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燈枯(七更)
謝恺塵原本是不打算讓鳳凰直面這一切的。
無論是逼仄的死亡, 還是嗜血的皇權相争,這一切本應離幹淨柔軟的小家夥遠遠的。
可惜變故來得太快,先是離開他的鳳凰衰弱到快要消失, 接着又是父親的重病, 命運的洪流将他們捆綁在一塊兒向前推去。
哪怕他身居高位, 手握帝國, 也無可奈何。
他不放心把鳳凰交給任何人,不得不違背本心将小叽帶到了父親的病床前。
獸醫簡單告知了他臨終關懷的步驟,以及一個沒有綁定的靈寵要如何突破封鎖結界進入陛下的精神海。
這些操作并不困難, 重要的是,做這一切的靈寵必須非常強大, 而且非常穩定才行。
現在所有人都離開了, 包括謝鳴風和店小二。
房間裏只剩下他, 鳳凰,父親,以及一地凄涼的蠟燭。
謝恺塵解開衣領, 讓小鳥兒飛出來。
“……”
紀攸想問問怎麽了, 又想起人類先生告訴自己要保持安靜, 只好用眼神來做詢問。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好嗎?”謝恺塵說,“現在你可以恢複原身。”
紀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不過能夠有機會使用真正的形态, 他也不會錯過。
金光散去,漂亮的鳳凰再度出現在了眼前。
立在病床床頭上的金雕看見了這一幕, 原本像個雕塑一樣的它緩緩睜開眼睛。
待看清那團金光裏神鳥的模樣之後, 瞳孔縮了縮, 臣服般再度垂下頭顱。
這一切是那邊的一人一鳥都沒有注意到的。
謝恺塵讓鳳凰落在自己肩上, 向病床旁走過去。
老皇帝的臉上扣着呼吸面罩,裏面源源不斷輸入着已經沒有用的藥品,将他那張原本正直壯年、卻因病而衰老枯瘦得不成形的臉遮住了大半。
謝恺塵都快有些認不出他了。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應當是那個強壯、□□而漠然的背影。
而不是眼前這樣幹癟得像一節枯木。
小鳳凰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病人,有些害怕地往謝恺塵身後躲了躲。
不過等到謝恺塵伸手時,他還是乖乖地過來,被人類抱到前面。
紀攸倚在人類的懷中,想看又不敢看,最終只能勉強偏了點頭,怯生生看着玉臺上雙目緊閉的人類。
“啾?”
聲音輕的像一片羽毛落下。
“他是我的父親。”人類先生回答,“他現在很痛苦,可是沒有人能幫助他。”
父親?
小鳳凰聽到這個陌生的稱謂。
他在森林裏生活時,且不提自己是個孤獨長大的小幼崽,其他的動物們也大多是母系社會。
成年的雄性都會離開部落族群,很少有什麽小幼崽是在父親的庇護和照料下長大的。
“父親”對他而言是一個遙遠的、幾乎沒怎麽聽說過的存在。
這個人類,是約阿諾的父親嗎?
他為什麽會躺在這裏呀?
對了,他想起來了。
約阿諾說,這個叫做父親的人類很痛苦。
小鳳凰已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自己的職責。
他生來就是要為世間萬物祛除痛苦,撫平悲傷的。
因為他是神禽,神明之力賦予了他普度衆生的能力與責任。
“啾?”
是要我來幫他不要那麽難受嗎?
紀攸問。
謝恺塵用小幼崽最能夠聽懂的方式,轉述了一下臨終關懷要怎樣做。
其實鳳凰先前已經有過不少次這樣的療愈經歷了,應當不是什麽困難事兒。
只不過普通的情緒波動,和快要到死亡終點站的困苦,畢竟是不同的。
在幼崽聽來,他要做的就是進入對方的精神海之中,找到那個人,和他說說話,看看對方有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放不下的心結。
這就是他所要做的全部。
聽起來也不是很難嘛。
啾啾自信。
“叽啾。”
鳳凰叫他的名字。
“嗯?”
