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千山
    這個回答實在出乎岑尋枝的意料。
    小九一看就是那種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 可也的确從未提起過自己的家境與來處。
    黃昏曉星的游客太多,什麽亂七八糟的種族都有,他不可能一個個去追根溯源, 本人也不是那種八卦的性格, 小九不主動提, 他絕不會過問。
    但冒出來個監護人也是夠莫名其妙的。
    且不說小九按照人類的标準已經成年了, 從法律上來說不再需要被監護,光是少年在他旁邊那拘謹而生澀的模樣,像棵剛被移栽的小含羞草。
    ……還監護人呢, 二位看起來根本不熟吧?
    岑尋枝這輩子最煩的就是用臉和花言巧語把人騙得團團轉的男人,現在對于謝恺塵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他幹脆直接略過了男人的答案, 轉而問少年:“他說的是真的嗎?”
    紀攸:“……”
    這要啾啾怎麽回答呀!
    他是小鳥兒的時候, 約阿諾當然是他最最信賴的、也是唯一的飼養員, 說是監護人也沒差。
    從他的角度來說,回答是肯定的。
    可是他的人形和太子殿下不過幾面之緣,雖然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使用這種關系代稱, 可是如果自己現在答應得太暢快, 會不會反而顯得怪怪的、有暴露身份的危險?
    約阿諾也會覺得很奇怪吧?
    ……可是, 明明和人形的自己不怎麽熟悉的謝恺塵, 為什麽要說是自己的監護人呢?
    少年支支吾吾,講不出明确的話來。
    然而小鳳凰有個改不掉的習慣, 在迷茫和無助時會下意識看向最依戀的人, 也就是謝恺塵。
    現在也是同樣。
    岑尋枝沒有錯過這個細節,在心中又一次對陌生人和對方與小九之間的關系做評估。
    既沒有監護人與被監護人那樣順理成章的關系, 可是好像也不算陌生。
    小九那種無意識的傾向, 其實很能體現心理關系上的親密偏好。
    他調整了問句:“你認識這個人嗎?”
    這倒是很好回答。
    小鳳凰趕緊點頭。
    岑尋枝無視了陌生男人那愈發冰冷的目光, 又追加了一個:“你相信他?”
    原本惴惴不安的紀攸因為這個問題放松下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謝恺塵, 後者陰得能滴水的臉色在接觸到小美人笑微微的眼神時,不自覺也跟着柔和些許。
    小鳳凰再度看向岑尋枝,眼睛亮閃閃,像通透的寶石:“相信的!”
    那可是他的人類先生呀。
    全世界,最最好,最最喜歡的人類先生喔。
    岑尋枝看着少年的翠眸,驗證了這兩人的确有點兒不同尋常又不可言說的關系的猜想。
    好吧,原來此前看到的那種距離感,原來不是敬而遠之的生澀,而是欲語還休的羞澀。
    好家夥,這兩人哪裏是不熟,根本是在暧昧期吧。
    這麽一想,小九在他眼裏像小孩,其實也是個完全可以為行為和選擇負責的成年人了。
    成年人有自己的心動和心動對象,也是理所應當的。
    岑尋枝對刨根問底別人家的家事沒興趣,只要小九說相信,那就姑且相信好了。
    岑大校對謝恺塵點了點頭,表情平淡:“那行,請跟我過來登記身份吧。”
    謝恺塵:“。”
    總有種蓄完力然後目标跑了的惱怒感。
    岑尋枝接下來的話更是把這種愠怒擡升了一個等級。
    岑尋枝瞄了眼謝恺塵,囑咐紀攸:“保護好自己,如果他欺負你,立刻跟我說。”
    他故意沒有放低聲音,要的就是讓陌生人聽見、也聽清楚,小九在黃昏曉星是有人罩着的,可別有不該有的心思。
    少年沒聽出來這話裏有話的微妙,還認真地回答:“我知道啦。”
    約阿諾可不會欺負我呢,小鳳凰想,每次遇到可怕的怪物,他都會保護我的。
    這番話落在謝恺塵耳朵裏,已經算得上挑釁的嚴重程度了。
    十幾年來面對三皇子的譏諷從來無動于衷的太子,在涉及到紀攸的“所有權”時,額角難忍地抽了抽。
