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張燈結彩,瓊林苑,歌舞升平。
    百官前來一同慶祝, 苑前車水馬龍,處處都是賀喜之聲, 屋內是陣陣絲竹之聲,吳林轉身推門而入,便能聞得空氣中一陣香風, 是濃重的甜香, 有貌美的舞伎在廳內的正中央随樂聲起舞,瞧見吳林進屋,便會一齊看向她,笑吟吟地再轉一圈, 同這位新科狀元抛媚眼。
    吳林身後的柏淵都跟着看得臉一紅,對着舞伎呵呵地笑,可吳林卻是抿唇不語, 垂頭只顧着走自己的路, 找到屬于自己的座位安然坐下。
    有侍從上前笑着要為吳林斟酒,她側頭看一眼,便輕聲道一句:“不用了,我不喝酒。”
    聽見她拒絕,侍從方帶着讪讪的笑垂頭退下, 見吳林這副模樣, 柏淵忍不住開玩笑道:“今日是你中狀元,怎麽這麽不解風情, 瓊林宴多難得, 該玩的盡興才對。”
    吳林瞥了她一眼, 柏淵自覺她說的話吳林不愛聽,她便一縮脖子道:“成成成,你想怎麽過就怎麽過,我不多嘴,你也別瞪我。”
    門外有腳步聲,吳林瞧了一眼,方拍拍柏淵的肩膀小聲提一句:“你我之前講好的事情,你別忘了吧。”
    柏淵正忙着偷吃桌上的梅肉餅兒,聽她說話,噎得嗆一下,随後白她一眼:“你都給了錢,還怕我不做事,諾,拿去,你既是不喜歡喝瓊林宴的酒,那就喝我這壺。”話是這麽說,可柏淵的眉峰往上挑了兩下,用眼神示意吳林,吳林自然也懂,笑着伸手接過酒壺。
    瓊林宴是慶祝科舉結束的宴席,誰愛喝什麽酒都沒人管,見吳林拿了酒倒在盞中,身後的侍從們自然也沒話說,只忙着去顧好別的賓客。
    朝臣陸陸續續地踱步進屋。
    “周太傅到——!”
    “王宰相到——!”
    門外有人出聲喊話,在座的衆人便立即站了起來,垂首作揖,吳林自然也是不例外。
    王宰相與周崚皆是在随從的簇擁之下進了屋,一眼掃過宴上衆進士們,有互相作了揖,随即皆是坐在了最上頭,待這二人落座,宴席便是正式開始。
    樂聲再度響起,果盤與熱菜一盞盞端了上來,屋內到處皆是敬酒的聲音,吳林只擡手挑了個血粉羹将要入嘴的時候,便聽見王宰相開口道:“今年科舉終是結束了,當真不容易,來時我曾聽人說,今年人才濟濟,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能有諸位新人,實乃我朝之幸事,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說着話她溫聲笑起來,舉起酒杯,意在同衆人慶賀,她是長者,大家便沒有回絕的道理,吳林自然也起身敬酒,只是她剛喝罷杯中三分之一的酒,便聽王宰相道:“哪位是狀元吳林,倒是叫我瞧瞧。”
    敬酒之後,大家已是一一落座,吳林聽見喊話,坐下的動作一頓,随即轉身行禮道:“回大人,在下便是吳林。”
    屋內亮如白晝,王宰相循聲望去,上下掃她一眼,沉默片刻後道:“你的答卷我皆是找人拿來看過了,殿試時那一篇文章作得妙啊,陛下該很喜歡你吧,吳林?功在其自身艱苦卓絕,你可真聰明。”
    宴席上頓時安靜下來,王宰相是話裏有話,有的聰明人已然聽明白了。
