蛇神聽去。
    殊不知在場只有一位神明。
    「祂」既不會懲罰,也不會索要。
    正忙着用小翅膀扒拉扒拉太子的衣領,試圖出來瞧一瞧。
    謝恺塵能感受到那對小爪子在自己頸部皮膚掻來搔去軟綿綿的觸感。
    小朋友着急了。
    于是他輕聲問:“想出來玩嗎?”
    旁觀的謝鳴風悚然。
    這這這,這麽溫柔的聲音,是自己那個萬年寒冰的大哥能發得出來的嗎?!
    該不會是戴了變聲器吧!
    早就從各種蛛絲馬跡中能看出大哥對小奶瓶的寵愛,可真的親眼見到,還是很震撼。
    接下來還有更震撼的一幕。
    謝恺塵松開領口的系帶。
    在這樣除了燭火幾乎沒有光源的晦暗中,一團明亮的金色從裏面冒了出來。
    那幾乎看起來像一個漂浮在掌心上的光球。
    謝鳴風的眼睛一時間有些不适應這樣的明亮,揉了揉眼,才看清那團光實際上是一只小鳥。
    嚴格來說,應當是小鳥身上發着光。
    以前看直播的時候,由于像素、網絡信號等等各種問題,小奶瓶身上的光并沒有那麽明顯。
    就算有時候有人看見了,也不會認為是小家夥自帶的,頂多是認為什麽特殊打光技巧罷了。
    反正星網上利用靈寵來掙錢的方式五花八門,打光已經是最基本的操作了。
    顯然面前的小奶瓶的光,絕不是任何一種儀器可以做到的,那就是他羽毛上浮動的流光。
    他鑽出來抖了抖毛,那些光仿佛也是活物,在短暫的散開之後重新聚攏在他身邊。
    小毛球在太子的手上轉了一圈,發現了面前的另一個人。
    其實之前在衣領裏待着的時候就已經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這回總算能看見了。
    人類先生和這個人對話時語氣還算輕松,那麽,就可以認定是個好人。
    對于現在的小鳳凰來說,他的善惡觀是非常簡單粗暴的:約阿諾喜歡的就是好人,約阿諾不喜歡的,那當然是壞人。
    約門(合掌)。
    謝鳴風還不知道自己有多麽榮幸,第一眼就被小神禽劃定進了好人的範圍。
    他只是看見小鳥兒那雙眼睛格外美麗,像是介于琉璃和翡翠之間的色澤,溫婉玲珑。
    即便身周氤氲着燦爛的金光,也沒有被比下去。
    這種顏色好眼熟,謝鳴風想,是在哪裏見過呢?
    他還沒有想起來,見小奶瓶彎起眼睛細嫩地對自己叫了一聲:“啾~~”
    你好呀!
    這是有禮貌的紀攸小朋友打招呼的方式。
    飼養員翻譯:“他在向你問好。”
    謝鳴風萬分榮幸:“你你你你好!我是謝鳴風,叫我小謝就好。”
    同一姓氏的太子:“?”
    二皇子連忙改口:“鳴風,或者叫鳴風也行。”
    謝恺塵:“……他還不會說話。”
    謝鳴風:0口0
    差點忘了,不是誰都像自家金剛鹦鹉那樣小嘴叭叭的。
    小毛球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乖乖聽他們說話。
    聽到飼養員說自己那句之後,反駁道:“啾啾,啾!”
    會說話,是你們聽不懂。
    人類太笨啦!
    謝鳴風眼巴巴地看着謝恺塵:“在說什麽?”
    謝恺塵很不情願地承認:“……我也聽不懂。”
    謝鳴風:“啊??”
    謝恺塵:“還沒聯結。”
    謝鳴風痛心疾首:“怎會如此!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得住!”
    謝恺塵:“……”
    紀攸沒太聽明白,但這個人類看起來在數落自己的約阿諾。
    可不得了!
    小鳳凰張開翅膀擋在謝恺塵面前,沖着謝鳴風不大高興:“啾啾!”
    謝鳴風這回聽懂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欺負你主人的。”
    謝恺塵:“?”
