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重疊
    總覺得這樣的場景已經出現過好多次了。
    好多次, 在他自以為陷入無能為力的深淵之時,這個人總能用那耀眼的白金光芒撕碎籠罩在他心頭的絕望陰雲,姿态強硬又動作溫柔地護住他。
    鳳凰怔怔地看着把他緊緊抱在懷裏的人類, 恍惚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約阿諾……?
    別說發現謝恺塵就在附近了, 連太子莅臨黃昏曉星這件事本身, 都完全超出了紀攸的預料。
    在“血彌撒”時他的确聽大胡子和烏元洲說過, 太子率領帝國軍也來到了賽瑟納林聯邦,可怎麽想他本人也應該去聯邦主星星圈,再不濟也是什麽軍事要塞。
    怎麽會來到黃昏曉這種除了旅游業完全沒有戰略意義的小地方呢……?
    小鳥兒的腦袋裏閃現過很多念頭, 可每一個都不是在這種時候能夠得到解答的。
    被飼主抱着就忘了全世界的危險,紀攸花了好幾秒才意識到自己眼下仍未處在安全的情況。
    鐵藤螳群一只只飛向他們, 少年害怕地下意識閉上眼, 而後聽見低沉有力的聲音:“別怕, 它們傷不到你。”
    在睜開眼之前,他感覺到人類的手掌握住自己的後頸。
    那是個極有占有欲,又很憐惜的動作。
    在紀攸還是只小奶啾時, 謝恺塵的手對他來說是最好、最依賴的“床鋪”;
    在他是個十八歲的少年時, 太子的手依舊要比他的大一圈。
    脖頸是任何生物最脆弱也最致命的部位。
    他放心地讓他握住自己, 同樣也情願讓他握住自己唯一的、再無逃脫之路的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這種獻祭一般的信任, 謝恺塵把少年抱得更緊了些。
    人類的呼吸近在咫尺,熏得鳳凰耳根滾燙。他還聽見謝恺塵煙霧一樣的嘆息聲。
    嘭嘭!
    撞擊聲暫時中止了小鳳凰在絕境中的浪漫沉溺的念頭, 他擡頭看去, 才發現謝恺塵是用精神力在他們身周撐起了防護層,而那些稀裏嘩啦聲就是不知痛、也不知累的鐵藤螳前赴後繼撞上來的動靜。
    謝恺塵的精神力凝成實體化如同千萬伏高壓的電流, 螳螂們在碰到的的霎那就被無情碾碎。
    然而這些異獸沒有自己的思考, 它們一旦受到小頭目的指令, 不喊停, 就絕不會停止任務。
    這樣飛蛾撲火的舉動超出了鳳凰的認知,尤其是幾分鐘前他還在憧憬的那一雙雙鋼鐵之翼,如今在S級精神力面前,比一張紙還要羸弱。
    比起自己可能會受到異獸的攻擊,這種絕對實力的差距更讓小鳳凰驚詫。
    這就是他的約阿諾嗎?
    震撼之餘,又忍不住為飼主驕傲。
    這可是他的人類先生呢。
    有其他的鐵藤螳發現這邊同伴淪陷,齊齊停止前進,調頭支援。
    紅眼睛在天際線連成火海,仿若燃燒的晚霞。
    它們一個接一個狠狠撞上精神力防護層,炸開的巨響勝過遠處激烈的炮火交戰。
    小神禽對聲音原本就比常人敏感,更別提此刻就在咫尺之遙。
    他蜷在人類的懷中,捂住耳朵。
    有約阿諾在,他并不害怕。
    一分鐘前還在痛苦于偌大宇宙找不到歸宿,一分鐘後,他唯一眷戀的地方來到了他的身邊。
    就算此刻是無可挽回的世界末日,也沒有遺憾了。
    可是……好吵。
    紀攸忽然想起什麽,在人類的懷裏不安地動了動。
    謝恺塵感覺到他輕微的掙紮,稍微放輕了力道,也拉開距離。
    然後,那雙柔軟微涼的手捂在了太子的耳朵上。
    這回驚訝的輪到謝恺塵了。
    保護子民,保護別人,保護帝國,是小太子自懂事起就被所有人灌輸的義務,是不求回報的付出。
    可在這樣動蕩的激戰中,竟然有人願意反過來保護他——哪怕只是這麽微不足道的一點兒,也足夠叫謝恺塵心弦一顫。
    從初識到現在,其實他們的相遇也僅有那麽幾次。
    可是每一次,少年都能給予他更大的震撼。
    他總在想,小九究竟有什麽魔力,能成為億萬人之中唯一一個叫他心神不寧的存在。
    不僅感受到有生以來頭一回的牽挂,甚至做出了只是得到這一個人的消息、就決定獨自前往陌生星球的沖動舉動。
    哦,還是兩次。
    這根本和他缜密、冷漠的性格不符。
    是因為出塵驚豔的美貌嗎?