“啾,啾啾。”
小鳥兒擡起頭。
雖然并沒有明确的語言闡述,但是謝恺塵猜,應當是小家夥在告訴自己,不用擔心,不用傷心。
人類面上答應,心情不免沉重。
這些事情本不應當由他的小朋友來做,可是眼下的确找不到比鳳凰更加強大的靈寵了。
父親自己的金雕已經奄奄一息,老二家那只金剛鹦鹉實在談不上精神穩定。
至于老三——
一來,老三并沒有出現在父親的寝宮。
二來,他也不放心讓老三的靈寵進入父親的大腦。無論出自任何目的。
謝恺塵把鳳凰放在病床上,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等你結束我們就去看海,好嗎?”
“啾~”
小鳥歡快答應了。
紀攸目送着人類先生關門離開。
現在,這個房間裏還能睜開眼打量四周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總覺得有些發冷,翅膀更緊地貼着身體。
環視了一圈陰森森的房間後,目光最終落在自己即将要治療的這位病人身上。
父親。
他想。
小的時候他也想過,自己要是也有父親就好了。
孤雛等啊等,沒等來爸爸,也沒等來媽媽。
可是沒關系了,現在他有約阿諾。
所以只要是做能讓約阿諾感到開心的事情,就算有點……有點害怕,也可以。
什麽都可以。
皇帝的金雕在鳳凰靠近主人的時候,再次睜開眼。
若是在以往,有人敢這樣不經允許靠近主人,它一定會盡忠盡責行使一個護衛的職責,用那雙利爪将危險分子大卸八塊。
但現在它一動也沒有動。
金光自鳳凰身上向四周蔓延開來,同樣承受着衰竭痛苦的金雕竟然同樣感到了治愈,好似溺水之人重新獲取救命的氧氣。
它并不認識這位從另一個星球上來的小神禽,可能鮮明感受到那每一根潋滟鳳羽上附着的龐大力量。
這樣一個年幼的小家夥,真的能幫助它的主人嗎?
它睜開眼,正好對上鳳凰望過來的琉璃色眼瞳。
……明明是個還要待在飼主懷裏撒嬌的小幼崽。
為何會有如此聖潔而莊嚴的一雙眼睛?
「請你……」
它在心中喃喃。
不。
「請您——」
金雕撤掉皇帝精神海中的屏障,向着鳳凰俯身,做了一個朝拜的動作。
「請求您,拂去他的痛苦吧。」
*
和太子咆哮的碧浪不同,老皇帝的精神海是一片粘稠渾濁的黑。
紀攸剛進去時,感到有些不适。
他自小長大的荒星的森林沒有受到人類影響,和任何一個自然生長的原始森林一樣,郁郁蔥蔥,生機無限。
被約阿諾帶到母星之後,無論是裴桉家的別墅,還是栗源灣的海景房,也都布置得格外漂亮。
這樣髒兮兮的地方,愛幹淨的小鳥不是很喜歡。
不過他還沒有忘記自己進入的目的,張開翅膀飛掠海面,開始尋找那個名為父親的人。
“啾啾——”
“啾啾。”
“啾啾~”
嬌嫩的鳴叫回蕩在空茫的精神世界中。
他繞着精神海飛了好幾圈,沒有捕捉到任何回應。
紀攸換了種方法,身體攏成垂直狀态,閉上眼睛。
片刻後,倏然張開雙翼。
金光沿着尾翎滴落入漆黑的海水中,照亮了污濁的一切。
原本幾近凝固的海面重新有了微弱的流速,推動海面上那層淡淡的金向着更遠方蔓延。
直到在某處受到了一點阻礙。
找到了!
紀攸收回感應力,睜開眼,向那個被擋住的地方飛去。
果然在精神海上發現了一葉小舟。
船頭坐着一個垂釣的男人,發色瞳色都很深。
他看起來很年輕,氣色還不錯,紀攸一時間沒能把這個人和玉臺上那具滄桑的枯木聯系在一塊兒。
“啾。”小鳥飛到他面前,乖乖巧巧問好,“請問,您是父親嗎?”
精神海中是可以自由溝通的,不過男人看見他、聽到他說的話之後依舊有些詫異。
語氣倒還算溫和:“朕可不記得朕有生過小鳥。”
“為什麽呢?”