    感覺這小子在占我便宜。
    小鳳凰将信将疑:“啾?”
    謝鳴風一臉嚴肅:“真的,我保證。”
    “啾!”
    “好,聽你的。”
    “啾啾,啾。”
    “嗯嗯,你說得對。”
    太子忍不住了:“你能聽懂他在說什麽嗎?”
    二皇子坦然:“聽不懂啊,我瞎猜的。”
    “……”
    總之,小鳳凰和二皇子之間達成了和解。
    作為和解的标志性動作,紀攸擡起爪爪,伸給他。
    謝鳴風:“這是在幹啥?”
    “要和你握爪。”飼養員解釋,“不知道從那兒學的,最近很喜歡這樣。”
    握爪這麽軟萌的詞從冷漠的長兄口中硬邦邦說出來,讓人聽得很想捂臉……
    謝鳴風趕緊伸手,把那極其嬌小的砂粉色小爪爪放在手心裏,輕輕晃了晃。
    小鳳凰滿意地彎起眼眸,掀了掀翅膀:“啾~”
    仿佛有愛心向他發射來。
    謝鳴風捂住胸口,快被可愛得暈過去了。
    他總算可以理解,為什麽每次打發時間去演唱會或者什麽明星見面會的時候,那些粉絲都一個個恨不得暈倒過去。
    原來見到日思夜想的夢中情人,是真的會讓人腎上腺素飙升,激動到呼吸不暢。
    天啊天啊天啊。
    這是什麽絕世小可愛——
    他實在是太嫉妒大哥了!
    想想自己家那個逆子,跟什麽可愛、柔軟、貼心這一類詞,那是半點兒也不沾邊。
    一天到晚就知道叽叽喳喳跟自己互怼。
    到底是誰教出來的熊孩子?
    (是他自己。)
    說起來,他家逆子呢?
    謝鳴風一扭頭,好巧不巧被翅膀扇了。
    但他沒有發怒。
    金剛鹦鹉從他們進入宮門之後就一直用雙翅抱着腦袋碎碎念,在輪椅上一圈圈轉,像是強迫症或者刻板行為。
    謝鳴風解釋為兩個字:怕黑。
    店小二非常怕黑。
    本來就精神挺不正常一鹦鹉,一旦進入漆黑的空間之後會更加神經質。
    像這樣不停自說自話還是輕的,有時候甚至會産生更加嚴重的行為,比如拔自己毛,乃至攻擊主人。
    這也是為什麽剛才寧願忍着風中淩亂的寒冷,謝鳴風也要帶着店小二在外面待着。
    當然也是為了恭敬地迎接他大哥,嗯。
    平日裏再怎麽針鋒相對拌嘴不停,這畢竟是他的靈寵,謝鳴風還是很愛店小二的。
    光顧着進來看大哥家的小寶貝了,忽視了自己的小寶……呸,小壞蛋,這麽怕黑,謝鳴風有些愧疚。
    他喊了好幾遍小二的名字,都沒被搭理。
    鳳凰也看見了金剛鹦鹉。
    這是他的鳥生第一次看見同類。
    有翅膀,有喙,有和其他動物不一樣的爪爪。
    禽類……或者再細分一點,鳥類。
    小鳥兒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別的飛禽。
    盡管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同族,但他的小小心髒還是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引力,叫他想要靠近。
    可是這位同類看起來不大對勁兒。
    紀攸擡頭:“啾?”
    謝恺塵說:“他怕黑。”
    怕、黑。
    紀攸在心中念了一遍這個詞。
    在荒星的時候,森林裏是沒有人造燈光的。除了聖梧桐的轄區,其他所有地方都要陷入無邊寂靜。
    尤其在那些樹木繁盛的地方,連星星的光亮都會被擋住,伸爪不見五指。
    然而小神禽還從來沒有過怕黑的經歷,畢竟他本身就是永恒的光源。
    謝恺塵看出鳳凰的擔憂,摸摸他的小腦袋,輕聲問:“你要去幫它嗎?”
