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品黃門侍中, 一個內朝官職。
    因着官職不同品級不同,并不是所有為官者皆需要每日上朝,入宮處理差事, 內朝官便意味着吳林要日日進宮,伴君身側。
    伴君如伴虎, 更何況聖上多疑,說話做事處處需要謹慎小心,每日怕都是要在刀尖上行走。
    這是一份任誰會羨慕, 可但凡落在自己身上便要發愁的差事。
    吳林坐在翰林院賜下的馬車裏, 閉眼靠在車廂上,周遭的環境由繁華的鬧市逐漸駛向安靜無人的地方,半個時辰過去,馬車才緩緩停下。
    “吳大人, 到宮門口了,由這進去即可。”
    車外的馬夫出聲解釋道。
    聽見這話,吳林睜眼起身, 拉開車廂外的簾子望了一眼, 方笑着答道:“多謝。”
    “大人,內朝官每日下午申時散職,小的下午申時便會在此處等候,往後每日皆是上午巳時在翰林院門口接您進宮,下午申時送您回去。”
    那車夫擦擦汗回應她道。
    聽見她說這話, 吳林笑而不語, 只擡頭再望一眼宮門之內,邊下馬車邊從袖子裏掏出不少銅錢不聲不響地塞到這馬夫手裏, 低聲道:“那便辛苦你了。”
    此處是個側門, 吳林向門口的守衛展示過自己的令牌後, 有宮人前來引路,聖上平日裏批閱奏折皆是在禦書房,禦書房側邊再繞過幾處回廊,便是尚書省。
    尚書省負責傳達聖上的命令,也是內朝衆多官員的當值之處,宮人有過提醒,吳林這個職務要在禦書房與尚書省間奔走,因而她要去兩邊打過招呼後才可領到差事。
    如今時辰尚早,聖上還在金銮殿內,吳林走了一圈熟悉路線,便徑直去了尚書省。
    這一個狹小的宮殿內處處可見堆到比人還高的折子,衆人已是早早就開始忙碌的一天,這裏有人用筆修修改改,那一處又有人拿着六部遞交上來的新奏折不斷歸類,吳林自一進院子便聞見一股濃濃的墨香,大約是事務繁多,殿內并不安靜,罵聲與念叨聲此起彼伏。
    “戶部的賬算完沒,是又要拖到年關再交麽。”
    “他爹的,你別催了,我昨天去催過,被趕了出來。”
    “說到年關,年關有祭祀,禮部到底能不能快點把今年的祭祀籌辦好,陛下昨日都問了!”
    ...實在吵鬧。
    吳林頓了一下,思索片刻還是輕叩了房門一下,随即作揖躬身道:
    “諸位,晚輩是新來的黃門侍中吳林,如今陛下尚未下朝,特意來此領今日要完成的差事。”
    聖上不在的時候,尚書省就是吳林的頂頭上司,她這樣做自然也是沒有錯的。
    聽見有新人前來,大家夥頓時齊刷刷地看過來,屋內安靜片刻,有人上下打量過她,才緩聲道:“我記得你,新科狀元嘛,昨日瓊林宴剛開始,一盞酒下肚便醉得左搖右晃,叫人送出去醒酒了。”
    以這樣的方式讓別人記住,吳林莫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垂眸望着地,還未接話,便見那人起身道:“我便是尚書令,負責管理這裏的一切事務,走吧,陛下交代過你的差事,我領你去。”
    吳林朝她行過禮,方瞥見尚書令大人放下手裏的簿冊走到門邊,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跟上後,便闊步朝尚書省外走去,吳林緊跟其後。
    “你如今第一等重要的事,便是得到陛下的信任,狀元是陛下認可你的能力,得到信任她方能交給你更重要的差事,就比如我,我在朝為官已有數年,最初也是黃門侍中,而後花了三年的時間取得陛下的信任,走到了如今這個位置,雖然辛苦,但熬過來卻是值得的。”
    尚書令是在向她這個晚輩傳授經驗,吳林耐心聽過後颔首道:“多謝前輩教導。”
    “不必謝,瞧見禦書房側邊的偏殿了麽,那是你當值的地方。”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同身邊的宮人小聲耳語幾句,随即又對她道:“陛下給了你一本官職表,要求你今日将裏邊的內容牢牢記下,她正與諸位朝臣商議國子監的事,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将這一本都背熟了解透徹了,今日的差事便算了結。”
    尚書令同她交代完話,便趕忙又奔回去忙碌起來,吳林自宮人手中拿過厚厚一沓的簿子,道謝過後轉身進屋。
    屋內空間不小,有書桌與會客所用的八仙桌,甚至還有張鋪得平整的床,內朝官總要更忙碌些,有時遇上要緊事,得到準許後,宿在當值之處也是常有的事,吳林轉身瞧了一圈,取過水壺為自己倒了杯熱茶後,方安穩坐下,伸手将那簿子翻開,一頁頁的仔細看過去。