男人被這樣單純可愛的問題逗笑了:“朕是人類,人類只能孕育人類,不能生小鳥。”
“這樣啊。”紀攸語氣遺憾。
“不過你說得沒錯,朕的确是個父親。”男人談及這個,眼神變得柔和,“朕的皇後剛剛生了一個兒子。”
精神海中的景象是由本人控制的,在他說完之後,紀攸看見了幻象中的嬰兒。
包裹在襁褓中,小臉蛋粉嫩,咬着奶嘴睡得正香。
小鳳凰更不可能把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要柔弱的小寶寶,和在他眼裏宇宙第一厲害的約阿諾聯想到一起。
“可愛嗎?”皇帝問。
“可愛~!”小鳳凰适時跟進确認,“我也很可愛,對吧?”
皇帝沉吟:“你嘛……”
小鳥兒有些緊張地等着他下半句話:“我、我也很可愛吧,對不對,對不對?”
為了證明自己,他還特意轉圈圈,展現自己引以為傲的的漂亮尾翎。
皇帝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朕不逗你了,你的确很可愛。”
小鳥松了口氣。
他還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要被很多人喜歡才行。
“你是什麽種類的小鳥?”皇帝問,“朕擁有一個象限,一個帝國。但從沒見過你這樣的。”
鳳凰眨巴一下眼睛:“風中的山雀。”
用了和當初回答謬兒同樣的方法。
山魈長老和約阿諾都說過,人類貪婪,人心不可測,他必須要在必要的時候僞裝。
至于什麽是“不必要”的時候,紀攸還沒想過。
“封鐘德山雀?”皇帝自言自語,“這是學名嗎?還挺複雜的。總之,希望朕的兒子以後也能找到你這樣精靈古怪的稀奇靈寵,這樣才配得上他太子的身份。”
太子。
鳳凰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
盡管約阿諾是他的寵物,他也沒忘記,約阿諾被其他人稱作太子。
是和自己一樣很重要的殿下哦。
這個男人的兒子,和他的人類先生一樣是太子殿下嗎?
小鳥再一次禮貌發問:“請問父親,您的孩子叫什麽名字?”
皇帝已經忽略了、或者說默認關于‘父親’的稱呼問題:“恺塵,叫謝恺塵。”
提到這個,男人喋喋不休起來:“這個名字可是朕和皇後一起在星網上搜了很久才選的,雖然我覺得用‘塵’這個字兒不太合适,畢竟朕的兒子應當高高在上,怎麽能卑微如塵埃;但皇後覺得只有維持謙卑姿态才能……”
後面的話鳳凰都沒聽了。
他瞪大了眼睛,還停留在“謝恺塵”這三個字上。
盡管他還從來沒有用名字稱呼過人類先生,但這仨字他總不會記錯。
那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雖然比自己取的“約阿諾”要差一點啦。
所以……這個男人,是約阿諾的父親嗎?
就是他需要「臨終關懷」的對象?
小鳳凰想不通。
玉臺上枯萎的病人,和這個精神奕奕的男人,完全不一樣呀。
他又把視線轉到皇帝的幻象上。
咬着奶嘴酣睡的嬰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留着短短的黑發,好像在參加學校的活動,眼神堅定嚴肅,仿佛是什麽象限級比賽。
那樣嚴肅的小模樣,和圓鼓鼓的臉蛋不太符,又顯得很可愛。
紀攸情不自禁被小謝恺塵吸引了,飛得離近了些。
皇帝似乎還沒有注意到自己記憶的時間線已經變更了,自豪道:“朕的恺塵很可愛對吧?迄今為止他表現出的各方面能力也很不錯,以後必定是A級,說不定A+也有可能。不愧是朕的兒子……”
聽起來是驕傲的語氣。
可是好像還是有哪裏不太對。
小鳥兒下意識用一邊翅膀擋住幻象中的小謝恺塵:“那,如果他不是A級呢?如果是B、C、D……”
鳳凰已經知曉了人類精神力等級的建議分類辦法。
并且,也察覺到了皇帝方才的語氣哪裏叫他覺得微妙。
那樣子說謝恺塵,似乎是種‘他很值錢——所以我很愛他’的評斷方式。
皇帝愣了一下。
“不會,朕的孩子,一定是A。”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不過就算沒那麽優秀,他也……也是,嗯,也是朕的孩子。”
——遲疑。
鳳凰美麗的碧瞳靜靜望着他,目光中竟然摻着一絲遠超出幼小年齡應有的憐憫。
“父親先生。”奇怪的稱呼又增加了,“您還記得,您的孩子多大了嘛?”