    小鳳凰拍拍翅膀,飛了過去。
    謝鳴風戳了戳躁動不安的店小二,不再說話。
    原本雙目緊閉的金剛鹦鹉忽然感受到一團光在靠近。
    根植在動物本能中的趨光性促使它睜開眼。
    店小二不愧是謝鳴風的靈寵,面對初次見面的小奶啾,擺出了一模一樣的0口0表情。
    “嗬——!!”
    金剛鹦鹉唰然展開翅膀。
    小鳳凰吓了一跳,向後退了退。
    謝恺塵眉心一跳,條件反射想去護着小家夥。
    但崽崽們有崽崽們的相處之道,他不能做個太過霸道的家長。
    鳳凰能分辨出來自他人的善惡,這只五花八門的大鳥并沒打算吃他,就是咋呼了點兒。
    奶啾鼓起勇氣,聲音又軟又甜:“你好呀。”
    鹦鹉向左歪頭打量他:“美女你好美女你好,你是誰?”
    “我不是美女。”小鳳凰認真地改正,“我是紀攸~”
    “你是啾。”店小二向右歪頭,“好的美女,我記住了美女。”
    “我不是美女……”弱弱。
    “美女我看你有點兒眼熟啊,你就是我主人在看的那只小鳥嗎?”
    “我不……”算了。鳳凰決定忽略這個問題,“看?”
    “直播啊。你可火了!我主人還給你打賞過!”
    “叽啵!”小鳳凰問,“是叽啵嗎?”
    “叽……啥啥?”店小二差點沒咬到舌頭。
    “叽啵。”小鳳凰彎起翠眸,“喜歡叽啵!”
    鳥兒們用鳥語叽裏呱啦溝通,語言隔閡讓聽不懂杵在一旁的人類顯得很寂寞。
    謝恺塵看着他的小家夥明顯聊得很是愉快,心底有一絲微妙的羨慕。
    三天後才能聯結,也太慢了。
    太子殿下從未覺得自己的耐心如此欠缺過。
    他語氣複雜:“小二這算恢複了?”
    謝鳴風看着健談到絲毫看不出方才幽閉恐懼發作的金剛鹦鹉,嘴角抽了抽:“應該是吧,多虧了小奶瓶會發光。”
    小奶瓶?
    謝恺塵疑惑地看過去,小叽今天沒把奶瓶帶着啊。
    并不知道自己在星網上已經以“小奶瓶”稱號火遍各大社交平臺的紀攸小朋友,和新夥伴頗為聊得來。
    主要是新夥伴在聊。
    “美女你長得真可愛,我看出來了,你是蘿莉型的。”
    “我不是……什麽是蘿莉?”
    “就是——嗨呀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主人不是天天看你直播嘛,其實有點奇怪,我主人一般喜歡長腿禦姐型的……可能鳥和人的标準不一樣吧。”
    “是嘛……”
    “啊對了我雖然叫你美女但我沒有在騷擾你哈,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是個栗額金剛鹦鹉,也是美女。有機會介紹給你們認識一下。”
    “好噠~”
    “你呢美女,你有男朋友嗎?”
    “什麽是男朋友?”
    “就是喜歡的人。一般喜歡不行,得想永遠在一起的那種。”
    紀攸不懂什麽是男朋友。
    可他懂“想永遠在一起”。
    “有的呀。”
    提起人類先生,奶啾翹起呆毛,連聲音都變歡快了。
    店小二瞪大眼睛:“是誰是誰,快讓我八卦一下!天哪嚕,有人要塌房了。”
    小鳳凰感覺自己回到了和裴桉以及謬兒初見的那些日子,像一塊不斷吸收人類社會新知識的海綿。
    他還沒來得及問“塌房”又是什麽意思,就被什麽人的匆匆出現打斷了。
    是老皇帝的仆從。
    他低下頭,向皇子們行了個禮:“陛下情況危急,請您二位立刻進去。”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臉色沉了下來。
    光顧着聊小鳥,差點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謝鳴風抓着店小二塞到自己的毯子底下,緊張兮兮囑咐它馬上要保持閉嘴,不然今晚就烤了它。
    謝恺塵一伸手,小鳳凰便自覺地飛過去,軟軟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啾!”
