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過後便是鄉試, 故而學堂裏沒有因着結束了縣試就停止講學,馮老先生仍舊踱步在學堂裏,向書生們傳授着更新更深奧的知識。
一節課畢, 馮老先生一口熱茶都還未來得及喝,望着嗡嗡一陣朝屋外走的人, 一言不發地擡起手,用那拐杖的另一頭輕戳了戳吳林的背,待吳林回頭張望時, 再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
馮老先生要留她, 另有話談。
今日是吳林自布莊回來以後,第一天來學堂裏溫書學習,想到大概是自己落下了好幾日的功課,先生要提醒她幾句, 吳林便微微一頓,乖乖按照馮老先生的手勢站了過去。
待學堂裏的書生皆跨出了屋子,屋內逐漸安靜下來, 馮老先生才笑着從書本中抽出一封信來, 放到吳林面前。
“你在外頭做的那些事,李大人皆與我寫信說了,她查得仔細,知道了你是我的學生,又因着我與她母親是故交, 與她有過幾面之緣, 故而她專門來我這裏誇你,還同我囑咐, 要叫你認真溫書, 準備好鄉試。“
既是要準備鄉試, 馮老先生這個聰明人立即就明白了李琴的話外之意,學生能有個好前途,她自是高興不已。
可她留吳林不是為了誇她的,而是為了敲打她一下。
吳林聽見李琴寫了信,還未說什麽,卻又聽見馮老先生話鋒一轉,對她說道:“不過,吳林,我卻有些擔心你不願去鄉試,打算就走到這一步,當個小秀才,和自家的夫郎過着平淡的小日子,再不願往前進了。”
當個小秀才,在村裏得過且過的生活。
聽見先生說這樣的話,吳林擡眸看向她,見馮老先生面上雖還是帶笑,可眼裏滿是擔憂,便又立即低頭道:“先生,我仍是要往前走的,不會只停在縣試這一步。”
馮老先生嘆口氣,向前傾着身子,望着她。
“當真?吳林,可你已是多日未回來用功學習,同你一般優秀的書生們,早從貢院回來後,便是日日苦讀,縱使你如今聰慧,再這樣耽誤下去,也就只有落榜這一條路可走。”
“我知你這事是為了自己的夫郎,可我如今卻在擔心,你過分耽于情愛,眼裏就只有你的夫郎,沒有你的前程,也沒有你的學習了。”
馮老先生知曉這事怪不得她,她關心自己的夫郎,但馮老先生卻是最關心她的功課與前程,有些話,她這個做先生的,必須要提。
吳林半晌未語,只是微微皺眉,望着老先生,随即雙眸輕轉,望向自己的衣袖。
耽于情愛?她何時...
原來,如今在旁人眼裏,她是這一副樣子。
那魏亦明又是如何看她的所作所為的呢。
吳林沒由來地想到了那一個擁抱。
她最初只是覺得,那是他剛重獲自由,激動之下的擁抱,可如今馮老先生一提,卻叫她想起了那擁抱裏無盡的溫柔與他久久不願松開的手臂。
那樣的感覺...
吳林的大腦空白了一瞬,随即猛吸一口氣,對馮老先生說道:“先生放心,我想讀書上進,自不會再讓旁的事務耽擱了我的學習,多謝先生提點,今日回去後,我便會連夜溫書,補上前幾日漏下的內容。”
聽見這樣的承諾,馮老先生方才肯放下心來,從桌上又挑了幾本書,一把塞入吳林的書袋裏。
“若是知道該如何做,今夜就趕緊開始抄書背誦吧,這幾本皆是鄉試內易考到的文章,你得将它們全須全尾地學下來,半點不出差錯。”
這是她如今最看好的學生,她必是要在背後盯着她,将她安安穩穩送到鄉試上去,再瞧着她一路向北,考到會試,說不準,還會有殿試。
那得是多麽光明的一條路啊。
吳林離開學堂時,已快要過了晌午,鄉人們早就用過了午飯,小憩半刻,如今皆以準備好了鋤頭,将要出門開始下午的耕作。
吳林一路低着頭,自顧自地走過羊腸小道,回到自家的老宅,剛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便是院裏那張石桌子上熱氣騰騰的菜與飯,側邊坐着正低垂着頭專注于手中繡品的魏亦明。
聽見推門的聲音,魏亦明手上的動作一頓,擡頭望向她,旋即指了指桌上的菜。
“快些用飯吧,菜都熱好了。”
今日魏亦明未擦脂粉,只清水出芙蓉般一張白淨的臉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頭墨發被他随意地束起,留下些許碎發在他臉頰兩側,面上既沒有從前的冷漠,也沒有受傷時那樣的黯然消沉,而是另一種,吳林未曾見過的樣子。
他說話時眼裏含着笑,眼眸亮晶晶的,微微歪着頭望着她,整個人如同一塊溫潤的玉。
很放松,也很快樂的模樣。
吳林沒說什麽,只低頭看一眼那桌上的菜,那是很簡單的家常小炒,不過是一盤地三鮮配着一疊拌豆腐,外加一碗濃稠味道香甜的紅薯粥。
菜簡單,卻還是要花不少心思的。
吳林坐下道了句謝,側頭瞟一眼他,随即道:“倒也不必一直做我這一份的飯,你現在好好養傷即可,我自己煮半個紅薯就能飽腹,況且最近菜價不便宜,你少買一份,便可省一份的錢,留着...”