皇帝的瞳孔驟然緊縮,如同這不是一個平淡的問題。
而是一道擊中他的雷點。
“朕的孩子……多大……了?”
男人頭痛起來,抱住腦袋,痛苦地蹲下去。
随着他心緒的劇烈波動,整個精神海也翻湧起驚濤駭浪來。
那些粘稠、混沌的海水,岩漿般聚攏。
小舟猛然颠簸起來。
鳳凰飛向更高處,以防黑色的海水沾上羽翼。
他俯瞰海面,小舟幾欲傾覆,原本看起來正值青壯年的男人,幾乎是一瞬間變得蒼老,跪坐在船頭,雙手撐着甲板不停地咳嗽。
臉頰凹陷,血管發青。
很快,看起來和玉臺上的病人沒有差別了。
紀攸在此刻終于明白,所謂要進行的「臨終關懷」是什麽。
這個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的老人,這個本該坐在阿爾法象限至高無上霸主寶座上的皇帝,在大限将至時,一定有許許多多未盡的心願,和未了的心結吧。
比如……關于那個原本寄予無上期望,卻也無比失望的長子。
小鳳凰感到很傷心。
他的傷心不僅僅是共鳴這位成功的君主和失敗的父親,更多的,是看見了童年也曾擁有過溫馨家庭、後來卻變得如此孤單的人類先生。
小鳥兒太懂那種孤單了。
不可接近、不可亵渎的神禽,自出生起就沒有家人,也不被允許有朋友。
就連日出之時的萬物朝聖,也要離得遠遠的才行。
他與天地同壽,無須進食休息,一個個孤寂漫長的夜晚蜷縮在聖梧桐的銀葉中,睜着眼睛發呆。
小幼崽不得不學會睡眠,才好消磨漫長生命中的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時間。
是與約阿諾的相遇,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不孤獨」。
人類先生的到來,像是一盞照亮了無盡黑夜的明燈。
是他的……星星啊。
可他現在才發現,原來對他來說無比明亮的星星,也有那麽多晦暗的時刻。
是連幼崽也可以感知到的,對另一個人的心疼。
紀攸揮動雙翼,跳了支憂傷的祈願舞。
他的每一次搖擺,每一次顫動,都帶來金光無邊無際漫溢,雨一樣澆灑至怒吼的精神海。
黑熔岩似的海浪漸漸止息,連那污濁也似乎有變得清透的趨勢。
鳳凰的靈力對于情緒波動的安撫作用,表現在精神海內部,就是平定和淨化。
天空之上翩翩起舞的鳥兒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力。
在突然被點破混亂的時間線之後,他成了現實的那個病人,軀體萎縮破損,視力衰退得厲害。
然而就是此般模糊不清的視角,依舊能看出那金色的小生靈有多麽熠熠生輝。
封鐘德山雀?
不……絕對比這個古怪的名字要罕有得多。
他畢竟是人類帝國的帝王,見過的來自四象限的珍禽異獸數不勝數。
還從來沒見過這般叫人心弦撼動的。
“你到底……是誰?”
連吐字都變得破碎。
一舞終了,紀攸落回船頭。
他有些訝異地看着已然滿頭白發的老皇帝。
“你不是一只小山雀。”老皇帝渾濁的眼球盡力看向鳳凰的方向,“你很特殊。你是……恺塵的靈寵嗎?”
小鳳凰看着他,沒有說話。
其實自己和人類先生還沒有……
買有那個,那個叫什麽來着?
哦,還沒「結婚」呢!
小鳥在「聯結」一詞的兩個字中只記住了一個。
不過也沒差啦。
總之,嚴格意義上來說,他還不能算是人類先生的靈寵。
“謝謝你,朕想起來了。”老皇帝朝着模模糊糊的光團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不過還是作罷,“朕想起來……朕的恺塵已經二十多歲了。朕還……還有了其他孩子。”
他的尾音像句嘆息。
擁有更多的孩子,是好事嗎?