    他上前按住少年的肩膀,輕輕一帶,将人帶到自己懷裏,手臂環住對方纖瘦的身體,銀灰瞳孔深處似乎有火焰在無聲燒灼:“我的人我會照顧好。”他說,“不勞您費心了。”
    這人恨不得把獨占欲化作精神力釋放出來,無差別警告所有想要靠近小九的所有人。
    不,不止人。
    是路過的狗都被拉過來見證一下所有權的程度。
    岑尋枝對于這種幼稚行為嗤之以鼻,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乍一看還以為是很成熟的人呢,碰到這種事兒就跟小孩子不許別人碰自己心愛的娃娃似的。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對着小九很誇張地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恺塵:“……………………”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挺強的。
    在謝恺塵真的要化身成為滿天飛謠言裏的暴君之前,衣角上多出來的一點點力道阻止了他。
    他低頭一看,小美人的手指輕輕柔柔抓着他的衣角,乖順又依賴的樣子。
    這個動作就像是在告訴岑尋枝,我很好,很喜歡他,請放心。
    很明顯小九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太子的心情舒緩許多,也寬容地不再計較“情敵”的無禮。
    反倒是岑尋枝莫名有了種老父親嫁女兒的滄桑感。
    唉,孩子自己選的,湊合過呗,還能硬勸分手咋的。
    岑尋枝喊來一個士兵帶這兩人去登記處,自己地下基地找休斯。
    他他拍了拍深藍色軍服上的灰塵,想起這個男人身上穿的看起來也挺像軍裝。
    不過和記憶中帝國那種黑底銀紋又有點兒不太像,到底是什麽人呢?
    替他倆檢查的醫生小跑到岑尋枝身邊:“大校。”
    “嗯,怎麽樣?”
    “除了那個小的劃傷,他倆都沒受傷,體征一切正常。”
    岑尋枝挑起眉:“就一處劃傷?”
    醫生也是一臉驚奇:“是啊,喊我過來那小子說是從‘野外’發現他倆的。”
    “野外”是他們現在對于鐵藤螳會侵襲的地面區域緊急賦予的新代稱。
    那種地方就算是有武器的士兵也很狼狽,這兩人到底怎麽活下來的?
    醫生想來想去,給出一個可能性:“他倆都是人類,應該是精神力等級很高的那種吧。但我沒有這種檢測工具,判定不了。”
    岑尋枝點點頭,如果是精神力,的确也合理。聽說人類A級以上精神力可以當做殺傷性武器來使用。
    他對謝恺塵那個傷口比較在意:“你給他測過血液嗎?”
    醫生點頭:“很正常,還是A型血呢。”
    那也可以排除血液的異常情況了。岑尋枝又想到什麽:“那個小孩的樣本,有送檢嗎?”
    “小孩?”醫生想了下,“哦,你說那個小姑娘的特異樣本啊,送去過了。結果把檢測機器都弄癱瘓了,現在在等檢修。”
    他說這話時憂心忡忡壓低聲音:“那到底是個什麽小怪物啊。”
    岑尋枝的眉眼蒙上一層霜。
    經手過幼崽檢測樣本和結果的人不約而同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擔憂,但幼崽目前為止出了這些數據上的異狀也沒有表現出什麽別的不同。
    別說威脅其他人的安全了,到現在不是吃就是睡,連句話都沒說過。
    總不能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猜測把這麽小的孩子獨自扔到野外等死吧。
    小九一定不會同意的。
    想象了一下少年抱緊幼崽不允許任何人來搶的樣子,倒是跟剛才那男人摟着小九恨不得離他十米遠的架勢差不多。
    大概屬于威脅方式是眼淚叫人心軟,和拳頭直接讓人軟的區別吧。
    ……該說也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
    “哦對了。”岑尋枝随口問道,“你知道那個新來的是什麽人嗎?”
    岑尋枝與謝恺塵對峙的全過程,醫生都在現場。
    提起這個,臉色頓時精彩紛呈起來:“……大校,您真的想知道嗎?”
    岑尋枝莫名其妙:“你這是什麽話?”