    是因為從發色、瞳色到名字和自家的小靈寵若有似無的相似嗎?
    好像都是原因,又好像都不足以支撐成為理由。
    現在他好像終于觸摸到一點邊角。
    他見過的美人很多,光是金發綠眼睛的就不勝枚舉,但沒有誰像小九一樣能讓他想到鳳凰。
    億萬人之中,也唯有小九不把他當做太子,帝國的繼承人或者未來的領袖。
    小九把他當做一個有血有肉、有自己想法和欲求的個體,會哭會笑,當然也會害怕爆炸聲。
    他不是一個遙遠而尊崇的概念,不是為了延續帝國而存在的名正言順的工具,不是一個只需要大殺四方不需要有感情的S級武器。
    他在小九面前,就只是自己。
    這是連母親在世時都做不到的。
    皇後處在高位,身不由己,她同樣無法讓自己的孩子自由。
    一生之中,唯有兩者不對他有任何要求。
    一個是他的小鳳凰。
    另一個……就是小九。
    他的确愛小叽,可是小叽畢竟是只小鳥兒,唔,非常珍稀也非常漂亮的小鳥兒;人類總不能對自己的靈寵産生太過分的感情。
    雖然已經不止一次有人告訴他,他對鳳凰的依戀有些病态。
    可小九不是靈寵,是和他一樣的人類。
    所以……
    謝恺塵禁止自己再往深處想。
    感情這樣不堪一擊的軟肋,是現在進退維谷的他所不能擁有的奢侈品。想得愈多,不過是給自己徒增煩惱罷了。
    不過上回他在654星給了小九一次機會,這人既然沒有珍惜、還偏偏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那就別怪自己要動用私權限制了。
    從現在開始,他到哪裏都會把小九帶着。
    在搞清楚一切之前,絕不讓少年離開半步。
    ……至于需要搞清楚的,除了對方精神力對他産生的影響、以及和鳳凰的相關性,是否還有謝恺塵自己的心在想些什麽,這一點暫時不在太子眼下的考慮範圍之內。
    他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過來,形勢有些嚴峻。
    幾十只、一兩百只鐵藤螳的攻擊,S級的精神力防禦層抵擋不在話下。
    但如果是幾百只、上千只,就算是他也會感到吃力。
    他不可能一直在這裏待下去,必須轉守為攻,主動出擊,從圍困中撕開一條路才行。
    下降到黃昏曉星時受到異獸群生物信號的幹擾,他和自己的機甲,以及幾個隊員失去了聯絡。
    後者一時半會想找到很難,但那架機甲是用他的精神力啓動的,他的精神力作聯絡用輻射範圍可達半個星球,試試看還是有機會召喚過來的。
    謝恺塵半跪在地上,換了個姿勢,單手把紀攸牢牢護在懷裏,另一手擡起腕機,攥緊拳,指尖滲出的電光逐漸注入進去。
    做這種事會分心,再加上鐵藤螳找到了防禦層相對薄弱的一處,開始前赴後繼往上撞,不多時竟然破開一個小小的口子來。
    異獸從那個口子伸進的前肢已經被精神力的電流烤得焦黑,
    但它沒有痛覺,竟然還在繼續往裏伸,差一點點就能碰到鳳凰了。
    謝恺塵抱着他調轉位置,擡手張開五指做了一個扭轉的動作,然後那些白金的光芒開始縮小,直到正好能容得下少年在裏面。
    紀攸瞳孔一顫。
    約阿諾要做什麽?
    縮小了範圍之後,人類已經處在精神力防禦層之外。
    不過礙于他本人就是這種毀天滅地能量的儲存池,異獸們一時也不敢靠近。
    太子脫下披風,披在鳳凰身上:“待在這裏別動。”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語氣太過生硬,他想了想又加了句:“相信我。”
    小鳳凰很乖地點了點頭。
    飼主說的話肯定是要聽的。
    不過如果暗中悄悄地幫一下,應該也不算不聽話吧?
