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況讓衆人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領頭的人思索一刻, 便轉頭對身後人吩咐道:“回去給主子傳話,再問問主子,接下來, 我們該怎麽做。”
身後人瞥一眼那客棧二樓一排排油紙糊成的窗戶,點點頭轉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京城的客棧, 環境就比宛城內的要好上很多,至少那房裏的床更大一些,屋裏還擺着張實木八仙桌, 吳林一進屋便将考籃放至桌上, 從中抽出在貢院裏沒吃完的幹糧,随意塞了塊在自己嘴裏,邊咀嚼着便走到窗前,透過那薄薄一層油紙往外望了一眼。
隔着油紙, 什麽也看不清,打開窗卻肯定會引人注意。
思考半刻,吳林方轉身在桌邊坐下, 慢條斯理地啃起幹糧來, 柏淵跟在她身後進屋,先是十分滿意地瞧了眼這屋子,随即伸手從房屋的屏風上取過條幹淨的帕子,邊擦着頭發邊坐下笑嘻嘻地說道:“姐姐肯借我屋子住,我自是感謝不盡, 來日考取功名, 必不忘今日恩情!”
吳林沉默着聽她說話,吃着東西望她一眼, 末了不鹹不淡地道一句:“不用謝我。”
這淡然的模樣與方才那個熱情的她一比, 完全是判若兩人, 柏淵一下有些摸不着頭腦,只是尚未想清楚事,肚子便開始咕咕叫起來,這一叫便是愈發不可收拾,她有些尴尬地低頭望一眼自己的肚子,還未開口說話,眼前便出現了半塊餅。
“拿去吃吧,我考籃裏還有很多。”
吳林低頭說着話,手卻是将餅塞至她懷裏。
大家進貢院考試,向來都是只準備七日的幹糧,怎麽她卻有這麽多,考完了都沒吃完?
是出門後買的嗎,可吃了整整七日的幹糧,還有什麽人出門仍買幹糧吃的呢?
柏淵覺得自己不該多想了,可是又是住人家的屋子,又是吃人家的糧,到底還有些不好意思,難得一點骨氣叫她小聲道一句:“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吳林聽見這話,側頭看去,只是還未開口說話,柏淵便拿過了那半塊餅大口大口的咀嚼。
“嗟來之食?我也不會讓人白吃東西。”
說着話,吳林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牆上的窗戶,随即又瞥一眼柏淵。
這一句話讓柏淵眉峰一揚,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再次上下打量她一眼,才再次開口道:“這位姐姐,你借我房住,怕不止是心善這麽簡單吧,你該是遇上了什麽事,迫不得已在客棧這停下腳步。”
聰明人之間交流,便不需講太多,只提示一句,她便都明白了。
她猜的八九不離十,吳林自然也不反駁,輕吐一口氣,斜靠在椅子上擡眸瞥她一眼道:“我要你辦的事,有兩件,不難,更不危險。”
——
入夜,客棧皆是挂起燈籠,街邊泛着橙黃色的光,一片一片籠罩在行人身上。
京城便是入了夜才可瞧出其繁華之處,商鋪的生意反而要比白日裏更好一些,客棧門口皆是今日剛考完會試的書生,吟詩作賦,把酒言歡,聚在一道,熱鬧至極。
到了這樣的時候,想要時時刻刻監視一個人,便成了件難事,客棧門口淨是些書生,人擋着人,到底誰進了門,誰又走出來了,一切都很難看清。
“這姓吳的可真會選地方住。”
有人抱怨一句。
下一刻,一個灰撲撲的影子不知何時就出現在人群內,她身子不壯,瘦得很,只一路小跑着穿梭在人群內,低着頭,扒在自己手掌前一個個銅錢地細數着。
這衣服叫幾人猛然一驚,這不正是那吳林今日下午買的衣服麽?
她拿着錢要去哪裏?
低着頭跑看不清面容,到底是不是吳林?