    醫生汗都要滴下來了:“我是聽那位……閣下,自己說的。所以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真……”
    連閣下這樣的敬稱都出來了。岑尋枝陡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他停下腳步:“你說。”
    醫生差點撞他身上,緊急剎車。
    醫生摸了摸鼻子,有點不敢直視大校的目光,眼睛到處瞟:“就是,那個,那個,我聽他說他是……帝國的太子。就是總統邀請來援助的……那個太子。”
    岑尋枝:“……………………”
    也就是說。
    自己一天之前,才在視訊中和他接觸過,尊敬且客氣。
    一天之後,當着殿下心上人的面,暗示他是不懷好意的人拐子。
    ……他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連夜從黃昏曉星,不,幹脆從賽瑟納林跑路應該不會被追殺吧。
    人生重來算了。
    *
    盡管被岑尋枝(通過別人的提示)認了出來,謝恺塵沒打算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衆。
    他會在這裏待幾天,想辦法和下屬以及其他帝國軍聯系上,搞明白鐵藤螳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撤退的原因,最後帶小九離開。
    清晰明了的規劃。
    所以,在面對據說是總負責醫生的休斯關于姓名的提問時,他說:“姓謝。謝約。”
    “也就是說,你倆一個姓?”休斯放下筆,表情複雜,“你倆不會是那種□□的關系吧?”
    他都不需要岑尋枝轉告,光是看小九寸步不離跟着這個高大的男人,只要不瞎,都看得出來小孩兒有多依賴這人。
    休斯認識紀攸的時間很有限,不過小家夥的性格還是很好摸透的,就是那種對誰都溫和的類型。
    但同意他人的靠近,和主動接近他人,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
    這個高個子的男人看着年紀也不大,也就二十幾歲,九成九的可能性從來沒談過戀愛,恐怕自己都搞不清楚什麽叫感情,才會既想要把人牢牢栓在身邊,又怕其實被拴住的是自己的心。
    休斯暗暗搖頭,小九喜歡這樣的類型,怕是有的熬呢。
    謝恺塵:“……”
    謝恺塵:“……沒有。”
    一時半會很難解釋得清。
    畢竟他篤定小美人絕對不可能姓謝,出于某種尚不知曉的原因巧合地選擇了與他同樣的姓氏。
    而他說的監護,也不是家長與兒童的那種。
    再說了,他們也不是……那種關系。
    他們就是兩個沒有血脈相連、也沒有任何家庭聯系、更還沒到親密關系那一步的,認識的人。
    總之,跟□□可以說是毫不沾邊。
    休斯一臉不信任,不過本着醫生治病救人不去評價病患道德問題的原則,也沒有再追問。
    小鳳凰聽見太子道出化名之後,呆呆地看着他。
    謝……約。
    ……約,是約阿諾的意思嗎?
    人類先生還記得自己給他起的名字,鳳凰語裏的星星。
    他一定還在想念小奶啾吧。
    少年不禁有些低落。
    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能以坦誠的真面目與飼主相認呢?
    謝恺塵也察覺到他在發呆,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離得很近,好像連額上的發絲都拂過了掌心,癢酥酥的。
    少眨了眨眼,無辜地望着他。
    “還好?”謝恺塵問。
    “……嗯。”
    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可稱不上「還好」。
    謝恺塵蹙眉,但休斯搶在他之前開口:“哦對了,九九,小野莓一直在找你。你這走了這麽長時間也沒跟她說,把她吓壞了,快去看看吧。”
    紀攸心髒一跳。
    和飼主重逢的喜悅壓倒一切,他差點忘了還有個需要自己的幼崽呢!
    “小野莓?”謝恺塵顯然也沒有漏聽這段話,問,“誰?”
    休斯接着寫東西,頭也沒擡:“哦,他女兒,挺可愛的。你不是他家裏人麽,應該認識一下。”
    謝恺塵緩緩看向紀攸。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有孩子了嗎?”人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古怪,“還是說一直有,只是我不知道?”
    小鳳凰:“Q口Q!!”
    啾啾不是,啾啾沒有啊!