    他可是謝恺塵的好寶寶呢。
    謝恺塵的披風之下還有軍裝,沒想到的是,他把這件也脫了。
    他已經回過身面向源源不斷從天而降的異獸群,赤着的上半身離紀攸不遠,小美人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臉先紅了。
    啊,是好久沒見的飼主的好身材……0///0
    習慣了人類身份去看,和以小鳥兒的視角欣賞,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呢……
    好強的沖擊力0///0
    不過太子可不是選個耍帥姿勢來等死的,鳳凰清楚地看見人類後背的肩胛骨線條愈發銳利、凸起。
    這是要……
    他有了預感。
    謝恺塵反手摸到骨骼,手指下陷的同時,那些骨骼也散發出越來越灼目的白金光芒。
    幾秒鐘後,他毫不猶豫從中抽出一把以光凝結而成的橫刀!
    鳳凰見過兩次骨刀。
    第一次,在他們相識的最初,單純的小奶啾被長耳狐僞裝成的幼崽騙到了獨目狼的地盤,謝恺塵為了救他,手無寸鐵與野獸搏鬥之時,第一次顯現了這把橫刀。
    第二次,則是在皇室的角鬥場上,謝恺塵操縱着“S-天羽羽斬”,橫刀放大至可以由機甲握住的大小,順利贏下了由凱恩上校駕駛的“S-婆羅王”。
    這是第三次。
    刀身流淌着绮麗的金光,僅僅是揮出去,就有一大片鐵藤螳晃晃悠悠掉在了地上,毫無還手之力。
    盡管鐵藤螳一只只大得吓人,外殼堅硬到連普通的槍炮都傷害不了,可在太子的橫刀之下,軟弱得像一片葉子。
    唯有S級才能将自己的精神力具象化成武器,是極為罕見的存在。
    若不是螳螂大軍數量太多,又要分神召喚機甲,最重要的,還保護另一個人的安全,用骨刀對付異獸實在有點兒殺雞用牛刀。
    但紀攸也記得,正是因為這把刀完完全全是由謝恺塵的精神力凝成,消耗極大,而太子本人又很難自如地控制那強大到恐怖的精神力,很容易暴走。
    暴走的确能一波開大帶走在場的所有,問題是,紀攸也沒有忘記暴走的後果是施放者本人會昏迷。
    而異獸群的填補就像沒有盡頭似的。
    到時候,該怎麽辦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若約阿諾真的在這裏耗空精神力進入休眠狀态,他也不會再管什麽僞不僞裝了,得立刻回到鳳凰原身,才能施展最有效的安撫力。
    哦對了,還有他們的精神鏈接,那顆已經被鳳凰屏蔽許久的灰綠色小星星,到時候也必須放出來才行。
    只不過,約阿諾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欺騙了對方,而且還是最讨厭的人類……
    小鳳凰因為這個有可能的後果瑟縮了一下。
    會被飼養員讨厭嗎?
    從此就不想要自己了吧。
    這對于滿眼滿心都是主人的小鳥兒來說,簡直是毀滅性打擊。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還是飼主的安危更重要。
    就算自己被讨厭了QAQ他也會一直在不被看見的地方護佑和祝福約阿諾的。
    曾經的人類們也只能仰望星星,不是嗎?
    啊不對不對,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
    小鳳凰翻找了好幾次才從太子那過于寬大的披風底下找到自己的手,剛要在手心裏凝結出淺金色的小鳥形狀光團,手腕上的光镯忽然動了。
    【小主人小主人!這個是不是,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類——】
    昭昭一激動連光粒子都飄出來了,太過招搖,紀攸吓了一跳,連忙熄滅了光團,用披風蓋住手。
    【唔唔唔……小主人怎麽了!】昭昭掙紮着收起光粒子,在他腦海中毛遂自薦,【是這些怪東西嗎?我來我來,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鳳凰否決了這一提議。
    “昭神”出手,解決是挺簡單的,問題是就算是能護住處在中心的他與謝恺塵兩個人,恐怕地面上的其他士兵、乃至地下基地的人們可能都會跟着異獸大軍灰飛煙滅。
    使不得啊。
    【哎?可是我可以輕——】
    現狀危急,紀攸不可能總分心來回應智能核,尤其是謝恺塵就在旁邊,更不能露出馬腳。
    情急之下,他幹脆把昭昭屏蔽了。
    他的屏蔽,指的是把昭昭的意識關進精神空間的某個單獨領域。
    鳳凰忘記了,那兒并不是空的。
    于是,昭昭和被“打入冷宮”至今的灰綠色小星星面對面碰了個正着。
    ——你誰啊?