幾個人小步跟上去,慢慢挪動着身子,眼神卻是止不住向那裏飄去,很快便見到那女子在街對面的點心鋪前停下腳步,拿那一把銅錢買了半斤栗子糕,方才心滿意足地回過頭往客棧走。
她這一回頭,卻叫衆人大失所望。
不是吳林,是她拉起來的另一個書生。
可是她怎麽穿吳林的衣服,這莫不是...混淆視線?
跟上前的人立馬警覺地回頭,卻瞧見方才未跟上來一直緊盯着門口的夥伴們朝她們搖搖頭。
那意思是,門口沒有瞧見吳林,她沒出來過,一直待在客棧內。
她沒有跑。
明白這意思,這幫人安心下來,方才想起下午那書生被人潑了水,大概正是因此,那吳林才把自己的衣服換給她穿的。
是她們多慮了,吳林壓根沒發現過有人在跟蹤她。
幾人一齊松一口氣,便又恢複了方才的狀态,假意在門口做自己的事,實則眼睛不斷瞄向那客棧大門。
屋內,吳林透過自己在窗前的油紙上戳出的兩個銅錢大的小口,默不作聲地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早在會試開始前,了解到戶籍還有翰林院校驗這一關,吳林便猜測自己出貢院後的日子大約并不會太平。
周啓的母親周崚是考官,難保她不會在那七日內校驗到她身上。
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個萬一帶來的風險,她擔當不起,她僥幸在周啓手裏活下來一次,但她可以确信,不會有第二次,下一次不會再有一個牙牙拍醒她。
只要有會被她們發現的可能,那她就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着,可是如何對付這些人,讓她們沒有辦法通過她找到魏亦明,也讓她們沒有辦法對自己動手呢?
最好的辦法是,考完試就不要回家,沒有找到魏亦明,吳林于她們而言就仍有利用價值,她不會有事,魏亦明也不會有事。
她這一路在街上又是買玉容皂,又是找剃頭匠,又要換新衣服的,不僅僅是做好了在外住宿的準備,更是一種試探,脂粉鋪與成衣鋪子必然會有鏡子,只要鏡子的角度恰當,總能瞥見鋪子外的一角,畢竟三家鋪子差異那麽大,能連續出現在不同鋪子前的看客,就是可疑的。
只是可惜,鏡子的角度有限,什麽也沒有看見,可她并不會因此放下戒備。
正在這時,她遇見了柏淵。
大家都身強力壯,和她一樣瘦弱的人真是不多見。
這幾個人尚且還不知,方才緊盯着那身穿灰撲撲衣物的書生的時候,吳林便在樓上眯着眼,仔細盯着她們看,樓下人來人往,她們藏匿于人群中便更大膽些,吳林俯視一切,找出她們自然也就更容易些。
她們或許會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吳林,可那又如何,只要有一點可疑,她們就要追上去,她們不敢馬虎,不敢将人放跑,有過一次巨大的失敗,她們的主子該是迫切地要她們成功,要她們沒有出錯的可能性。
這些人在那一刻的嚴謹,就是最大的破綻,落在了吳林的眼裏。
樓下人多,她沒辦法找出所有跟蹤她的人,但吳林确信,就是有人在跟蹤她,如她所預料的一樣。
不過,她可沒打算逃,也沒打算躲着這幫人。
對方人數太多,逃不過的,逃了反而打草驚蛇,或許會引來危險。
正思索着一切,再轉頭,柏淵已經捧着香甜的栗子糕津津有味地吃着,踱步進了房間,剛一将門關緊,便笑着道:“姐姐,您可別以為我沒看出來,這活可不只是穿你的衣服下去買栗子糕這麽簡單,你是把我當魚餌了吧,放出去吸引人注意。”
“聰明,正是如此,不過,我是知道她們現在還不會殺人,才放你出去的,若是真的危險,我也不會随意拿人當誘餌。”
吳林說着話給自己泡一盞茶,低頭喝起來。
柏淵不在意有人拿她當誘餌,這反而是件好事,如此一來,住宿和吃飯的費用都算是一筆勾銷,她不欠她的,她也沒打算把那栗子糕還回去,她只是道一句:“姐姐,你說包我一日吃住,換我做兩件事,如今我不幹,這一件就足以抵消,若是還想要我辦事,那也成,包我吃住直到放榜那天為止。”