留着傷好之後,獨自生活的時候用。
可魏亦明卻是沒将她的話聽完,以為她是擔心自己多花了錢,搖頭道:“這倒也不貴,我不過是菜多做些罷了,并沒有特意多買一份,況且,如今我已是能賺到錢,買菜這幾枚銅板,自是不必擔心的。”
吳林聽見這話,眉心微動,擡頭看他道:“賺錢?”
她雖是問着話,可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手裏的繡品瞧一眼。
郎中叫他靜養,他卻是又出去賣帕子了。
魏亦明一邊悄悄地趁着吳林注意着他手上的繡品時,伸手為她夾了好幾筷子的菜,一邊輕聲答道:“原先還有些許帕子沒帶進縣城,我在家休息也是無事可做,便都拿出去賣了,誰知竟意外碰上了方員外家的夫郎,他很喜歡我繡的樣式,要我給他繡成圖,過幾日送去,一幅就可以賣好幾十文錢。”
他說的方員外,是附近一個地主,家裏是百畝良田,數十條牲口,算是這周圍最有錢的。
原是方員外的父親今年過六十大壽,員外的夫郎不知道送什麽好,在路邊瞧見魏亦明賣的帕子,便心中一動,出了錢,要他繡幾副寓意好的圖,卻因着時間緊迫,只給了他五日的期限,叫他到時速速将東西送到員外家去。
只有五日,卻要繡出好幾幅圖來,這樣的活勞神費力,可魏亦明最後還是接了。
能夠賺到這樣一大筆錢的機會不多,他必須牢牢把握住。
吳林悶聲吃着飯,聽他這樣一番解釋下來,微微皺眉,随即道:“養傷最為要緊,你的身子吃得消麽。”
魏亦明一只手立在桌沿托着他的臉頰,另一只手用着筷子夾菜的動作微微停下,凝望着吳林那皺起的雙眉,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垂眸笑了下,趕忙說道:“我的身子吃得消,不要緊的。”
吳林啓唇仍想再講些話,可擡頭看向他時,卻實在沒法不注意到他眼底幾乎是藏不住的炙熱,便只是低下頭來,裝作沒有發現的樣子,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專心吃飯,再沒有問過些什麽。
下午的陽光正好,讓人曬着暖和和的,光線又足,比柴房要更适合學習,吳林自屋內拿出了筆,墨與紙,坐在院裏安安靜靜地抄着馮老先生給的書,垂頭不語。
魏亦明原是想回屋內繡東西,只是見吳林在院裏學習,倒也沒急着走,轉身拿着繡品坐到廊下,繡着東西,偶爾擡眸瞧瞧望她幾眼。
他想起自己父親從前就是這樣的,父親對旁人總是格外冷淡,可對母親卻是不同,只要有母親在的地方,他便是誰也不看,誰也不在意,眼裏只有母親的一颦一笑,母親處理公務時,他就會找個由頭,坐在母親的不遠處,或刺繡或看書,時不時凝望向母親,看到心滿意足了,才會垂下頭來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幼時也不懂父親為何是這樣的,只顧着埋怨他太關注母親,不肯陪他多玩一會兒,如今卻是懂了。
有喜歡的人在身邊,便總想找機會多看她幾眼,他不會打擾她學習,只安靜地注視着她,便已很好。
看到她就會幸福,就會覺得安心,就會覺得從前的糟心事都碎成了細沙,她走過時有風在周遭嗚嗚一吹,那沙子就都四散開來,不見蹤影。
手中的東西繡到一半,魏亦明想稍微松口氣,便背着吳林轉過身去,伸手從籃子裏拿出一條未繡完的帕子。
那帕子上沒有繡花,而是繡的墨竹,自他受傷後,他便開始繡這條帕子,當時想的是繡一條這樣的帕子送給吳林,以表達對她的感謝,故而他繡得格外認真,許久都還未繡完。