    ——你又是誰?
    ——你瞅啥?
    ——瞅你咋地?
    昭昭萬萬沒想到,在外面要跟紅藤蔓争寵,沒想到進了裏空間,還有個對它獨寵地位的威脅者在!
    而且這家夥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爸爸媽媽的獨生子”——這都什麽跟什麽呀,不就只有小主人一個嗎,哪兒來的第二個?
    昭昭聽不懂。
    昭昭懶得跟它啰嗦。
    光粒子們擺出龇牙的表情:“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小弟了,不聽話,我就把你吃了。”
    小星星:“QAQ?!?”
    被媽媽屏蔽到現在還不夠,竟然又有奇怪的東西來瓜分家庭地位——它的命運好苦啊TAT
    精神空間裏的兩個小東西從此開始了鬥智鬥勇的漫長争寵之路。
    精神空間外,鳳凰重新在手心裏凝出光影小鳥,銜着枝蔓飛向謝恺塵。
    人類專心對付異獸,只感覺到裸L的肩頭像落了縷春日煦光似的微微一暖。
    他沒有去看,也就不會知道有一只和他的小奶啾幾乎一模一樣的半透明光團在那兒輕輕一跳。
    淺金色的鳳凰靈力覆上人類的肌膚,與他身周的鉑金光芒纏綿在一塊兒,如同溫柔的潮水包裹着他淩厲而狠絕的精神力。
    這樣從外部安撫的方法效果比不上從內部進入兩人的精神空間,也差不多夠用,這已經是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的最佳選擇了。
    人類的反擊越是兇猛,鐵藤螳反而越是興奮。那些血紅的眼球激動得向外凸起,相當瘆人。
    謝恺塵抽刀橫劈開空氣,電流般的光亮呈橫波向外掃射。
    又一隊異獸應聲倒地,斷肢隕石一樣墜下。
    就算前面的鐵藤螳死狀一個比一個凄慘,也絲毫不影響後面的大軍魯莽地向前撲。
    這樣不行。
    他的精神力威懾以及骨刀對付每一只的确很有效,可它們的數量無窮無盡,這樣拖下去只會變得越來越被動。
    更不幸的是,他的機甲至今沒有回應。
    也不只是掉下來的時候摔壞了哪個零件,還是已經被螳螂大軍圍攻了。
    就在此時,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一只身型較小的鐵藤螳借着其他同類吸引注意力的庇護,從後面偷襲。
    精神力比謝恺塵本人更先反應過來,他已經盡快回身,但還是被它前肢上的鋸齒擦破了手臂。
    其實那個傷口并不算大,然而有精神力的加持向外旋散,再加上場面混亂,一下子營造出漫天血霧的錯覺來。
    轉折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血霧雨一樣墜下,潑灑在鐵藤螳的身上,好像有烈性腐蝕作用似的,将它們那些硬度極高的外殼竟然燒出洞來!
    此前連死都不怕的異獸們發出痛不欲生的慘叫,全都吓得直往後退。
    勝利來得太輕松,謝恺塵愣了一下。
    他垂下手,長刀随着光芒的熄滅而慢慢消散。
    謝恺塵皺着眉看着自己。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兒時跟随父母去異星拜訪,也曾遇到過類似情況的異獸襲擊。
    那時候年齡還很小的他受了傷,可正因為他的受傷,抑制住了所有異獸的進攻。
    彼時的秘密武器,就是他這不知成分的血液。
    為了保護孩子,這件事皇帝和皇後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也沒有和謝恺塵再探讨。
    以至于小太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以為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場驚險又刺激的夢。
    二十年後,這場夢再一次在現實世界中上演。
    謝恺塵擠壓傷口,又湧出一部分血。
    他用虎口随意一抹,沾了點血,前面正好有一只不死心的鐵藤螳還掙紮着想靠近,他擡手對着它,後者發出一聲驚懼至極的嘶吼,踉跄着頭也不回地逃跑了。
    謝恺塵:“……”
    盡管他的血對這些異獸來說堪比濃硫酸,可在平時的醫療中又和常人無異,甚至緊急情況下輸血救人也沒有排異反應。
    可此時,螳螂大軍見了他的血,又好像看見了天敵或惡鬼。
    ……這到底為什麽?