    誤會大了QAQ
    *
    謝恺塵跟着紀攸進了地下基地。
    樓梯間彌漫着厚厚的塵土味,在收到鐵藤螳大軍入侵的信號之前,這裏至少已經幾十年沒有啓用過了,建造基地不過是标配,誰能想到一顆小小的黃昏曉能成為戰争的淪陷地。
    聯邦軍已經盡可能找來通風和制氧器材,但下面躲的難民太多,根本不夠用,很多人跑到樓梯口來換氣。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不得不換了另一條有士兵把守的路。
    下了樓梯,正式進入基地的地下部分味道更難聞,除了陳舊潮濕的黴味,還有各種吃到一半的食物味道,包括病人們的藥品味,以及根本分辨不出來是什麽的怪味。
    太子自小養尊處優,哪裏去過這種類似于貧民窟的地方,被嗆得咳了好幾聲。
    他擔心小九身體柔弱會更受不住這種氣味,出乎意料的是,少年适應得很,到後面還要回頭等他。
    “你不喜歡這個氣味嗎?”鳳凰想了想,“是不太好聞……”
    連看起來嬌氣的小家夥都能受得了,他堂堂太子總不能說不行。
    不過紀攸并沒有讓他堅持,擡起手。
    謝恺塵不清楚他要做什麽,但并沒有躲避。
    鳳凰撫上他的眉心,淡淡的金光自指尖流淌,如同夏日的溪水浸入謝恺塵的煩悶中。
    比起感覺到自己的确對味道沒那麽敏感,謝恺塵此刻注意力都在小美人前額上那抹瑩亮的花钿上。
    三重螺旋,既像羽毛,又像淚滴,還有點兒像花瓣。
    謝恺塵仍不清楚那究竟是顏料還是刺青,不過既然能發光,大約是精神力具象化的一種。
    ……無論如何,真的很美。
    它為少年那原本就無可挑剔的五官更添一絲溫婉和皎潔,讓他如此動人,宛若此世間最叫人心醉的月色。
    謝恺塵怔忪的片刻,鳳凰已經離遠了。
    謝小九醫生的歸來終究還是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人們都在尋求他的幫助,祈願神明可以來到自己身邊。
    少年蝴蝶一樣靈巧地穿梭在不同的病人中間,娴熟溫柔地應對每個人的需求。
    有一些受傷嚴重的病人躺在地上無法起身,他就跪在病人的旁邊,低下頭,雙手扶着病人的額頭兩邊,一點點玲珑的星芒沿着他漂亮的手指氤氲開來。
    病人的焦躁和疼痛得到緩解,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小謝醫生。
    雙手合十,在灑下的金光中默念着感謝神明庇佑。
    他面對他們的感激和訝異,仍然溫聲細語,總是笑微微的。
    在這樣空氣不流通的憋悶地下室中,好像只要在他近旁,周遭都浮動着花朵的馥郁馨香。
    謝恺塵遠遠看着,心也跟着靜谧下來。
    如果真有神祇布施,真有聖子垂憐,大約就是這樣吧。
    這兒原本有一些地鋪,但大多已經發黴,雖然在這種艱巨的條件下也沒得挑;大家從臨時安置點又帶了不少東西下來,基地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擺得到處都是,一眼望過去全是無精打采的人們,很難分清誰是誰。
    紀攸暫時停止接診,兩人還是耽擱了許多,才總算找到托管幼崽的地方。
    主動提出幫忙照顧小野莓的年輕母親名叫宣秋詩,有個七八歲的兒子。她一家都是人類,住在離賽瑟納林最近的NN-36星系。
    她的丈夫被公司外派到黃昏曉星出差,正好兒子放假,便帶他來探親。
    沒想到,遇上了這樣的事。
    她和丈夫在炮火中失去聯絡,後者至今下落不明,她只身帶着年幼的兒子輾轉,幸好找到了岑尋枝艦隊的庇護,暫時有了安全。
    宣秋詩和這裏的賽瑟納林人以及其他星球的人不同,她是帝國土生土長的人類,自然認得出自己國度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為了應對星盜以及德爾塔象限異獸的騷擾,褚聿元帥主動要求駐守處在帝國最邊緣的NN-36星系,基本等于此星系的實權領主。
    褚元帥和三皇子有千絲萬縷的關系,NN-36星系上的人基本都是謝狄川的擁趸。
    宣秋詩一家是少有的支持太子派系的民衆。
    她年輕時候和丈夫去母星星系度蜜月,有幸親眼見過彼時還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太子,知道這是一個怎樣溫文爾雅、沉靜有膽識的未來領導者,他們夫妻倆也從來不信星網上傳播的那些太子黑料。
    宣秋詩在紀攸帶着謝恺塵往這邊走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太子,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您……您……”
    這還是黃昏曉星上頭一個認出自己來的。
    謝恺塵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低聲道:“請幫我保密。”
    宣秋詩忙不疊點頭。
    天啊,無論是旅個游碰上星球大戰,還是在戰後的廢墟中遇見尊貴的太子殿下,全是寫成小說也會覺得離譜的情節好嗎?