包吃住不是什麽麻煩事,吳林雖然有些心疼自己帶出來的那一百文錢,可緊要關頭自然也不是心疼錢的時候,她只得吸一口氣,無奈地笑笑,道一句:“成交。”
反正她也要在外住一段時間的。
許久不能回家。
思及此處,吳林卻突然感覺心頭有些空,她垂眸望一眼自己,轉頭瞥見柏淵正快快活活地躺在床上。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些趕路的夜裏,她側躺着,魏亦明纏着她睡得香甜,他睡着時,睫毛總會微顫幾下,吳林有時忍不住,就會伸手輕觸一下。
很美,很可愛,指尖癢癢的,心頭也是。
她這是想他了吧。
原來想別人的時候,心裏空落落的。
正愣神的功夫,那柏淵突然問一句:“姐姐,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尚且還不知你是誰,這忙也幫得不清不楚的。”
想到下一個忙确實需要她知道名字,半晌後,她才回答道:“吳林。”
“吳...你就是吳林?”
柏淵猛地坐起,瞪大眼睛望着她,手上的栗子糕掉一地。
——
會試與殿試相隔的時間并不長,謄錄院與翰林院一時之間便要連夜開工忙活起來。
周崚只是出卷考官,還批閱不了試卷,可她官職大,她若是想坐在房裏,自然也沒人敢有什麽異議。
半晌,有下屬悄悄進屋,在她耳邊小聲道了幾句話,周崚聽到後,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下一瞬擡手讓自己的下屬出屋了,她才再度恢複那從容随和的模樣,望着衆人,時不時低頭喝一口茶。
“今年這篇文章,以難為題,可每個人心中的困難衡量的标準卻又不同,對于一個人而言難的事,對旁人或許又易如反掌,寫得問題太難了,又顯得假,若換作是我考,都不一定能寫出什麽好文章。”
雖是忙得焦頭爛額,但仍是有人要提一句,說話間拽過眼前的答卷放在別處,轉眼又去看另一篇。
“确實如此,不愧是周大人出的題。”
周崚聽到一句誇贊,默不作聲地笑一下,只是還沒笑完,便聽到有人念一句:“饑腸辘辘,長久艱辛方謀得半口糧,此為難,有孩童餓卧街頭,手中有糧棄之于不顧,此為更難,民生多艱,處處為難。”
這一句話過長,考官們一時都還未反應過來,只是完全理解後,便有人皺眉如喝茶般品嘗半晌,才道一句:“一個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女子,做完差事後,好不容易得一塊餅,結果自己還沒吃,就瞥見街頭的孩子也是饑腸辘辘,餓得發昏,自己也餓,可又不忍孩子挨餓,如何選擇,當真是難。”
艱苦謀生卻心存善念的翩翩君子形象頓時浮現在衆人腦海裏。
只能品嘗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若是兩個人都能吃飽就好了,可手裏只有一點糧食,又如何選擇呢?
好難選。
難。
閱卷的都是翰林院內的老學究,她們平日裏錦衣玉食,沒吃過苦,嘴上卻是一直愛歌頌着君子舍身為她人的大義。
她們自覺有高尚的品德,讀到這篇文自然感動不已。
“此文絕妙,此卷前頭的題目答得也具是精妙,這個考生不中,那真是難。”
何止是中呢?必然位列甲等。
這是頭一份脫穎而出的卷子,周崚坐在邊上聽着,笑着道一句:“既然她必中,不妨把原卷翻出來,看看是哪位考生。”
大家聽見這話,對視一眼,立即道好。
畢竟先前她們挑出了不少好苗子,現下都想知道,這篇文章,是不是她們挑中的人所寫的。
看看到底誰押對寶了。
衆人用筆一致批閱過卷子,方才命謄錄院把原先那份試卷拿上來,湊過去埋頭一望。
周崚起身,卻不急着靠近,問一句道:“是誰?”