    他和這群德爾塔異獸,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怪物?
    應該是自己吧。
    不然得話,他怎麽從來都與人世格格不入。
    鐵藤螳們慌不擇路地跑了,不僅是他們附近的,螳螂大軍的行動都是聽從指揮,有成員發出警報之後,整齊劃一集體撤退。
    一場降臨在黃昏曉星上足以天崩地裂的災難,短短幾分鐘清場,宛若時間倒帶。
    那被密密麻麻異獸軍團遮得宛若黑夜的天空,再次恢複到了近乎永恒的無盡黃昏。
    一兩朵橘粉色的流雲慢悠悠游蕩,清淨得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
    這麽就結束了……?
    真離譜。
    謝恺塵杵在原地,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太子也對急劇改變的現狀有點兒發懵。
    幾绺發絲黏在臉頰上,謝恺塵下意識擡手擦了一下,結果連着掌心上的血跡一同蹭在顴骨上,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再修正了。
    身後發出細微的摩挲聲,鳳凰拿着太子的披風起身,走向他。
    謝恺塵不确定該不該轉身,怕觸目驚心的血色會讓少年害怕。
    其實擔心會吓到小美人的,不是臉上那點兒戰損痕跡。
    是自己其實是個比鐵藤螳還要狂暴的怪物這件事。
    于是紀攸繞到他的面前來。
    這回躲也躲不掉了。謝恺塵低頭看着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少年。
    太過精致的長相總會給人柔弱的錯覺,像春日枝頭綻放的櫻花,或者玻璃櫥窗裏的瓷娃娃,精美而易碎,需要小心翼翼地對待。
    他見小九的次數不多,不過也看得出這個小家夥總是被周圍的人寵愛着,應該是沒怎麽經歷過風浪、嬌養着長大的。
    這樣的孩子從來不需要獨自面對世界的困苦,在面對突至的災難時通常都是手足無措的。
    應該哭泣,應該害怕,應該瑟瑟發抖。這是正常的反應。
    但小九那雙翡翠似的漂亮眸子望着他,很平靜,并無驚懼,也無瑟縮,宛若一捧并未被驚擾的湖水。
    那裏面的仰慕是很明顯的,謝恺塵只是不解風情,不沾兒女情長,謝恺塵不是瞎。
    但除了仰慕,剩下的竟然是……心疼。
    他是帝國的繼承者,人人都知曉,太子永遠無堅不摧,太子永遠所向披靡,太子永遠無懈可擊。
    心疼這種情緒,和謝恺塵完全不适配。
    普天之下,怎麽會有一個人在他理所應當地迎戰、禦敵後,看見他的疲倦,心疼他的付出。
    別說外人聽了肯定不會信,這是連謝恺塵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連他都習慣了不去考慮自己,不為自己着想。
    怎麽會有一個人,看向他的眼神,像一雙想要擁抱他的天使翅膀。
    謝恺塵怔忪之時,不知他所想的紀攸已經上前一步,擡起手想要觸碰他的臉頰。
    人類沒有忘記自己先前蹭上去的血跡,他不想讓純白無瑕的小美人沾上這種污穢,下意識偏過頭。
    鳳凰沒有放棄,手指執拗地追過去。
    “別動嘛。”
    他聲音軟軟的,下意識還在用小鳥兒對飼主撒嬌的語氣。
    謝恺塵同樣想起了奶啾,不動了。
    他垂着眼,看着少年細白的手指很輕地貼在自己的顴骨上,觸感細膩柔和,像朵掉下來的花瓣。
    鳳凰的指腹一轉,那些血跡便遷移到他的手指上來。
    他放下手,謝恺塵抑制住心中那種不明不白的失落感,清楚地看見轉移到少年手指上的痕跡在一道彌漫起的金光之後消失殆盡。
    絕對不是他眼花。
    這可不太像普通人能做到的,結合先前少年先前種種驚人的表現,謝恺塵更覺得哪哪兒都不對勁。
    他下意識抓住紀攸的手。