    結果還都發生了!
    平複了下自己的激動,她的眼神在兩個好看的年輕人之間逡巡。
    他們是一起過來的,很熟悉的樣子。
    也……很般配的樣子。
    好奇是人之常情,她猶疑着問:“殿下和謝醫生是……”
    被問到的兩人下意識看向彼此,又在眼神接觸到的剎那觸電般分開。
    ……這個問題,該怎麽回答好呢。
    有了先前「監護人」産生的倫理方面的誤會,謝恺塵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詞了。
    事實上他和小九之間的确沒有一個可以用來回應他人的清晰定義,要說的話,恐怕連朋友都算不上。
    至于鳳凰,總不能說這位是自己的飼養員吧。
    好怪。
    宣秋詩看看少年,再看看男人,抿嘴一笑。
    她已經是孩子的母親了,當然經歷過戀人未滿的狀态。
    初戀,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時光了。
    她盤腿坐在屬于自己的一方窄窄地鋪上,兒子蓋着她的外套,睡得打呼嚕。
    而她的懷裏則是蓋着紀攸留下來的那件淡藍色醫生褂的幼崽。
    小野莓眼睛一直跟着紀攸轉,顯然是認出了這位年輕的監護人,像石頭投進湖面引起漣漪那樣,叫玻璃娃娃凝滞的情緒産生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望着,沒有做出一定要他抱的動作來。
    宣秋詩腦海中想象了各種兩人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浪漫情節,跑題得徹底。
    還是鳳凰主動提醒:“姐姐,那個,可以把她給我嗎?”
    宣秋詩順着他的話一低頭,她的膝上一直暖呼呼的,差點忘了這個小東西。
    幼崽不哭不鬧,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哪怕就在懷裏抱着,也好像沒有存在感。
    到底經歷了什麽,到底是生了什麽病,才會讓一個最是該撒嬌年紀的孩子變成這樣?
    當媽的人實在太心疼了。
    幼崽像只吃不飽飯的小貓咪,蒼白瘦小得可憐。
    紀攸也坐下來,她被從一個懷中遞到另一個,沒有半點反應。
    只是在靠進鳳凰懷裏時,安心地閉上眼睛。
    宣秋詩看着她,嘆了口氣:“她醒來發現你不在,到處找;說是找,其實也不哭不說話,就是眼睛轉來轉去到處看。怎麽都等不到你回來,就發出‘啾啾’這樣的聲音——這是我頭一次聽見她發聲,原來不是小啞巴呀。”
    末了搖搖頭:“可憐的小東西。”
    鳳凰聽見她的轉述,驚訝地眨了下眼:“‘啾啾’?”
    女人點點頭:“對的,‘啾’,‘啾啾’這樣。那種聲音,哎,我形容不出來,反正像小鳥一樣。她模仿得特別像。我學不好……啊對了。”
    她毫不猶豫拍醒睡得像頭小豬一樣的兒子:“旭旭,你給哥哥學一下。”
    旭旭冷不丁從回到家大飽口福的美夢中被拽出來,揉着眼睛:“什麽呀……”
    “就是小莓妹妹之前發出的那種小鳥叫。”宣秋詩對紀攸和謝恺塵解釋道,“我兒子學得比我像。”
    兩人看着小男孩。
    小野莓是紀攸給幼崽起的名字,不過宣秋詩的兒子固執地叫這個妹妹小草莓。
    他抓着媽媽的外套坐起來,眼神還有點兒沒清醒的渙散:“草莓妹妹就是……啾,啾啾,啾。”
    他學得惟妙惟肖,像極了小鳥兒,引得旁邊人都扭頭看,還以為基地裏不知從哪兒飛來小動物。
    宣秋詩拍拍兒子:“對,就是這個聲兒。不過小莓比他的聲音更細更弱,我一開始都沒聽清,還是把耳朵貼在旁邊才聽着。”
    她笑:“我一開始還在想,為什麽要小鳥叫呢,還是旭旭提醒我,因為是小九醫生,‘九’和‘啾’很像,小莓就記住了。看來謝醫生在她心裏就像小鳥一樣呢。”
    宣秋詩覺得很有意思,旭旭一旦模仿起了小鳥就停不下來,還趴在紀攸旁邊,試圖喚起妹妹跟他一起學小鳥叫。
    母子倆心情有多麽輕松愉悅,鳳凰的心就有多麽沉重。
    ……太奇怪了。
    小野莓為什麽會用小鳥來對他的存在進行标記?