現在的心境不同,他瞧着這條已是繡的格外好看的帕子,又不滿意了。
他還可以将這條帕子繡得更好一些,到那時再送給吳林。
魏亦明背過身繡了一會兒,望着帕子上的墨竹便突然起了點小心思,他想要将這竹子虛虛地擺在眼前對比着吳林瞧上一眼,看看他繡的墨竹到底有沒有吳林身上的氣質,于是便托着那手帕側頭回望一眼,卻不想發現吳林正閉着眼趴在桌邊,模樣似是睡着了。
她總是很辛苦的,人在布莊時便看起來總是很忙碌,回來後未曾好好休息過,就又忙着要去讀書。
比起擔心自己,魏亦明更擔心她的身體還吃不吃得消。
想到此處,魏亦明也不忍心再叫她醒過來,便起身回屋,拿了件自己的外衣,蹑手蹑腳地走到吳林身側,給她緩緩披上,以防她睡覺時着了涼。
吳林手裏尚且還握着毛筆,魏亦明伸手将那支毛筆拿開,不經意間觸到了吳林的手,才發覺她的手是冰涼的。
如今雖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但吳林睡的柴房還是冷,魏亦明不知道,吳林的手是不是一天到晚都這般兩,便蹙眉站在一邊垂頭看着,半晌伸出自己的手,輕柔地握住吳林的兩只手。
自己的手心是溫熱的,他便想用自己的熱去暖吳林。
院子內寂靜,魏亦明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愈演愈烈,他不知道清醒時的吳林會不會讓他這樣握着她的手,可此刻他悄悄握住,卻越是覺得自己大腦一陣眩暈,越暈越是舍不得放開她的雙手。
郎中家的夫郎說,她是喜歡他的。
他不敢完全确定,可心裏也想,不論多或者少,她應該是有一些的吧,有一些不一樣的感情。
她應該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至少也要有一點的。
想到此處,魏亦明緩緩蹲下身來,仔細看看吳林那恬靜的睡顏,見她仍是熟睡着,便睫毛微顫,俯下身湊地離她更近些,輕輕地吻上了她的指尖。
那是很小心的一個吻,像是小貓試探的小爪子,小心觸上自己喜歡的事物,又害怕吵醒她,故而用了最小的力道。
溫熱而又柔軟的感覺。
待吳林的手溫熱了,魏亦明方才收回自己的手,邊捂着自己的胸口似是不想要心跳的太過劇烈,邊緩步往後退,随即悄然坐回了廊內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般,繼續繡自己手裏的東西。
過了兩柱香的功夫,吳林才像是醒了過來,撐着桌子緩緩起身,看一眼自己面前的書本,随即回頭望一眼正埋頭繡物件的魏亦明,問一句:“我睡了大概多久?”
魏亦明低垂着頭不看她,只輕吸一口氣說道:“大約有半個時辰吧,我正準備叫醒你。”
不動聲色地瞧一眼自己的手,吳林轉眸望着天,随意地道了句:“原是如此。”
吳林猜的不錯,魏亦明如今喜歡她。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在晚上,等我喝完奶茶就繼續寫,大約是十一點的樣子。
啊,我還想提一嘴,小魏這個人,就是屬于不愛的時候感覺特別琢磨不透他,他就是帶着刺的玫瑰,不讓人摸,但一旦他心有所屬了,那他就會獻上如潮水般鋪天蓋地的喜歡和愛,他或許是暗戀,但也是明晃晃的暗戀,太熱烈的情感是沒有辦法遮掩住的。
林林現在就屬于尖子生被年級主任訓了,老師教育她千萬不要早戀,要努力沖清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