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巳時, 金銮殿內。
聖上坐在最高處俯視着臺下,眉目間帶着一絲怒氣,站在殿內一側的吳林瞥了她一眼, 垂首不語。
殿內烏泱泱跪了一群人,皆是翰林院先後派去國子監的司業先生, 其中幾位被打得鼻青臉腫,王宰相與周崚也站在殿內,二人離得遠, 王宰相是一臉無所謂地站在一側, 周崚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她只是一眼掃過這些人,半刻後擡眼看了下站在對面的吳林,眉峰不易察覺地輕微一揚。
殿內無人說話, 王宰相有些不耐,朝聖上行禮後方道:“不知陛下喚臣來所為何事,禮部還有事待臣去處理, 若是陛下只為喚臣來閑聊, 那臣便先行告退。”
王宰相說完話便要朝後退去,聖上不開口,周崚卻一步攔上去,溫聲笑着同王宰相道:“大人,國子監的事, 您不作個交代麽。”
聽見她這話, 王宰相似是覺得好笑,哈哈兩聲便道:“我要交代些什麽?就因為打人的孩子中, 有我家的女兒, 便要特意将我喊來嗎, 那陛下為何不把禮部侍郎,工部尚書那些人喚過來,她們的孩子不也在其中麽,單獨喚我一人又有何用,又不能代替她們管教孩子,再者...”
話說到這裏,她轉頭掃一眼匍匐在地的衆人,聲音突然低緩下去,叫人聽着後背一寒。
“出了這樣的事,是誰的責任也尚且不知,到底是我們的孩子過于頑劣,還是司業先生在授課上無能無德,惹惱了孩子們呢?”
哪裏敢當着王宰相的面說她的女兒頑劣呢?若是說她女兒頑劣,将罪責歸在學生們身上,那她們必然會被聖上驅逐出國子監。
可是驅逐這些學生,就是在得罪這些學生的母親。
聖上只需下一道驅逐的聖旨,并不會受什麽影響,但她們這些在朝做官讨口飯吃的小人物可不能這麽明目張膽地得罪王宰相她們吶。
只見她們下一刻便開始猛地磕頭,急着解釋道:“回陛下,是臣等無能,無關諸位女君的事,是臣無才無德,臣挨打也是活該,臣甘願受罰,還請陛下不要追究諸位女君的責任,這是臣的錯,臣叫國子監顏面掃地了!”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都明白,挨揍事小,得罪了宰相等人才是不得了的大事,誰都不敢與王宰相當庭對峙,她話語中一威脅,衆人便要趕緊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
不過就是克扣一點俸祿,再挨一頓罵,總比被宰相記恨在朝上舉步維艱要好。
做錯事的一方權力太大,受害的那一方不肯承認其罪責,一來二去就耗到現在,連着兩日都不能處理好這幫學生的事情。
聖上的臉色更加不好看,她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陛下,你也聽見了,她們是自己親口承認的,既是司業先生授課無能,那自然不能怪孩子些什麽,只懇請您命翰林院再選出優秀的司業先生來,別辱了國子監的名聲,叫天下讀書人恥笑,若是翰林院選不出來,那翰林院也該換換人了,陛下,如今科舉才結束,正風口浪尖上呢,翰林院如此無能,只怕是要被書生們口誅筆伐的。”
翰林院裏頭可全是聖上的人,若是被罵,那罵的又何止是翰林院。
好荒唐,真是賊喊捉賊,是她們的孩子打翰林院的人,最終卻是翰林院背了這個鍋,還要挂上個無德無能的名聲,此事若是一拖再拖,就當真要叫國子監與翰林院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國子監原本歸禮部管,可禮部尚書卻是支持王宰相的,聖上好不容易将國子監從禮部裏搶出歸到翰林院來,又怎麽能輕易放棄,在這裏服輸。
兩黨相争到這個地步,就是在不停地給對方下絆子,看着聖上确實是被絆到了,王宰相便覺得開心,她輕笑了一聲,答完話便自顧自地理一理袖子。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皆是在等待聖上開口答話。
聖上摩挲過手裏的珠串,帶着絲不屑輕笑一聲,忽而也答應了她:“愛卿如此說了,那朕便也再換一個司業先生,是因為先生不夠優秀,因而管不得學生麽,那愛卿倒是說說,要多優秀的先生,要周太傅這樣的,亦或是朕這樣的?”