    他在幼崽面前,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純正的人類模樣嗎?
    岑尋枝和休斯都跟他說過,幼崽身上有很多疑點,可他從來也沒想過能從這種角度看透自己。
    更難捱的事,他能感覺到謝恺塵從聽見“啾啾”聲開始,就一直盯着自己。
    他不敢回望,任人類的視線燒灼着自己的後脊,如芒在背。
    不難看出太子對和小鳥有關的一切都高度敏感,而且似乎也一直在懷疑自己和小奶啾的關系。
    有時候紀攸都在想,要不要告訴謝恺塵真相。
    且不說太子現在對人類、對人形的自己究竟有沒有厭惡和排斥,光是小鳥大變活人本身,就很難有說服力吧?
    難道要找個私密的地方當場表演雙形态切換?
    怎麽想都覺得怪怪的吧!
    他能感覺到謝恺塵對現在的自己還算溫和,但仍有戒備,而心裏永遠為奶啾留有最溫柔地位置。這已經是他能預料到最好的狀态了。
    紀攸很怕若告知了一切,謝恺塵會因欺瞞而感到背叛,兩人之間寶貴的平和将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堕入深淵。
    他的星星應當永遠光輝,永遠耀眼。
    他無法想象他的星星會用冰冷厭惡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鳥會心碎的。
    所以,在還沒有把握能得到很好的結局之前,還是盡可能将這個秘密保守得久一點,更久一點吧。
    所幸謝恺塵也不覺得這個場合是追問的好時機,沒有順着話題說下去。
    他也坐了下來,膝蓋碰到少年的小腿,然後又收起。
    倚在鳳凰懷裏的幼崽睜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看向謝恺塵。
    宣秋詩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笑道:“小莓還認得出親疏遠近呢。”
    之前不管什麽人過來關心幼崽,小野莓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哪怕一個眼神。
    她的眼裏,就只有啾啾哥哥——這是旭旭根據小鳥叫給謝小九醫生取的新名字。
    結果現在又多了一個。
    是因為新來的謝約哥哥和啾啾哥哥很親近,很有可能會成為她的另一個監護人,所以她才會想要探究一下嗎?
    謝恺塵同樣注意到了幼崽不含任何情緒的、稱得上是審視的目光。
    那是一雙天藍色的、玻璃珠一樣的眼睛,過于純淨,沒有任何人世的紛繁能夠在裏面留下倒影。
    謝恺塵總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孩子。
    要不是小九年紀太小,又已經解釋過是在小野莓花園撿到被壓在廢墟下面的小姑娘,他會以為幼崽與少年血脈相連,才會讓他産生共振般的錯覺。
    紀攸已經調整過來狀态了,他有一搭沒一搭梳理着小野莓軟軟的黑發,瞅瞅幼崽,又擡頭看看太子:“你們頭發顏色一樣喔。”
    都是不含一絲雜質、最沉、最純粹的黑。
    紀攸當初在第一眼見到小野莓時,就從她的發色聯想到了自己的飼主。
    他喜歡黑發,喜歡和謝恺塵有關的一切元素。
    謝恺塵也看着他,那頭蓬松漂亮的長卷發為了行動方便随意地绾起來,昏暗的防空洞裏也依舊閃閃發亮。
    他其實有點兒想摸一下看看,又覺得不合時宜。
    宣秋詩善解人意地拉起兒子:“你們也累了吧,我帶旭旭去通風口走走,你們先在我這兒歇一會。”
    她選的地方好,是個有隔斷的角落,不會像其他地方那樣大剌剌敞着,很有隐私。
    兩人目送母子倆離開之後,陷入短暫的寂靜裏。
    最後是鳳凰主動開口:“您……殿下會在這裏待多久?”
    錦衣玉食的太子應該是很不習慣這種條件的吧。森林裏長大的小鳥兒倒是不怎麽介意。
    謝恺塵撥弄了下腕機,在地下已經完全沒信號了,他打算休息一下,再去地上借用軍用設備和帝國聯絡。
    “不會太久。”他說,看見小美人的眼眸中漾過一縷失落的波光,補上下半句,“我會帶你一起。”
    “……一起?”