    吳林擡眼瞧她一下,随即躬身道:“不敢當。”
    “如何不敢當,莫非,你也覺得你自己的文章,是投機取巧寫來的,還是說,你不敢當這個狀元呢,你若是不敢當這個狀元,自覺不配,那豈不是咱們陛下,識人不佳,誤把庸才當作人才了,哈哈。”
    說話間,便有不少老臣跟着她笑起來。
    瓊林宴上便要給聖上選出的狀元使絆子,這叫席間的衆人都有些為難,但兩黨之間素有過節,這不是她們這些小人物該管的事。
    但吳林預料到過這個場景,面上并無不悅,只笑道:“是庸才還是人才,自是來日便可知,今日瓊林宴,宴席講究個開心,只管盡興,大人興致高,在下口舌愚鈍,不大會說話,便再敬大人一杯以表心中道不盡的尊重。”
    她不羞也不退縮,只笑着回了話,随意仰頭将酒盞裏的酒喝盡,再次作揖後便緩緩坐下。
    這年輕人沒露怯,王宰相自是覺得沒勁,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再未說話。
    宴上安靜半晌,又再度熱鬧起來,有人見王宰相起了個頭,便想借着挖苦諷刺吳林來讨好宰相,只是這些人剛起了個心思,還未舉起酒盞,便見吳林忽然輕啧了一聲,放下酒盞用手指輕按太陽穴,身子也搖搖欲墜,像是片羽毛般風一吹便要倒了。
    “哎呀呀,吳林,你這是怎麽了,壞了,你不會喝酒,這一盞酒下去,只怕是得醉的不清,不過既是給宰相大人表敬意,醉一次倒也沒什麽,但這樣在席間可有些失态了,諸位大人,我得先扶着她去後頭醒醒酒。”
    柏淵說着話神情緊張的樣子,她第一個伸手扶住吳林,邊在她面前扇風,邊擡頭同王宰相說道。
    她這話一出,衆人皆是“唰”地掃過來,看着快要醉倒的吳林,想着方才王宰相的刁蠻,許多站在聖上那頭的大臣這才出聲道:“新科狀元本是瓊林宴上最矚目的人,難免遭人嫉妒,硬生生逼着人喝醉了錯過宴席,當真是可惜,快快,把她帶下去,叫她好生休息。”
    方才敬酒時落落大方,誰知竟是個一杯倒,王宰相自己面上也挂不住,出去後還要落個瓊林宴灌醉新狀元的壞名聲,自是有些惱怒,皺眉道一句:“這幫子書生,真是體弱,一杯酒都不禁喝。”說罷便一揮手,好讓柏淵扶着吳林下去。
    周崚坐在一側眯着眼看半晌,并未阻止,只是待吳林走後,側頭道一句:“去看她酒盞裏裝的是什麽。”
    那随從點頭後便垂頭走至吳林的座位便,拿起酒盞停頓片刻,而後回來道:“大人,确實是酒。”
    聽見這回答,周崚自也不再說話,席間少一兩個人也沒誰會在意,半晌又有人敬酒,大家夥便都将醉倒了的新科狀元抛之腦後。
    ——
    朝廷內慶祝科舉結束,便是辦瓊林宴,百姓們也偶爾會跟着慶祝幾下,尤其是家裏有人榜上有名的,這時候便會放煙花與爆竹,遠處的噼裏啪啦聲傳至安靜的巷子內,讓人聽着總是覺得喜慶又熱鬧。
    屋內燭影搖晃,魏亦明垂眸望着桌上的菜,好半刻才回過神來,苦笑一聲扶額自言自語。
    “怎麽還是做了這麽多菜,一個人也吃不完。”
    菜都是吳林愛吃的菜,還冒着縷縷熱氣,魏亦明算了算時間,發覺瓊林宴已經開始了半個時辰,便擡手拿起筷子,自顧自地揀了菜送入口中。
    是不是該慶祝一下,為她再喝些酒?