你是想要坐到朕頭上來麽?
這話一出,衆人皆聽出來聖上的話中之意,聖上有怒,衆人皆得跪下,吳林跪在地上垂頭看着鼻子前的地磚,随着大家一起說道:“還請陛下息怒,臣等惶恐不已。”
上方什麽聲音也沒有,瞧見這樣的情景,周崚溫聲建議道:“陛下,若是要選個更優秀些的司業先生,殿內便有現成的,你說如何呢,吳侍中?”
吳侍中三個字便将全部的目光“唰”一下引到吳林的身上來,但好在有翰林院的前輩提醒,讓她知曉了自己有接過這爛攤子的可能,故而也不驚訝,只是眉心微動,擡頭笑着相迎。
“臣做慣了學生,尚無教授她人課業的經驗,若要真做起這事,只怕甚至不如幾位前輩做得好。”
她笑意不達眼底,只恭敬地回話。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既是狀元,想來第一次教人也不會差,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也該是你為陛下效力的時候了,你意下如何呢,吳侍中。”
兩黨相争本就矛盾頗多,讓吳林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去教王宰相這幫老狐貍的孩子,那當真是...
周崚笑吟吟地望着她,那笑臉背後的心思是歹毒之極,王宰相正用着極其不屑的目光盯着她,眸裏帶點冰冷,約是已為她料想到結局。
一定會和這些翰林院送去的司業先生一樣,匍匐在地,滿身是傷,哀聲求着,把責任一并攬到自己身上去。
吳林輕吸一口氣,眸中卻是淡然,她一眼略過這些人看向聖上,見到聖上斜靠在座椅上,抿唇垂眸正端詳着她,像是在思索些什麽。
她應該不是在思考吳林能否勝任這一職責,她要培養的親信豈能一直當個翰林院的司業,她約是在思考,吳林能否擺平這件事,擺平王宰相一黨生出的麻煩事。
君命不得随意違背,如果她真想要吳林去做這件事,那吳林也不得推辭。
因而吳林也不再說些不能勝任的話,只是擡眸望着提出這個建議的周崚,溫聲笑着道:
“周大人,不需太操之過急,陛下都還沒有發話,你便替陛下出主意了?這多少有些越俎代庖,我并不是不願一試,只是一切皆聽從陛下的命令,陛下若是還沒肯,我自不敢輕易點頭。”
這越俎代庖說出口便叫周崚神色一緊,目光冰冷地瞥她一眼,可她卻不得再多說什麽,只怕聖上真的認為她越俎代庖,故而轉頭不再與她講話。
聖上轉眸瞥一下周太傅,下一瞬便再度看向吳林道:“那你且去試一試,朕也很想知道,若是連狀元都教不得國子監的學生,那到底又有什麽人能勝任得了這份差事,吳林,要是你也無才無德到令學生惱怒到毆打你的地步,那這天下讀書人,可是真真都成了笑柄。”
吳林會意,正色道:“臣遵旨。”
吳侍中上任第一件要緊差事,暫代國子監司業一職。
——
吳林要來當司業先生這一事,不到半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個國子監,衆人是又震驚又同情,同情這位新科狀元竟然要來受這份罪,也皆是暗自猜測着,這位大人能撐過幾日。
午時過半刻,吳林下了馬車,拎着翰林院借來的箱子,擡頭望一眼面前的國子監。
國子監有一座豪門望族的府邸一般大,黑磚白牆,有學生蹲在院內嬉戲,吳林理了理衣袍便徑直往裏頭去,監丞已等了她多時,正要打盹的時候,見到她來一個激靈,起身拉住她,也不在意她是否要行禮,只感嘆一聲道:“總算把您等來了,您先随我來,我們邊走邊聊。”
國子監整體分為三個大班,依次為外舍,內舍與上舍,上舍為最佳,外舍為新人,國子監裏的學生都是官員家的孩子,從前也招過平民百姓,只是後來漸漸不招了,這裏便是豪門貴族的天下。
簡直就是個給世家女君讀書的私塾,僅僅是挂了個國子監的招牌而已。
“敢問大人,在下要教的這些學生,是哪個班的?”