    “嗯,回帝國。有很多問題需要你來回答。”謝恺塵盯着他的反應,“在那之前,我會把你放在身邊。”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把小奶啾揣在衣領裏一樣。
    然而鳳凰并未對此表示欣喜,或者抗拒。他遲疑片刻後垂下長長的眼睫,手指無意識地卷着幼崽的黑發,不再說話。
    如果有的選,小鳥兒當然最想和飼主在一塊兒,哪裏都不去。
    可是紀攸已經見識過聯邦戰争中流離失所的人們,他能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兒,他們也的确依賴着他。
    他不能……現在就抽身離開。
    可他對着飼主又講不出回絕的話。
    但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謝恺塵其實不需要小九的答應,也會把人帶走的。但還是覺得有些氣悶。
    或許是身處逼仄地下的原因。
    “睡一會兒吧。”人類說,“可以把她給我。”
    小神禽沒那麽需要睡眠,不過他确實不太清楚再尴尬地對坐下去還能說些什麽,選擇了逃避。
    他低頭問幼崽:“可以嗎?”
    小野莓看着他,玻璃娃娃的眨眼都像慢動作。
    好在紀攸已經初步摸清了一點兒她的行為邏輯,這表示同意。
    謝恺塵把小姑娘接過來,不知為什麽,她雖然可以接受來自監護人的監護人的肢體接觸,但并不讓他碰自己的小手,捂着耳朵,藏在垂下的黑發裏。
    謝恺塵和人類幼崽的接觸少之又少,也清楚他們是群難以琢磨的小東西,學着宣秋詩之間的樣子,讓她坐在自己的前面,謹慎地撐着她那點兒輕飄飄的重量。
    他後知後覺想起來,那日在賽瑟納林主星的總統府,視訊裏捕捉到的小九,好像就是在給這個小孩紮辮子。
    少年起先背對着男人躺下來,渴望、但又不得不壓抑地保持了一段距離,不碰到對方。
    他比想象中還要快睡着。
    哪怕中間隔着數月的分別,飼主的氣息依舊是最叫他安心的存在。
    睡熟以後也就沒了顧忌,潛意識帶着他靠近最想去的懷抱。
    太子銀灰色的眸子望着翻了個身已經貼着自己膝蓋的少年,後者雙手交疊枕在臉頰下,似乎做了好夢,眉目舒展,連均勻的呼吸裏都帶着淺淺的笑意。
    在自己身邊,就這麽放心嗎?
    謝恺塵回想他們前兩次的相遇,路邊,與皇宮。
    最開始他對小九的印象并不算好,少年沒有任何他已知的身份認證,卻能進入森嚴皇宮,除非是只被豢養的金絲雀。
    但少年太幹淨了,幹淨得如同冬天掉下來的第一片雪花,叫人不忍以任何嘈雜的想法去玷污他。
    現在紀攸毫無防備地睡在他面前,像一只願意翻肚子、皮毛柔軟的天真小動物。
    謝恺塵的心中湧動過一些陌生的、名為憐惜的溫流。
    在他想要為紀攸披上衣服時,坐在他腿上的幼崽忽然擡起頭,以颠倒的仰角看着他,似乎有訴求。
    謝恺塵:“?”
    小野莓放開自己的耳朵,主動伸出食指。
    剛才還不讓碰呢。
    這又是要做什麽?
    人類幼崽的行為好難懂。
    他并不喜歡幼崽,但如果這孩子是小九想要收養的,以後總是要相處,他可以試着接受。
    太子想了想,也相應伸出自己的食指,盡量放柔動作不吓到幼崽,去碰一碰小孩子的。
    一大一小的指尖相觸的霎那,他的大腦驟然滾動過如同磁極靠近的反應,好像什麽被召喚蘇醒,一瞬間血液都跟着沸騰起來。
    古老、空靈的鐘聲狠狠敲擊在他的心髒上,仿佛被拽入完全不同的緯度。
    謝恺塵猛然松開手,瞳孔顫栗。
    這是……?
    發生了什麽?
    ——這個孩子,到底是什麽?!
    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心跳拔高,死死盯着小野莓。
    然而幼崽放下小手,視線再度落在紀攸身上,似乎發生的一切對她全無影響。
    似乎那電光石火,只是謝恺塵的幻覺。
    急匆匆的腳步聲打破了一大一小之間詭異的僵持。
    休斯風風火火沖過來:“九九,快,快來搭把手——诶,九九呢?”