    被官職表并不只是認人,這簿子大約是聖上一黨特意準備好的,意在讓她這樣初來乍到的新人能夠分清敵友,故而每一行都有詳細的标注。
    她只看了一頁,便微微皺眉用手指比了比這簿子的厚度,下一刻輕嘆一口氣。
    今日就要看完這整整一本麽。
    這樣的差事,并不比科舉輕松。
    屋外安靜,過了晌午就有宮人提着食盒進屋給她送飯,禦膳房的菜精致,但吳林草草吃過後便又繼續回到桌前忙碌,也無暇細品佳肴。
    簡單說來,如今人數上自是支持聖上的官員最多,可王宰相這些老臣手中掌握的權力卻更大,在朝中苦心經營多年,彙聚在一起,長成一根深埋于地底難以拔起的大樹。
    對面的敵人是老狐貍,可聖上這一頭也不簡單,周崚周啓母女同樣支持聖上,吳林不僅要應付外頭的敵人,還需要時刻提防她們的背刺,思及此處,她忽而有些疲倦,可好在翻到最後她瞧見柏淵被分至了刑部,刑部尚書是聖上這頭的人,她至少不需要與友人為敵。
    瓊林宴上王宰相的那一番諷刺只是個開頭,來日還會有更多。
    吳林看得專注,便也沒注意到屋外來去匆匆的人群,直到快近申時,才有宮人叩門提醒她:“吳大人,今日陛下無法到禦書房批閱奏折,您做完差事自行散值出宮即可。”
    有人同她說話,吳林一愣才察覺到自己已經坐了許久,她擡起頭長舒一口氣,緩聲回答道:“多謝提醒。”
    “不妨事,只是這兩日國子監的學子們鬧得太過,陛下不得不分出精力打理,明日此事若是還未解決,那您該是去金銮殿前當差最為适宜。”
    宮人垂頭與她答完話便悄然離去,吳林自己低頭掃一眼已經翻完的官職表,順手将其夾在手臂裏,仰頭喝盡杯中的水便起身出屋,循着早上來時的路往宮門處走。
    來時天朦朦亮,歸時晚霞漫天,這樣的日子要重複很久很久。
    一路由宮門口回了翰林院,再由翰林院歸家,吳林剛進院子就聞見飯菜的香味,順着香味推門而入的一瞬,有人從門側擁住她,摸摸她的臉蛋輕笑着道:“瞧瞧,這氣派的官袍,一塵不染的烏紗帽,原是我們的吳大人歸家了,吳大人辛苦一日,讓我多抱抱。”
    魏亦明眼裏是遮掩不住的驕傲,揚着嘴角用誇孩子般的語氣同吳林說話,說完又是忍不住就着她的臉頰親了親,如今他好不容易養的吳林臉上多長一點肉,自然是愛不釋手,怎麽親都不夠。
    吳林本覺得疲倦,只是聽魏亦明摟着她這麽講了半天,一整日看官職表的乏累頓時一掃而光,她擒着一絲笑摟過魏亦明的腰,手上便不自覺地在他腰間輕捏了幾下。
    這個習慣也不知她是從何時養起的,可吳林自己卻完全沒意識到,魏亦明縱着她,自是從來不提,只趁着她捏的時候垂眸笑望着她,替她理一理官袍好奇地問道:“我們吳大人如今領了什麽樣的差事,留在翰林院,還是去了六部?”
    他知道吳林擅長算賬看賬本,有這樣的技能,該是去戶部最合适,不過她是狀元,成績優異,翰林院應該也想将她留下來,讓她負責來年科舉的事宜。
    聽見魏亦明的提問,吳林一頓,面上的笑停滞了一瞬,下一刻才答道:“黃門侍中,在宮裏當差。”
    這是魏亦明沒想過的,從前母親便提過,黃門侍中是個看似光鮮實則辛苦不堪的差事,日日待在聖上身邊,處處要小心,每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有的人當差兩個月便憔悴不堪,看上去像是老了好幾歲的樣子。
    魏亦明眉心微動,眸子顫了兩下,瞧見吳林的笑容相較之前淡了幾分,緩過神便也溫聲道:“忙一日也累了,先用飯如何,知道當差費腦子,我便為你炖了魚,好讓你補一補。”
    說話間他便拉着吳林坐下,揭開那紫砂鍋蓋,滿桌子的菜熱氣騰騰,光是炖魚就要花很久,吳林知曉他的心意,笑着同他用起了飯,飯後與他一道洗碗做完家務活,洗漱過後便坐在桌邊繼續看那本官職表。
    累雖累,可她如今得益于聖上的賞識與庇護,世上也沒有白吃的午飯,她不能光想着得利卻又不肯為聖上做事。
    屋內安安靜靜,魏亦明說是去洗漱,可半晌未歸,吳林擡頭算一算時辰,剛起身準備去找他,便聽見門被人輕推開繼而又緊緊合上,下一刻便是一股皂角的清香彌漫在房內,吳林一怔,走了兩步,映入眼簾的即是剛出浴的魏亦明,他身上正穿着在山裏得來的紗質衣裳,側頭看見吳林走近,低下頭不好意思了半瞬,自顧自地走回床邊,嘴裏小聲道:“你說好看,我今日才再穿給你看的。”
    吳林倒是沒有急着說話,跟着他身後坐回床邊,看他垂眸靠在床沿邊将有些亂掉的頭發用她送的簪子束好,才緩緩誇贊一句:“還是很好看。”
    魏亦明擡眸注視着她,忍不住悶笑了聲,小聲問:“你就幹看着?”