順着長廊塊步向前,吳林開口詢問道。
監丞猶豫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原是外舍的學生,只是後來鬧得太嚴重,就把這些學生分了出來,不算什麽班,只是十幾位學生罷了。”
雖鬧騰卻又驅逐不得,還必得笑臉相迎讓她們在國子監讀書,當真是麻煩。
聽見她的回答,吳林倒也沒有意外,颔首道:“煩請您将學生的花名冊給我,我要一一過目,好好認識她們。”
瞧她面上認真的表情,監丞突然多了幾分擔憂,一邊命人遞來那花名冊,一邊囑咐道:“與這幫學生相處,萬不可太過認真,教授學業時也是,太過認真是要引來災禍的。”
聽見監丞說她認真,吳林一愣,繼而笑道:“過獎了,算不得什麽認真。”
“唉,我是知道你這樣的年輕人的,讀書也拼,差事也拼,可這事萬萬拼不得啊,吳大人,你前途無量,就算完不成這事,陛下也會召你回去的,你可...”
她還沒有勸完,不知從哪“砰!”一個石頭砸到了吳林的背上,二人一停,轉頭只看見有穿着國子監灰袍子的學生笑鬧着跑開。
吳林沉默着摸了摸後背,擡手抽過那花名冊放入自己的箱子內,随即繼續朝前走,邊走邊道:“大人您別愣着了,帶路即可,剩下的我自會處理。”
學堂內熱鬧至極。
“嗨呀,那個狀元,瘦弱成那個樣子,怕是連一拳都承受不住!”
“咱們打的時候,是不是還要放放水,到時候要是把新科狀元打死了,那可就太好玩了!”
“哈哈哈,她要教什麽,還是之乎者也麽,咱們這次速戰速決,看看下頭還有什麽更厲害的人!”
吳林剛走至門邊便聽見裏頭的聲音,嗤笑一聲,同那額頭上開始冒汗的監丞對視一眼,随即緩步走進去。
屋子裏安靜了一瞬,就又開始吵鬧起來,不談她了,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各談各的。
有人“喲”一聲,漫不經心地笑着問道:“敢問吳先生,今日咱們課上要講些什麽?”
只要她一開始講學,她們便會照着母親說的,到處挑事,直挑到讓這狀元自己抱頭逃竄為止。
吳林平靜地将自己裝書的箱子放下,拿出那本花名冊略翻幾頁,低着頭答道:“不急着上課,我連你們誰是誰都尚且不知,記着講學做什麽,就談天吧。”
談天?
衆人忽而笑起來,随即有人道:“先生,何需認識我們誰是誰,保不齊你今天來,明日便要灰溜溜地走,哪裏用得着認人,哈哈哈哈。”
吳林聽着這話,像是有些為難的樣子看一眼這群年齡約在十幾歲的孩子,輕嘆一口氣道:“如此麽,那就簡單聊幾句吧,你們在外做的那些事,我都聽過了,小小年紀便如此厲害,當真是了不得,讓人寒毛直豎。”
聽見她的“誇贊”,學生們都驕傲極了,仿佛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樣,便有人開口道:“既是知道我們的厲害,那便識相些,趕緊走人。”
吳林眸子一轉,又問道:“那我若是不走呢?”
“你若是不走,咱們王大姐自然會叫你受一點皮肉之苦,而後再叫你滾!”
大姐麽,就是這群孩子裏的老大。
吳林笑眯眯地道:“這般厲害。”只是說話間卻擡手翻花名冊,十幾個人,花名冊薄薄一本,一下子便叫她翻到了。
是王宰相的庶女,叫王粲,既是王宰相的女兒,也難怪這些人認她為老大,一切由她領頭。
“正是,厲害至極!是吧,王大姐。”
這學生帶上一點讨好的笑容看向學堂內長得最壯實的那個,那大概就是王粲。
吳林也順着目光望去,頓了半刻,随即微笑一下。
她頓時便想起一招,擒賊先擒王。
王就在眼前了,又要如何背着她那老狐貍般的母親去擒這小王呢?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有些忙,所以更得少一些,之後不忙了會補回滴,這一章主要是林林的事業哈,小魏歇一天,明天繼續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