    紀攸聽見有人在喊自己,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手揉着眼睛,一手舉起:“啾啾在這裏……”
    不對。
    啾啾是刻在他本能中的自稱。
    他睜開眼,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好在休斯可沒空去分辨細微的讀音:“快快快,快跟我來!”
    紀攸不敢看謝恺塵的反應,寧願現在逃離:“怎麽了?”
    休斯急得直跺腳:“哎呀,是瘋子,瘋子又開始發瘋了!”
    少年一怔,回想起自己冒死去地上的原因——是郝郎中!
    他一骨碌爬起來就要跟休斯走,然後又停住腳步,遲疑地看向謝恺塵。
    男人并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但看樣子是很嚴峻的事情;“瘋子”怎麽聽都不太安全,他得保護小九。
    他按下對小野莓的懷疑,抱起幼崽:“我跟你們一起。”
    *
    二十分鐘後,幾人來到隔離間。
    已經不再是後山廢墟上的那個了,轉移到了據點的那艘最大星艦裏。
    紀攸一眼就認出了透明牢籠裏蜷縮在牆根、頭發比海藻還要狼狽的瘋子。
    ——就是郝郎中。
    郝醫生平日裏是随性了點兒,不修邊幅,可和現在這混亂不堪的模樣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他聽見有人來,擡起眼,那裏面的癫狂和紊亂,更是同往日的游刃有餘大相徑庭。
    盡管來時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真的看到,鳳凰還是嘴唇發抖。
    大叔怪是怪了點兒,可對他一直很好,如父如兄,還有救命之人恩。是他很尊敬、也很重要的人。
    “血彌撒”的星艦墜毀以後,在郝郎中身上發生了什麽,才會導致這種情況?
    謝恺塵在654星的某個夜晚,與這個男人有過關于小九的交托,同樣認出了此人。
    謝恺塵把小野莓交給休斯,走到紀攸旁邊,并肩看向裏面的人。
    鳳凰手掌貼在玻璃牆上,喃喃道:“叔叔……”
    郝郎中不僅沒有認出他,還沖上來狂暴地拍着裏面的玻璃,發出一些動物般無意義的哞叫。
    紀攸吓了一跳,謝恺塵立刻将他擋在身後。
    “別怕。”他側過頭低聲安撫,“我在。”
    這句話他也曾跟他的小叽說過,哄小家夥很好用。
    紀攸躲在他後面,同樣因為這句話想起了美好的往昔,點了點頭。
    可是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沒有被郝郎中認出的傷心。
    謝恺塵重新看向玻璃牆裏,皺起眉,面對着發狂的困獸反而更加冷靜。
    他沉聲道:“你是郝郎中嗎?”
    休斯插嘴道:“別費勁兒了,他根本不會說話,語言功能已經失調,完全瘋了。我們試了好多次,都沒有反應——”
    他話音未落,郝郎中就說話了,盡管咬字很模糊:“我……”
    休斯:“。”
    打臉這麽快真的好嗎。
    “什麽……我……”
    裏面人講話颠三倒四,很有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郎……”
    “郝郎中。”謝恺塵提醒。
    “不……我不叫……蠢名字……”瘋子瞪大眼睛,突起的眼球布滿血絲,“好蠢……”
    謝恺塵半步都沒有後退,與他一牆之隔對峙。
    “我……不好……不郝……”
    “我姓……姓……”
    好像有全新的東西在大腦裏噴發,他的表情相當痛苦。
    “我姓……”
    再這樣下去,謝恺塵都覺得他會直挺挺昏厥過去。
    瘋子的嘴唇狠狠地抖了一下。
    然後,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吝。”
    他緩緩擡起頭,那些火山噴發般的思緒好像被加入了巨量的冷凝劑,正在極速收縮。
    堪比星球爆炸的信息量全都壓縮進了他的腦子裏,對于人類來說是比最嚴酷的刑罰還要痛苦之事。
    但他捱下來了。
    “我叫……”
    “……吝天傾。”
    【作者有話說】
    這卷快結束了,下卷會講到太子的身世之謎,小野莓就是引領他挖掘真相的線索
    但絕對沒有奇怪的狗血關系!
    是從頭到尾雙向奔赴的身心1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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