    思索片刻,魏亦明擡眸看一眼屋外的無邊夜色,随即起身進了庖屋,拿回一壺酒後,才再度坐下,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舉着酒壺,見酒盞已被倒滿了酒,幾乎就要溢出來了,方才停下,他抿唇愣了片刻,便舉起杯子,仰頭閉眼将酒一飲而盡。
    一杯飲畢,魏亦明輕呼一口氣,又夾了幾筷子菜放入碗裏,只是剛吃兩口便微微皺眉道:“鹽放的太多了,有些鹹。”
    還好吳林今日不在家吃飯,這樣糟糕的菜,他自己都不愛吃。
    天空中有“砰砰”的聲音,又有人家在放煙花,魏亦明聽着聲順手又倒滿一杯酒,只是剛舉到唇邊便聽見門外有聲音,下一刻,那門便被人徑直推開,有風自門外吹向屋內,魏亦明不禁低頭打了個寒顫,只是再擡頭的功夫,便有一只手拿過了他的酒盞。
    “怎麽喝酒了,還是沒溫過的酒,喝多了傷身。”
    是吳林的聲音,魏亦明愣愣地望着她,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睫毛輕顫,擡手揉了揉眼,确認不是他醉了,才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自上往下瞧了她一圈,細細看她穿在身上的那件紅袍,後知後覺地揚起了嘴角,溫聲問道:“你怎麽回來了?”
    “我不喜歡那個環境,裝醉走了,金榜題名的時候,我不樂意和一幫人在那互相試探,絞盡腦汁回話。”
    吳林說着話坐下來,見桌上只有一雙筷子,便就着那筷子揀了菜送入嘴裏,随即滿意地點點頭道:“好吃,比宴席上的好吃,宴會上的菜精致,但不香,沒家裏的好吃。”
    她已被歸為聖上那一黨,坐在瓊林宴上自是會受宰相一派的刁難,與其多生事端,倒不如借機回家,故而她早早就叫柏淵幫她準備好味道濃烈的酒,摻上數倍的水,喝了杯有味的白水,裝醉離席。
    魏亦明看她吃的香,便明白她大約沒有在瓊林宴上吃飯,一下子又心疼起來,邊把最好吃的幾個菜挪到她近處,嘴裏邊道:“鍋裏還有,若是不夠,我再去盛。”
    聽見他說話,吳林動作一頓,趕忙搖頭,随即伸手牽住他道:“先不急,走,去院子裏。”
    雖是不解她的意思,但魏亦明卻還是乖乖照做,垂眸靠近她,由她拉着手走入院子裏。
    遠處的爆竹聲已是停了下來。
    “看那邊,那邊是城東的方向,戌時過半個時辰,如今還差一盞茶的功夫,耐心等等,很快便好。”
    吳林難得眸中帶着像是孩童才有的期待,月色朦胧,魏亦明轉頭看看她,忽而就明白待會要看到什麽,忍不住溫柔地笑了笑,湊近她的面頰親了一口。
    “下次莫要再喝酒了。”
    吳林趁着這功夫輕聲囑咐道。
    “好,我聽你的。”
    輕笑一聲後,魏亦明忙不疊點了頭,下一刻便聚精會神地朝吳林指的方向看去。
    有橙色的光飛至空中,下一刻“砰!”一聲炸開,炸出無數多花。
    魏亦明的呼吸一滞,緊緊握着吳林的手,心髒似是也要随那天空中的煙花炸開。
    “砰!”