    可能是他平常手勁兒太大,這時候确實忘了控制力道,也可能是少年對他完全不設防,只是抓住手的簡單動作,卻讓小九猝不及防地朝他的方向跌倒。
    謝恺塵想都沒想,接住他。
    然後他們順理成章的有了一個相當戲劇化的抱抱。
    從遠處看很像什麽浪漫情節的那種。
    這一切完全是意外,但形成的親昵之姿又好似某種蓄謀已久。
    要是這時候有人在旁觀,簡直沒辦法解釋。
    又或者是太過經典的定格——廢墟上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劫後餘生的緊密相擁。
    如果接下來進行深情炙熱、旁若無人的擁吻會更符合氛圍。
    問題是他們既不是戀人,更不會擁吻。
    猛然離得這麽近,兩個人都感到了尴尬。
    但有更尴尬。
    他們還真有個旁觀者。
    因為發現這裏有幸存者所以趕過來看看、結果正好撞上小情侶貼貼現場的士兵:“……………………”
    謝恺塵:“……”
    小鳳凰整個啾都要燒起來了。
    他下意識像以前那樣汲取安全感,把臉埋在太子的頸窩裏,感覺到謝恺塵的身體頓時繃緊了。
    鳳凰也渾身一震。
    他忘了,現在的自己不是毛茸茸,而是太子最不喜歡的人類。
    他慌亂地想要躲開,出乎意料的是,謝恺塵不僅沒有推開他,反而像之前那樣手掌握住他的後頸,稍稍用力讓他躲在自己的懷裏,不用去面對來自他人的打量和猜測。
    小鳳凰額頭貼着人類的肩胛,被強壯有力的臂膀環抱住,沉溺在飼主久違的氣息裏,眼眶有點兒酸。
    他好想他,好想他的氣息,好想好想他的抱抱。
    還想要更多一點。
    還想更貼近一點。
    若世間有掌管願望的神明,能否聽見他心底最真摯的祈求,能否讓時針就此停擺,時間從此凝固在這最動人一刻?
    什麽找回自己,什麽啾生使命,什麽拯救萬物,那些遠大的理想再也不要了。
    他只想和約阿諾去往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就這樣靜靜地待在他的近旁,或者懷裏。
    那就是他唯一想要的永恒。
    暧昧的一幕被士兵盡收眼底,此人在心中默念我應該在地底不應該在這裏,尴尬得抓耳撓腮:“呃,那個,抱歉,我知道我來的不是時候……我就是想問問,兩位需不需要換個地方繼續……呃不是,我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幫助?”
    *
    謝恺塵的血液成為吓退鐵藤螳大軍的獨門秘籍一事,除了兩個當事人沒有其他人知曉,他們也沒打算透露出去,于是兇狠的異獸突然整齊劃一夾着尾巴逃跑的原因,成了黃昏曉星的未解之謎。
    這一波襲擊暫時告退,那個撞破了疑似小情侶貼貼現場的士兵,在高個男人幾乎要吃人的目光中硬着頭皮帶他們去了軍事據點。
    這兩人看起來什麽武器都沒有,卻能在異獸的圍剿中活下來,怎麽看都不是普通人。
    基于各種方面的考慮,士兵沒有貿然讓他們去聚集着平民的地下基地,兩人表示對此表示理解。
    說是軍事據點,其實也就是以戰艦為中心的、聚集了不少武器、比臨時安置點條件稍好一些的帳篷群。
    領他們過來的那個士兵去找軍醫來為兩人做檢查,據點其他人來來往往,目光不免落在這兩個長得過分好看的陌生人身上。
    一個刀鋒般凜冽英俊,一個月光般清靈柔婉,看起來格外般配。
    他們好像靠得很近,又好像在克制着同對方保持距離。
    這兩人是誰,他們之間又是什麽關系呢?
    每個路過的人都在心裏嘀嘀咕咕。
    很快,有人認出了謝小九醫生,去找岑大校彙報。
    謝恺塵和紀攸坐在廢墟之上,前者聽見士兵的稱呼後挑了下眉:“‘謝’醫生?我都不知道這麽巧,你跟我一個姓呢。”
    紀攸:“……”
    這話他沒法接。
    好在太子也沒打算逼問,反而因為他的沉默心情頗為愉悅的樣子。
    并沒有明顯的笑意,可小鳳凰對于飼主的情緒波動感知再敏銳不過了。
    這個人……到底為什麽在開心呀!