小孤雛不确定。
森林裏的動物們總是會有很多孩子,人類則不是。
老皇帝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惋惜。
“朕的皇後,朕的皇後……”他反反複複念着,語調瀕臨破碎,“離開朕,已經十年了啊……”
曾經也有過伉俪情深,攜手走過風華正茂的歲月,飼育第一個孩子。
如今混亂的記憶漩渦中,最閃耀的那一瞬,仍是年輕時的皇帝攙着皇後,在帝國大典上共同舉起還是嬰兒的謝恺塵,向子民與四象限介紹他們的長子。
這種自豪之情在謝恺塵六歲那年精神值檢測出空前絕後的S級,達到頂峰。
而皇室的專職訓練人員屢次報告太子殿下無法掌握自己的精神力之後,曾經飽漲的父愛也随之跌落。
現在想來,也過去十幾年了啊……
“如果朕需要療愈,應當是老金來,而不是太子的靈寵。”老皇帝盡力讓自己看清小鳥兒的模樣,卻只能瞥見一團模糊而的光,“孩子,你說實話,朕是不是要死了?”
紀攸不說話。
身為神禽,“死亡”于他而言很陌生。
身為荒星森林裏的居民,“死亡”又很熟悉。
小幼崽知曉,一旦死亡,就像陷入了永久的長眠。
再也不會醒來,也不會再和他說話、對他笑了。
“父親”,也要死了嗎?
這個可能性為幼崽的悲傷更蒙上一層灰。
老皇帝沒有等來鳥兒的回答,那同樣是一種默認。
他比想象中更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像鳳凰進入精神海最初那般錯亂了,想起了許多,包括病如枯骨的很多年。
死亡,不過是一個既定的終點罷了。
即将跨入那道門之前,他最後想的不是自己的皇位,不是阿爾法象限的盛世,不是貝塔象限正在拓展的第二帝國,也不是更遙遠的深空。
不是心有虧欠的長子,不是最值得驕傲的三子。
而是已逝的皇後。
“朕的一生的确不止有她一個女人,也曾打算立別的皇後。可是……”他哽咽了,“可是唯有她,能被朕稱呼為朕的妻子……”
他對她的愧疚,又怎麽是短短幾句話說得完的呢。
老皇帝感覺到膝上多了一點重量。
輕盈,小巧。
既微不足道,又不可忽視。
他知道是那只漂亮的小鳥。
人類目光渙散,微微笑了一下:“你是在安慰朕嗎?謝謝你。”
“啾。”小鳳凰說,“父親,很想您的孩子嗎?”
“你知道嗎,你喊朕‘父親’,讓朕想到了恺塵小的時候,也是這麽嫩生生。朕好像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他之前去哪兒了?哦,好像是瓦倫丁共和國。朕都快要記不清了……”
他已然有些恍惚了。
一會兒在和紀攸交談,更多的時候只是自說自話。
“恺塵能有你……朕也就放心了。”老皇帝摸索着碰了碰腿上的小鳥,“請你能幫朕……看着他,娶妻生子,我的心願也就……”
娶妻生子?
一個全新的概念。
汲取人類社會知識的小海綿鳳凰,啓動!
紀攸見過森林裏的動物們互相愛慕,結為伴侶,然後誕下幼崽。
那,約阿諾的“娶妻”,會和同自己“結婚”有什麽不一樣嗎?
是要自己給約阿諾生蛋呢,還是約阿諾要再找另一個人類呢?
鳳凰迷茫了。
前一個選項暫且不提。
後一個,紀攸想了想,似乎并不是一個愉快的場景。
他是人類先生唯一的寶貝,不能再有其他人QAQ
老皇帝還在繼續念叨:“請你替朕,告訴恺塵——”
“啾啾不要不要。”小鳳凰突然出聲打斷他。
老皇帝一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小家夥頭搖得像撥浪鼓:“這些話,父親為什麽不自己說呢?”
“你只是一只小鳥。”老皇帝笑,“小鳥懂什麽呢?”
紀攸很認真:“自己的話要自己說啾。”
人類失笑:“但朕要死了啊。死了之後,就不能再說話了。”
“可是,如果約阿諾更想聽見您說呢?”
“約阿諾?”到這種時候了,皇帝還有心思饒有興致地問,“這是你給恺塵起的名字嗎?是什麽意思?”