    比今日聽過的所有爆竹聲還熱鬧,比今日見過的所有煙花還燦爛。
    “不能在家裏放引人注意,但我們總是要慶祝的,我去買了最好的煙花,選擇在翰林院門口放,托柏淵幫我布置的。”
    吳林笑着同他解釋,但是解釋的聲音卻是被煙花綻開時的“噼裏啪啦”給壓住,魏亦明幾乎聽不見她在講什麽,可他打心裏明白吳林會說什麽,只不停地微笑着點頭。
    煙花的光芒倒映在他那雙好看的眸裏,吳林也無聲笑了笑,等到最後一朵煙花消失在空中,她才道:“魏亦明,我考上狀元了。”
    “嗯,我知道,你做到了,好生厲害,你終于走到了今天。”
    魏亦明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想哭,只能強忍輕聲把話說出來,摟住吳林祝賀她道。
    這一句輕聲呢喃,吳林聽着由衷地高興,她輕撫過魏亦明的發,認真同他說道:“我中狀元要慶祝,但我只想與你慶祝,謝謝你同我一道走過了那麽多路,這場煙花是為我們綻放的,魏亦明,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
    他以為她中了狀元,會在瓊林宴上待到夜半方歸,卻不想,她會費心思裝醉跑回來,牽着他的手陪他看一場煙花,選擇與他共同慶祝。
    他好久沒有看煙花了,也沒有人陪他看煙花,可他也是喜歡這些絢爛事物的人。
    聽着吳林說的話,他只能點頭,随後不斷地親吻着她的面頰,眸裏淨是感動與喜悅,眼眶中蓄着一點淚花,吳林見他這個樣子,笑了下,随即從袖子裏掏出東西遞到他手裏。
    “中會元與狀元都發了不少錢,我把這些錢存在了錢莊裏,這張銀票便是我們共同的財産,放在你梳妝櫃內,我還取了些碎銀子留作日常生活的開銷,平日都是你在管家,所以交給你,另外,我想着從未送給你過什麽,在街上看到支簪子好看,就買回來送給你。”
    再也不用他夜裏挑燈繡帕子來補貼家用,生活已經好起來了。
    他平日束發皆是直接拿支木簪或是素銀簪子,吳林覺得,他這樣漂亮,更精致些的簪子才配他。
    她的喜歡就是這樣實在,給他好的,給他穩定的生活,讓他能安心。
    實在是有些樸實無華,但魏亦明看在眼裏,眼眶中的淚便是止不住往下掉。
    “好看,太好看了,要花你不少錢吧,這是你辛苦賺的錢,你要省着花,吳林,你這樣對我好,我怕你以後對我不好了,我會撐不下去瘋掉的。”
    魏亦明雖是在笑,可說出的話是帶着哭腔,他緊緊抱着吳林哭起來,将那支簪子放在唇邊吻了一下,随即不停地親過吳林的眉眼,吳林倒也沒想到他會哭,面上一懵,便趕緊哄他,拿着那紅袍的袖子替他擦眼淚。
    “怎麽會對你不好呢,你想多了。”
    “那你會一直對我這麽好麽?”
    “會會會。”
    魏亦明聽着她說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親一親她又問道:“真的嗎?”
    是一直對他不好嗎,怎麽送個東西就哭成這副樣子,吳林摸過他泛紅的眼眶,颔首道:“真的。”
    屋外冷,魏亦明又蹭着她抱了會,便把她又再度拉回去吃飯,邊看她吃飯,邊忍不住摩挲手裏那支簪子,盯着看了好半天,忽然想到什麽,道一句:“我也有東西要送你,是前兩日買到的,一直尋思着該什麽時候交給你,如今我覺得,就已經可以給你看了。”
    吳林正低頭喝湯,聽他說話,頓了下回答道:“你拿來便是。”
    既是得了準許,魏亦明突然笑了下,眉峰微微一揚,起身走到床邊摸索一陣,随即轉身回到她身邊,将一本書小心翼翼地挪到她面前。
    “你不是說不會嗎,我想着,你看看書總該會了吧,你是狀元,讀書最是厲害的,那你讀讀這本好不好。”
    魏亦明邊溫聲說着話,邊緩緩坐下摟住吳林,目光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吳林擡眸望他一眼,心中有絲不詳的預感,随即将那書翻開一頁。
    下一刻,在瓊林宴上都能淡定自如的吳林平生第一回 瞪了下眼睛,默默挪着椅子往後倒退一步。
    “回來,繼續看。”
    見她果然往後退,魏亦明立即冷下臉來,抿唇不滿,像是個嚴格的教書先生般盯着她,指尖敲了敲桌上那本書。
    吳林半晌沒動。
    想來那書上的畫面确實是有些沖擊力,叫她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人生之大和諧,她兩輩子都沒有看過這種書。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