    就是因為自己跟他姓嗎?
    這是非常值得開心的事兒嗎?
    人類好奇怪喔。
    紀攸突然發現自己還一直把謝恺塵的披風抱在懷裏,後者只穿了那件軍裝,打算還回去。
    但謝恺塵拒絕了,不容置疑地披回到他身上。
    小鳳凰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困惑。
    “我不冷。”謝恺塵簡單地說。
    黃昏曉星終年接觸不到恒星射線的直射,氣溫恒定地保持在星聯标準中的十度左右。
    士兵們都全副武裝,和他們比起來,只穿着睡袍的小美人顯得格外單薄,唇瓣嫣紅,連仰角望着他的眼神都是那麽楚楚可憐。
    大概有一種冷,叫做「飼養員覺得你冷」吧。
    太子看着少年那柔軟的淺金色發絲,心底鑽出想要揉一把的沖動。
    但忍住了。
    其實小神禽不會有明顯的冷熱感之分,不過久違地接觸到飼主的衣服,是很幸福的。
    沒有小鳥不喜歡築巢。他沒再堅持,把自己裹進太子的披風裏,悄摸摸地深吸一口氣,滿足得好像飛到了雲端打滾兒。
    少年一張小臉埋在衣服中,開心地閉上眼睛,小貓一樣皺起鼻子。
    謝恺塵看着,心也跟着變得軟綿綿的,想要揉揉小九頭發的念頭也像小貓爪在撓。
    他不得不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才暫緩了這種念頭。
    過了一會兒,士兵帶着醫生來了。
    來人并不是休斯,紀攸此前也沒見過,應該是岑尋枝艦隊的在職軍醫。
    認出這位有名的年輕療愈師并不難,但賽瑟納林聯邦人認出帝國的太子,是需要一點兒難度的。
    醫生覺得黑發的這位很眼熟,可是想破腦袋他也找不出一個尊貴的太子出現在這顆被戰略放棄的災難星球上的合理理由,就算再怎麽覺得這位病人長得像新聞裏的鄰國太子,也不敢确認。
    他給兩人分別做檢查時,目光時不時往謝恺塵身上瞟,試圖察覺出符合或者推翻猜想的佐證。
    謝恺塵從小到大最習慣的就是各式各樣的視線,并沒在意。
    最後揭開謎底的還是紀攸:“您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同樣是困擾小鳳凰很久的問題。
    醫生也忍不住豎起耳朵聽第一手八卦。
    謝恺塵屈起一條腿踩在他們坐的那塊也不知原本屬于什麽建築的大石磚上,另一條腿垂下,左手搭在屈起的那條腿上,低着頭,鞋尖有一搭沒一搭逗弄着地上的一根小草。
    “本來是在聯邦主星的。不過我和元帥吵架了。”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所以我們現在各帶各的隊。”
    紀攸則雙腿都蜷在石磚上,抱着膝蓋,歪頭的模樣乖巧得不得了:“為什麽?”
    在他的認知中,飼主是很溫柔的,也許對自己以外的人類略為冷淡,也不至于像小孩子一樣吵架。
    謝恺塵擡起頭,毫不避諱地看進他的眼底:“……唔,因為你。”
    小鳳凰:“……?”
    他怎麽了嗎0.0
    鳳凰仔細思考,認真回溯。
    自己什麽也沒做呀QAQ
    太子惡劣地翹着嘴角,欣賞了一會兒少年茫然無措的樣子,才大發慈悲解釋道:“他認為帝國軍沒必要和德爾塔異□□戰,但我覺得有必要。所有的異獸都彙聚在黃昏曉星,這不是什麽正常的征兆,所以我過來看看。”
    他的語氣就好像“今天面包店出了新的海鹽玫瑰口味的可頌,所以我過來看看”。
    “他不能理解,他認為帝國的宇域絕對安全。但唇亡齒寒,如果德爾塔異獸真的攻破了聯邦,下一個目标就會調轉‘魔鬼礁’星雲。到那時候,離帝國又還剩多遠呢?”
    謝恺塵其實是個話很少的人,哪怕在還未發生變節的、最幸福的童年時光,也一直是個酷酷的小孩。
    可不知為什麽,在這個少年身旁,他有生之年難得會生出傾訴欲來。
    醫生表面上還算鎮靜,大腦已經因為信息過載快要宕機了。
    我靠,來真的啊!