“星星。”這還是小鳳凰第一次告訴人類這個秘密,“是星星喔。”
“星星啊……”老皇帝慨嘆,“朕一直覺得,朕的兒子應該像太陽才對。”
他伸手,憑借着感覺摸了摸小鳥兒的羽毛。
金色的、光的碎片像小小的翅膀一樣撲到他的手指上,溫涼柔軟。
然後又很快散開。
“朕沒有時間了。那些話,來不及說的話,就請你代我轉達吧。”
“不要不要。”小家夥再一次拒絕,糯糯的小奶音多了點兒賭氣的意味,“請您自己說喔。”
但乖巧坐着被摸摸。
老皇帝微微笑着,不再說話。
向一個幼崽解釋死亡,實在太困難了。
當年皇後離世時,謝恺塵也才十三歲,都那麽難以接受。
更何況這樣一只幼嫩的小生命。
他不再說話,盤着腿,感受着撲面的海風。
然而膝頭的小鳳凰并不甘願陷入寂靜,撲騰着翅膀飛起來,在他頭頂盤旋了幾圈:“我想約阿諾了。”
“……嗯?這是告別嗎?”
臨終關懷就到這裏結束了吧,老皇帝想。
他仍有遺憾,但并無不甘。
“那快點回去吧,孩子。謝謝你陪朕最後一程。”
“不是這樣啾。”紀攸扇了扇雙翼,鄭重其事,“請您做好準備,父親先生,我要帶您回去了。”
“什——”
在陡然盛大的金光淹沒了五感時,老皇帝唯一的念頭竟然是,這小家夥怎麽喊自己“父親”喊得越來越順嘴了?
……還有,“父親先生”究竟是個什麽怪稱呼啊!
*
“什麽?!”謝鳴風拍案而起,“你說父皇醒了?”
——等等,錯了。
他起不來。
重來。
“什麽?!”謝鳴風震驚地拍上輪椅扶手,“你說父皇醒了?”
店小二本來單腳杵在扶手上,另一邊爪子舉起來給自己撓癢癢,被他這麽一拍差點摔下去。
還好雙爪倒挂金鈎穩住了自己。
金剛鹦鹉憤怒地飛起來,抖了主人一身羽粉:“憋吵吵!憋吵吵!”
自從早些時候學到了這個詞,店小二就不停嘚啵嘚啵重複。
謝鳴風忍無可忍,在PADD上選購鳥類專用嘴套。
相比二皇子大張旗鼓表現出的震驚,太子則沉着得多:“詳細情況呢?”
來通知皇子們的仆從也一臉難以置信:“醫生說,本來做臨終關懷時,陛下的精神值已經趨于穩定了,其他生命跡象也……但突然所有儀器都報警了,醫生就趕緊進去看,結果發現陛下竟然醒了!而且還、還……”
謝鳴風催促道:“還什麽?快說啊!”
仆從咽了咽口水:“還、還自己走下床了……”
皇子們:“……”
醫學奇跡出現了。
老皇帝重病卧床數年,肌理萎縮,器官罷工,心髒幾度停跳。
全帝國最好的醫生幾次将他從閻王爺手中搶回來,終究也有回天乏術的一日。
連醫生都判斷需要做臨終關懷了,結果一通療愈之後,陛下不僅沒能“安息”,反倒起死回生了?
和癱瘓沒什麽差別的老皇帝,醒來之後竟、然、能、自、主、下、床?!
不僅各部已經準備好悼詞,許多聽到風聲的民衆都預感到即将進入國喪期。
結果突然……康複了?
雖然帝國醫學發展位列宇宙前沿,也沒這麽離譜。
唯一的可能性……
謝恺塵眸色沉了沉。
是鳳凰的力量嗎?
除了對精神損傷有着平複一切的治愈力,還能夠修補生理上、甚至是不可逆轉的病症?
小家夥的能力,或許比他之前預料的還要驚人得多。
面對兩個皇子各異的神色,仆從擦了擦汗:“總之請您二位盡快過去看看吧。”
謝鳴風:“行,知道了,下去吧。”
仆從忙不疊退下,然而還沒走出門,又被二皇子喊住。
謝鳴風神情複雜,瞄了眼大哥,故意清了下嗓子:“那個,老三是不是也收到消息了?”