    看得正和鹦鹉打架的二皇子羨慕之情快溢出來了。
    這就是養甜妹和糙漢的區別嗎T_T
    “噓。”謝恺塵對着手心裏的小毛球低聲道,“一會兒進去以後,先不要出聲,好嗎?”
    這種壓抑的場合本并不想帶着小家夥一起,可是交給誰都不放心,想來想去還是放在自己身邊最安全。
    是要玩peekaboo嗎?
    鳳凰眨了眨眼。
    那啾啾很會的~
    人類先生把他放回領口,紀攸乖乖蜷在裏面,不動了。
    小腦瓜裏仍在惦念着,還沒告訴新夥伴,約阿諾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呢。
    *
    老皇帝躺在玉臺上一動不動,好似連呼吸都停止了。
    監測儀器上的各項指标都平緩到趨于直線,唯有意識波動的那條紅色曲折颠簸得厲害。
    這代表着他現在非常痛苦。
    和其他的生理機體不同,精神值的組成精妙,在患者本人對外界沒有回應的情況下,醫生是無法幹預的。
    通常這種情況下,能和人思維相連的只有靈寵,而且是私人綁定的那種。
    公共靈寵僅能治愈一些淺層的焦躁,因為沒有固定的精神鏈接,對于已經墜入深海的意識束手無策。
    簡單來說,1V1的鏈接就像一根兩端的線,方便在精神海中定位和打撈。
    而公共靈寵是沒有那根“線”的。
    帝國公民在六歲接受精神值檢測之後,都會盡快尋找和綁定自己的靈寵,以防成長過程中出現什麽不可挽回的意外。
    這也是為什麽沒有靈寵的太子繼位很難讓人信服。
    別說異族攻打星際戰争,單是帝國內有什麽敵人對他發動精神攻擊,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誰願意生活在一個随時有可能精神崩塌的統治者手下呢?
    也太沒有安全感了。
    同樣,靈寵也是主人的一種地位和權勢的象征,比如鳥類靈寵幾乎只有皇室血脈才能擁有。
    老皇帝的靈寵是只金雕,雙翼展開超過兩米,全盛時期戰鬥力極猛,足夠兇悍。
    很符合人們對猛禽的想象,能夠最大限度滿足他們對一個強悍君主的需求。
    然而它現在立在皇帝的床頭,收攏翅膀,低着頭一動不動。
    昔日可怖的雙爪看起來斑駁褪色,連利趾都有斷裂。
    靈寵的狀态和主人本身息息相關,老皇帝病入膏肓之際,金雕随主人一同失去了活力,同樣越來越衰弱。
    今日寝宮裏并沒有太多外人,見到皇子們進門,靈寵醫生放下檢查儀,走向他們,摘下口罩搖了搖頭:“它已經無法進入陛下的意識了。”
    老皇帝的主治醫師也走了過來,忐忑不安地搓着雙手:“殿下,請恕罪,我們也的确……無力回天。”
    這話無異于為皇帝宣判死刑了。
    他們的忐忑不是裝出來的。
    太子那張遺傳了先後美貌和皇帝堅毅的臉藏在燭火的陰翳裏,看不清神情。
    衆所周知,這位孤僻的殿下性格古怪冷酷,是個暴君,萬一怪罪于他們的醫術,讓他們陪葬什麽的,可就……
    得想辦法找個借口開脫一下才行。
    主治醫生看了看獸醫,在得到後者一個輕微的點頭動作以後,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兩位殿下,眼下有件緊迫的事情需要您二位來定奪。”
    謝鳴風看出了兄長的情緒已經繃得很厲害了,操控輪椅往前了一點,開口:“什麽事?”
    醫生們感激地看着來解圍的二皇子。
    謝鳴風這種沒背景,不受寵,還親民的類型,的确比太子受歡迎得多。
    醫生斟酌着用詞:“需要有穩定且強大的靈寵,為陛下做……臨終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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