    天哪,隔壁人類帝國那個傳說中冷酷、暴虐、不近人情的太子,竟然會萬裏迢迢跑來只為英雄救美!
    謝小九醫生就是未來的太子妃嗎?
    他現在跟他混熟了以後能不能去參加婚宴啊?
    他一直想去帝國看看呢!
    哎不對,好像想得有點遠了。
    二位看起來還是戀人未滿的關系呢。
    不過暧昧期最美好了,尤其是這兩人郎才郎貌情投意合,很難不嗑到——
    醫生激情腦補的同時,鳳凰一邊聽謝恺塵說話,一邊難得分心。
    他控制不住頻頻看向自己的腳踝處。
    岑尋枝在小野莓花園撿到他,送去臨時安置點之後,那邊的對接負責人見這小孩兒光着腳,心疼得不行,找來快要長到小腿的深筒襪和一雙算不上舒适但很保暖的靴子。
    它們遮住了少年腳踝的位置,也就遮住了紅藤蔓與琳琅球——那個謝恺塵贈予鳳凰的信物。
    幸好看不見,紀攸想,否則比起真實身份暴露,更有可能的,是約阿諾會以為自己偷東西了吧。
    還有可能更嚴重,覺得自己把真正的小鳳凰怎麽了。
    這就很難解釋了。
    誰會相信小鳥可以大變活人啊?
    他都不會信的好嗎。
    除非……除非那個變人的小鳥就是他自己QAQ
    謝恺塵發現了小九的心不在焉,以為是異獸留下了心理陰影,連自己都沒發覺聲音柔和了些:“你還好嗎?”
    等到他問了第二遍,小鳳凰才冷不丁回過神,眼睛因為驚詫睜得圓圓的:“我、我好的呀……”
    那個手足無措的小表情實在太像他的小叽了,尤其是奶啾在該睡覺的時候因為肚肚餓偷偷吃太陽花花種被他當場抓獲的時候。
    每次想起小毛球,都會讓太子的心變得慕斯一樣甜蜜又綿軟。
    他正要說什麽,被身後的聲音打斷了。
    “謝醫生。”
    兩人一起回頭,小鳳凰看見來人,眼前一亮,從石磚上跳下跑到面前:“大校!”
    岑尋枝皺起眉:“你從基地偷溜出去,回頭要給我一個解釋。”
    紀攸:“。”
    哎呀,差點忘了還有這茬呢。
    岑尋枝沒有當場繼續追究,目光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盡管不久前和帝國的太子視訊過,不過那時候他滿腦子震驚于總統竟然連異獸進攻這麽大的事都瞞着黃昏曉星,無瑕去記住太子的尊重。
    再加上他和醫生一樣,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太子本人能莅臨小小星球的,哪怕覺得有點兒眼熟,也完全沒往正确答案上想,或者說最先把正确答案否決了。
    此時此刻,謝恺塵在他眼裏和什麽帝國太子一點兒不沾邊,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待在小九近旁、還很明顯對小九充滿占有欲的陌生男人。
    離小九近,劃重點。
    陌生,男人,都是重點。
    不、對、勁!
    雖然小九也沒比他小太多,但既然是他撿回來的,也是他負責的,那就是他認定的被監護者;尤其是少年的治愈力格外珍貴,是基地和黃昏曉星的希望,要絕對保障安全才行。
    他在看到謝恺塵的第一眼,腦海中護崽本能的部分頓時激活,警鈴大作。
    這家夥是個人拐子吧,仗着臉好,說一句甜言蜜語就能讓小孩上當受騙。
    這種人他見識過,不能信,務必讓小九離他遠點兒。
    岑尋枝眯起眼,伸手把紀攸攔在身後,擺出家長姿态:“請問您是?”
    用詞加了敬稱,但語氣絕對算不上客氣。
    另一邊,真正的飼養員同樣站了起來。
    他比岑尋枝更高大,嗓音也更加冰冷,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是他的監護人。”
    【作者有話說】
    被兩人同時擔心會被對方拐騙走的啾寶:啊?
    岑大校是有自家CP的,對啾寶只是關心小朋友的長輩情(?),不會和太子成為情敵啦。
    但小謝同學真的要加油了,現在不止人類特別愛啾寶,外星人也超喜歡的——
    「只妄想跟你去避世
    風再急可捉緊你手」
    ——容祖兒《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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