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林從來不覺得, 會有人喜歡她。
    她也不覺得自己會喜歡任何人。
    上一輩子,她的母親與父親之間的愛情很糟糕,讓她不得不在很小的年紀就明白了自己要挑起生活的重擔。
    錢, 讀書,這兩樣東西就将她的生活壓得死氣沉沉, 父母的失敗婚姻讓她對愛情退避三舍。
    她的人生,一直只有,讀書, 賺錢, 努力這幾個詞,很少出現愛與喜歡這一類的字眼。
    所以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如今會得到這樣一份喜歡。
    這是一份有溫度的喜歡,帶着他自己不自知的柔和的光芒, 像一個天真的孩子般悄悄靠近她。
    可這樣的感情,吳林本能地覺得有些不真實,又或者說, 這份感情并不會長久, 她仍然記得,魏亦明向往着自由,向往離開這個給他帶來許多不快樂的回憶的地方,向往在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如果喜歡她,選擇留下來了, 那該是違背了他最初的願望。
    感情是會蒙蔽住人的雙眼的, 吳林覺得,這樣的魏亦明, 并不清醒。
    她應該立即就去點醒他, 可是吳林只要一擡頭, 看見他眉眼裏帶着笑,低垂着頭柔和又從容地一針一線繡着東西時的模樣,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去提。
    那樣閃閃發光又快樂的樣子,當真是很好,他如今才從深淵中走出來,他才剛舒展開笑顏,又要以何種委婉的話語去提醒他,才能不叫他的眸子再度失去光彩呢?
    她一時沒有想到答案,故而緘口不言,埋頭于書本間,溫書溫了一個下午。
    馮老先生給她布置的課業并不少,一連幾日,吳林都完全沒有心思再去思考魏亦明的事情,只顧着去寫先生交代過的文章,常常是從早忙到晚。
    今日又是個該去學堂聽馮老先生講學的日子,吳林因着那日被單獨拉去談了話的緣故,因而每日都是最早到學堂裏的人,只是早上她剛坐下沒有多久,便瞧見王鶴背着個小書袋,一臉擔憂地坐到了她旁邊。
    吳林不知道她這是何意,只瞥了她兩眼便又繼續讀書,王鶴見她毫無動靜,斟酌半晌,才悄聲問道:“姐姐,你家最近,是不是過得有些太難了?”
    王鶴這話屬實是有些莫名其妙,吳林有些聽不懂。
    見吳林微微皺眉望向她,王鶴又趕緊解釋道:“吳姐姐,我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近日來學堂的路上,都能看見你的夫郎出門在外賣帕子繡帕子的,這我倒是從前都未見過,所以擔心是姐姐家如今又多了什麽說不出口的難處,才特意問兩句。”
    她知道吳林窮,但從前也沒見過吳林的夫郎一直這般出來賣繡品賺錢,一連看了幾日,她便有些擔心吳林與她夫郎二人如今的生活。
    聽見她的回答,吳林突又想到魏亦明那日說的接了方員外家的活,要幫她家的夫郎繡圖。
    她原以為,接了筆大生意,他便可安心在家刺繡,卻不想他還是要出門做一點小生意,賺幾個銅板的錢。
    又是繡圖,又是出來賣繡品,他近日比從前還拼,吳林每日忙于學習,對他近日以來做的事是一點也不知曉,魏亦明也從沒有開口和她提過。
    他努力到了連傷都不顧,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速速還她錢麽?
    吳林如今當真是有些好奇,不過她也未尋着機會去問上一句,這人好似成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一般,只在吳林清晨起床讀書又或是晚上從學堂歸來時,提醒她一句記得吃鍋裏的飯菜,待她再一個轉頭,這人便又像是飛了一般,不見蹤影。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十來日。
    夜裏,柴房內點着兩支蠟燭擺在桌前照明,吳林同往常一樣,趁着睡前的一點功夫溫習着今日馮老先生講過的所有知識。
    晚上起了風,風聲不算大,卻還是将柴房的窗戶吹開了一個縫隙,一絲絲冷風鑽進屋內,叫眼前的燭火也跟着忽明忽滅,叫屋內的光亮時強時弱。
    吳林微微皺眉,剛起身準備關窗,卻聽得“吱呀——”一聲,屋外有人替她将窗戶牢牢地關上,下一刻,她便聽見有人輕聲叩響了她的房門。
    “吳林,你睡了麽?”