“是這人寫的,倒也不算意外了,正是此前咱們議論過的那位,有實無名的解元,啊,也就是亞元吳林。”
有人笑着同周崚解釋道。
一旦成為進士,便是翰林院的一員,屆時難以對付,她想要将魏亦明尋出來,也必然是難上加難。
她曾命人将那孩子在縣試與鄉試時的答卷拿來給她看,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确實厲害,如果她不是魏亦明的妻主,她應該會很喜歡這個孩子。
她可以阻止她成為進士麽?
可以,但不行,強押下一份優秀的答卷太過張揚,她剛回京沒多久,在朝廷裏的每一步,都有聖上盯着,今日做這件事,一旦傳到聖上耳朵裏,那又...
吳林好解決,聖上卻難以應付。
想了許久,周崚覺得再坐在這裏幹看着也沒意思了,便一個人默默起身離開。
——
吳林在客棧住了數日,除卻第一回 讓柏淵下樓買栗子糕外,但凡是買吃買喝,皆是吳林親自下樓。
連跟蹤她的人,都覺得她腦子好像缺根筋。
眼瞅着離放榜的日子越來越近,她依舊住在這裏,沒再去過別處,偶爾會坐在客棧樓底下曬着太陽看書,除此之外,并無異常。
她是歲月安好一派祥和,有的人卻終于坐不住。
放榜前一日,吳林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正打算出門買碗熱粥,誰知一跨過門檻就有人伸手攔住她。
吳林側頭望一眼,便見旁人的人畢恭畢敬地道一句:“吳女君,我們家大人有請。”
跟蹤無果,便要另尋方法了。
雖然心裏清楚,吳林卻還是裝着懵懵的樣子,皺眉道一句:“什麽大人,我不認識。”
那人擡眸看她一眼,方低聲道:“是您夫郎的故友,小周大人,您可忘了?小周大人偶然從翰林院那得知您來考試了,思及您與您夫郎在京城無依無靠,特意調動了手裏的人在京城每家客棧內搜尋,終于在此處的客棧記錄上尋到您的名諱,因而想讓您去一趟,幫您好生安排好在京城的住處,此地不是能多說話的地方,女君,您請随我來。”
“竟然還真能尋到我,小周大人當真是神通廣大。”
吳林很是驚訝,笑着誇贊一句。
“過獎了,這對小周大人來說,不算難事,女君您看,我們大人正坐在轎子裏,等您過去。”
那人說着話朝某處一指,吳林側頭一望,便看見周啓正笑得和善,掀開簾子的一角同她揮手。
吳林也微笑着回應,随即點點頭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去,總不能拂了小周大人的面子。”
走了幾步,她卻又想起什麽,腳步一頓,很是愧疚地說道:“罷了,我還是不去了。”
那正迎着她的人面上一怔,問道:“什麽?”
“小周大人是因着我夫郎才肯多照顧我們,可如今,我早已把我夫郎丢了,實不相瞞,我和他許久未見,我至今沒找到他在哪,再加上他身份也不好,我就自己做主,把他休了,如今實在愧對小周大人呢,還是不去了。”
說着話,吳林嘆口氣,有些失落,垂頭轉身往客棧裏走。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點少,這幾天一直都挺忙,嘿嘿,我們大學快要開學了,一開學就要期末考試,所以我白天要複習(哭泣),這幾天到考試結束前大約都會更得很晚,但大家放心,我有好好休息,我不會垮!下章小情侶就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