常年服侍老皇帝的仆從自然是知道三個皇子,不,主要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間的種種恩怨,有些惶恐:“三殿下那邊……應該有別的人通知吧,我不太清楚。”
這等同于默認。
待仆從離開,謝恺塵起身披上黑裘,看了眼窗外灰敗的天色:“走吧。”
矛盾是不可能靠逃避來化解的。
總是躲不掉的。
謝鳴風正欲跟上,被謝恺塵制止了:“你還是等一下吧。”
謝鳴風知道兄長的苦心,不能讓老三認為自己站到了太子的陣營,否則若是老三上位,以後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他的這個哥哥,平日裏寡言冷淡,看起來不近人情,宮中上下為之忌憚。
其實比自己還要心善和心軟。
謝鳴風的喉結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能說出拒絕的話:“……好。”
他痛恨于自己的軟弱,大哥都為自己考慮到這種地步了,自己卻連個“站隊”的意圖都不敢說。
目送兄長離去後,謝鳴風拽了拽花花綠綠的毯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金剛鹦鹉不解,拿爪子踹了踹他:“不走嗎?不走嗎?我選太子殿下!選太子殿下!”
“你個破鳥懂什麽。”謝鳴風嘟囔着,把鳥兒的爪子扒拉到旁邊去。
可他心裏清楚,連只鳥兒都有這份托付于兄長的勇氣與信任,自己卻沒有。
他在休息室度過了煎熬的五分鐘心理鬥争後,轉動懸浮輪椅,匆匆穿過寒風倒灌的長廊。
*
謝恺塵雖然不懼嚴寒,但風嗆進鼻腔的酸痛是意志再剛強的人類也無法避免的。
他咳了幾聲,擡頭看見最不想見到的人在幾個要臣的簇擁下向他走來。
父親的寝宮就在下一個轉角。
這兒是分叉路的交點,是那個所謂避不開的矛盾點。
謝恺塵的視線從他們每一個人身上掠過。
近年來很有聲望的議員蔡沛白;
父親一直很信賴的大臣伯恩斯;
綿延百年的貴族布魯斯家家主;
以及軍部權勢頗盛的凱恩上校。
以及中間那個很有掌權者派頭、卻挂着一臉親和笑容的年輕男人。
謝恺塵同父異母的弟弟。
皇位的最大競争者。
也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敵人。
——帝國三皇子,謝狄川。
這幾人哪一個不是被奢侈品從頭裹到腳,随便一個飾品能值普通人家的一套房,恨不得能給每根頭發絲都鍍上純金。
相比之下,太子沒有任何裝飾的黑裘簡直顯得有些樸素。
除了謝狄川,其他幾人看見謝恺塵後,目光都有些莫名的閃躲。
但面上還是要做足尊敬的:“太子殿下。”
還有人裝出關切的樣子:“殿下身體還好吧?”
立即有人附和:“天寒地凍的,要保重身體啊!”
那些話裏隐含着微妙的言下之意,謝恺塵不是聽不出來。
他微微颔首,并未回應。
衆人自讨沒趣,眼觀鼻鼻觀心,心想太子殿下還真是夠高傲的。
謝狄川将他打量一番,不疾不徐開口:“大哥,別來無恙啊。”
他的眼睛帶着點笑意時極像他的母親,那個有着魅惑狐貍眼、把老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謝恺塵的神情沒有絲毫波瀾,冷漠如古井:“托你的福。”
——托他的福,差點死在荒星。
若不是遇見了鳳凰,自己怎麽可能全須全尾站在這裏。
恐怕在父親之前,帝國就要先為自己舉行葬禮了。
說起來,小家夥給父親治療過後如何了?
會不會也元氣大傷?
想到自家的小朋友,謝恺塵不打算再和謝狄川浪費時間,擡腳邁向父親的寝殿,從一行人身邊走過。
黑色的衣擺留下寒霜,直至冰凍進謝狄川的眼底,殺意一閃而過。
三皇子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已然恢複到那種常年僞裝出的親和:“好了,我們也快點去探望父皇吧,各位別在風裏受凍了。”
“哎呀,殿下說得是。”
“陛下能恢複康健真是得神明福佑!”
“天佑我帝國!”
衆人七嘴八舌。
為皇帝祈禱是假的,谄媚三皇子是真的。
當然,也有人心裏犯嘀咕——不是據說太子遭遇不幸了嗎,怎麽又好端端站在面前了?
日後的情勢,還會有什麽不同的發展嗎?
這群最看不上平民的權貴是不屑于登錄星網的,更不會關注什麽直播間,所以還不知曉太子已經有了靈寵的事情。
人人各懷心事,直到一陣破鑼嗓子的叽叽喳喳打破了僵硬的氛圍。
“天空一聲巨響!二皇子閃亮登場!閃亮登場——!”