    那是魏亦明的聲音,他聲音略低,其中是掩飾不住的濃濃的疲憊,可不知為何,他卻是格外開心,語調放得格外輕柔,卻仍是藏不住裏頭那一絲迫切的期待。
    吳林看了眼門上油紙倒映出來的清瘦人影,随即放下手裏的書本,開口道:“沒睡,若是有什麽事,可以進來說。”
    他要等的便是這一句話,吳林話音剛落,屋子的門便被他輕輕推開。
    吳林轉過身來,兩只手放在桌上,擡頭望他一眼,問道:“有何事要同我商量?”
    魏亦明剛一進屋,似是有些緊張般,背抵着牆緩和了好半會兒,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着,注視着吳林的那雙眸子微微顫動,半晌才緩步靠近吳林,蹲在她的身前,目不轉睛地仰視着她。
    他擡眸間睫毛輕顫,可還是鼓起勇氣又朝前挪動了兩下,挪到似乎擡頭便可以感受到吳林呼吸的位置,才輕聲呢喃一句:“我想要送你一點東西。”
    那聲音極小,只有吳林能聽得見,他也只想讓吳林一個人聽見。
    吳林一向敏感,她察覺到氣氛竟不知何時變得暧昧起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緊,可面上卻并未變臉色,只低頭問道:“是什麽?”
    魏亦明聽見她的問話,邊笑着望向她,邊小心地從袖子裏拿出薄薄一張紙,和一條疊得整整齊齊如同一個小豆腐方塊似的帕子,遞到了吳林面前。
    吳林沒多問些什麽,徑直伸手,接過了那兩樣東西,攤開放在手裏察看。
    那是一張有些年頭的地契,和一條繡着墨竹的帕子。
    魏亦明有些期待她的反應,便兩只手趴在桌面,像是個孩童般将頭斜靠在桌上,一雙眼只盯着吳林看,嘴角是止不住地微微揚起。
    他想要給吳林一份驚喜,故而從未和她講過自己打算替她買回地契的事。
    這些日子賺的錢,只有三百多文,但好在,當日他為了給自己準備遠走高飛需要用的盤纏,當掉了自己的镯子,手中本就有好幾百文錢,一直也未舍得用。
    今日下午他一數,這些錢湊起來已是足夠了,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将這八百文錢盡數拿去給吳林換回地契。
    他終于可以幫她拿回屬于她的東西了,那這些日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見吳林望着那地契,半晌沒有說話,魏亦明有些不安又忐忑地眨了眨眼,随即解釋道:“我聽說你當初為了買我,把田當掉了,所以就想幫你買回來,有田的話,日子也可以...”
    “謝謝。”
    吳林看過了那張地契,簡短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随即将那紙地契連同帕子放至桌上,随即垂眸片刻,低聲問他:“你最近如此忙碌,便是為了這張地契麽?”
    不是為了地契,是為了你。
    可魏亦明倒也沒有直接把心中想的話說出來,只點頭承認道:“确實是這樣。”
    吳林望着他,并未急着說話。
    她沒有很驚喜,也沒有特別開心,只是很平靜,這就是她,可魏亦明卻總覺得,這和他所想的該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一時有些無措,面上的笑容漸漸淡下來,只是怔怔地看着吳林。
    房裏安靜了半晌,魏亦明抿唇望着她,見她還沒有開口,心口突然覺得有些酸酸的,又有些奇怪的難受,可他今日想說的話還一字未說,他不想就這樣讓兩人相望無言,低頭猶豫片刻,下一瞬又擡起頭,眼眸裏是不解和委屈與再也無法掩藏的情愫,身子向前傾,直近到可以看清吳林那波瀾不驚的眸子的距離,才語調微微顫抖地講道:“我喜歡...”
    我喜歡你,當真是喜歡的不得了的喜歡。
    “你欠我的那一兩銀子,如今便可算還清八百文了,我瞧着你身體也好得差不多,魏亦明,我允你自己單獨出去,再找個新的地方開始生活,明日就可以。”
    吳林身子靠後,與他隔出了一些距離,平靜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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