    下一刻,他啓唇無聲說了句話。
    吳林知曉其意,笑着照做,拉過床簾只半刻的功夫,便又将魏亦明折騰到眼眸裏淨是霧氣,他剛束好的發又披散開來,掩蓋住他脖頸與肩頭那些不能細說的痕跡。
    待到他真的承受不住,吳林便也放開他,摟着他躺下,摩挲過他的臉頰,不再言語。
    屋內似乎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可她不說話,魏亦明卻還是有話想與她聊聊,他撐着坐起來,撫過吳林的長發,小聲問道:“現在可好些了?”
    吳林擡眼看他,忽而想到大約是他察覺到她的疲憊,才穿着那衣裳走到她面前叫她開心,心中一暖,溫聲答道:“好很多了。”
    聽見她的回答,魏亦明才放心下來,微笑着看她,呢喃道:“那便好,你不說,我卻也是知道的,你今日很累,母親說過,這差事不好做,你自己也要當心着些,勞累過度要傷身,我不求別的,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
    吳林牽過他的手垂頭不語,點點頭後忽然笑一下,心中卻是有聲音在告訴她,一定要快快往上走,她不該只想着這份差事的難處,還要該想想它帶來的機會,她需要機會,需要權力,只有更多的權力才能保護她自己,保護自己身側這個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半晌沒有開口,魏亦明有些不悅,再度躺下湊近她,邊裝作生氣的樣子皺眉咬她的脖子,邊伸手再摟住她,半晌過後卻又輕嘆口氣,替她塞好被子道:“早些睡吧,明日要早些起,早些趕去宮裏,路上不太平,趁着路上人少的時候進宮才最安全。”
    聽見他說路上不太平,吳林細想了下問道:“發生什麽了,我今日進宮,一路上并沒有出事。”
    “你在宮裏沒有聽聞麽,國子監的學生鬧事,今日在街上打司業的先生,傷及了路人,國子監靠近皇宮,也不知明日還會不會鬧,總之你早些走,趁着那些家夥還沒上學的時候進宮,與她們錯開。”
    學生打先生?她一整日都在背那官職表,确實沒聽聞。
    這确實是很惡劣,從前在國子監讀書的,都是全國各地最優秀的書生,大多都考過了會試,只是後來這國子監慢慢成了世家子弟的天下,在裏頭讀書的皆是豪門貴族,普通的司業先生得罪不起,國子監的監丞也根本不敢管。
    吳林想起聖上今日都沒有回禦書房,就是為了處理國子監的事情。
    這個事情麻煩到需要聖上親自出面處理一整日的麽,是有這個必要,國子監是本朝的最高學府,在這裏出了毆打先生這樣的事,實在有辱國子監的名聲,給天下書生起了個不好的領頭作用。
    但這事并不歸吳林管,她也只是想想,半晌後便抱着魏亦明沉沉睡去。
    第二日子時剛過一個時辰,天還是漆黑一片,吳林便照着魏亦明說的醒過來,洗漱穿衣,草草用過半碗粥後,便趕緊往翰林院趕。
    只是她早早趕到時,卻忘了件事,那車夫說過每日巳時來接她,便必然不會早到,她百無聊賴,只得坐在翰林院內的長廊裏翻閱過昨日帶回家的官職表。
    清晨,天光大亮,翰林院外一陣驚呼聲,有人喊着:“快去喊郎中!”說着話扶着一個鼻青臉腫的官員進了翰林院。
    聽見聲音,吳林方擡起頭,仔細看了看對方,斟酌着站起想要幫些什麽忙,便看見有數塊石子砸進院內。
    “什麽混蛋先生也好來教我們的,翰林院是沒人了嗎?”
    “哈哈哈,誤人子弟的書呆子罷了。”
    不斷地有石子砸了進來,可翰林院的衆人卻是慫得不敢回擊,快步回屋躲着,吳林一愣,剛想去幫忙把大門關上,身後便有翰林院的官員趕忙拉住她,帶着她躲回屋子裏,小聲提醒她道:“忍一時風平浪靜,外頭那幾位惹不起,躲一躲就好,她們待會便要回去的。”
    外頭的嘈雜聲不斷,吳林皺眉聽着,不敢置信地問道:“這是國子監的學生?已經嚣張到跑來翰林院鬧騰了?”
    那官員一聽,啧了一聲道:“叫什麽學生,這是姑奶奶,還有,你可得小心着些。”
    她一邊說話一邊打量過吳林,随即道:“你是新科狀元,成績最厲害了,保不齊。明天陛下就要你暫代國子監司業一職。”
    “我們翰林院啊,是不敢再派人去喽,沒那個能耐,也得罪不起這些姑奶奶的母親。”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要返校正式開始開學考了,嗚嗚,今天整理行李,文就有點少,另外,上一章的删減部分在大眼仔,名字叫有趣de燈燈,如果有想看的寶可以去那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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