衆人:“……”
被稱頌的謝鳴風:“……”
謝狄川嘴角抽了抽,轉過頭來:“二哥來了啊。”
謝鳴風根不能給輪椅加個隐身功能,鉗制住胡言亂語的金剛鹦鹉,自己也胡言亂語:“嗯嗯我很好。”
謝狄川:“。”
……我問你了嗎。
片刻後,衆人抵達寝宮。
侍衛攔下了其他人,僅放行了三位皇子。
那些看着就瘆人的紅白蠟燭已經全部撤掉了,連宛若靈柩的玉臺也不見了。
幽暗了數月的房間再次打開遮光簾,還換上了正常的燈源。
都做好了昏暗準備的兄弟三人看着亮堂堂的室內,反而有些不習慣。
更不習慣的,是看見直立行走并且……呃,活蹦亂跳的父親。
那是個已經卧床多年、幾近陷入植物人狀态的重病病人。
現在笑着沖他們招手:“朕的兒子們來了。”
他看起來連大病初愈的倦态都沒有,簡直容光煥發,仿佛年輕二十歲,連白發都生動了不少。
皇子們的心情卻輕松不起來。
不是不為父親的健康而開心,而是……
三人不約而同想到一個詞。
回光返照。
等他們看清父親在做什麽的時候,更是啞然。
他在沖奶粉。
手裏拿了個奶瓶,格外袖珍。
顯然,這個超迷你的奶瓶,屬于旁邊那個眼巴巴等着的小毛球。
紀攸離開精神海之後,仍然是小奶啾的形态。
此刻撲扇着翅膀,叽叽啾啾地催促。
老皇帝笑呵呵:“別急別急,馬上就好。”
他把奶瓶遞給小鳳凰。
但鳳凰沒有接,仰起小腦袋:“啾~?”
“怎麽了?”皇帝看看奶瓶,看看奶啾,“是要朕喂你嗎?”
“啾!”
其實啾啾是會自己用翅膀和爪爪抱着奶瓶喝的。
但有別人可以幫忙的話,就不需要自己出力啦。
偶爾也想要偷懶的紀攸小朋友如是說。
幼崽蹭了蹭皇帝的衣角,明亮的鳳凰瞳眨巴眨巴,充滿期待。
“啾啾~”
拜托你嘛QWQ
撒起嬌來得心應手。
顯然,兒子們早已成人、卻至今沒有添一個孫輩的老皇帝對這套撒嬌相當受用。
“好吧,真拿你沒辦法。”
皇帝嘴上語氣無奈,忘記掩飾忍不住上揚的嘴角。
奶瓶太小了,他不得不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着,彎下腰。
萬人之上的君王,難得對誰“卑躬屈膝”。
鳳凰柔嫩的小翅膀環住奶瓶,津津有味地嘬着。
“好喝嗎?”
“啾啾~”
幸福地卷成金色小奶團。
這可是約阿諾送給他的奶瓶,哪怕是盛水,都比別的水甜美。
濾鏡就是這麽厚。
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小家夥喝奶,一手抵着奶瓶,一手輕輕梳理着紀攸抖動的呆毛,一臉慈愛。
他那只護主性和攻擊性都格外強的靈寵金雕,沒對逾矩的小鳳凰做出任何防備,立于窗臺沉默地看着,宛若石像。
目睹全程的兄弟三人也很沉默。
……這确定是他們那個性格陰晴不定、誰也不愛最愛自己、自私刻薄、以下省略一百個負面形容詞的父皇嗎?
真的不是什麽溺愛寶貝孫孫的新手爺爺嗎?
【作者有話說】
啾寶:我拿你當父親,你竟然把我當孫子(劃掉)QAQ
老皇帝怎麽能想到這只小鳥崽以後竟然會成為自己兒媳呢=w=
PS:本章三皇子身邊的這些支持者都在《餓龍崽崽找上門》中出場過~ (兢兢業業接着當反派
兩本有很多聯動,包括裴導家所在的蘭卡姆多灣,也是小郁和龍崽度假去的地方,太子和鳳凰也在《餓龍》後期客串過
太子和鳳凰住過幾天的栗源灣,同樣是《好想做你的崽》一家三口的度假地點
雖然是聯動宇宙,不過每本設定及時間線會有一些差別,以每本正文為主。
感興趣的可以看看其他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