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來時, 是浩浩蕩蕩一長隊的人,衆人皆提着燈籠,橙色的光将宮牆照出別樣的味道來。
    吳林站在暖閣前, 擡眸瞥見坐在軟轎上的聖上,便垂頭躬身行禮, 而她身側的地上,正躺着被綁得嚴嚴實實的二人,他倆尚未清醒, 像是兩只死蝦般癱在地上, 十分引人注意。
    因着吳林提前派了人簡要交代過事情的經過,聖上瞥見那二人神色一愣,伸手一揮,便是一隊侍從沖上前去, 擒住二人後帶着他們離開,往天牢的方向走去。
    “先暫且将二人關起來,立即去傳喚刑部, 喚她們連夜來審問犯人, 務必要從他們嘴裏套出點東西來。”
    聖上沉聲囑咐道,可眼底卻是掩蓋不住的興奮,她當然明白這大約是什麽人幹出的事情,她一定要從這二人嘴裏撬出東西來,有了證據便可治罪, 治重罪, 借此打壓王宰相一黨,必能讓現在的局面得到巨大的改變。
    而這一切, 皆是要拜面前這個為官三月不到的寒門之女所賜。
    只不過是給了個狀元, 她卻能回報她這麽多, 不愧是她看中的人。
    她當真是這些豪門望族的克星。
    聖上此刻的興奮幾乎要蓋過得女的喜悅,她帶着一點笑走下軟轎,扶起向她行禮的吳林,眉峰微揚誇贊道:“好啊,不愧是朕選出的新科狀元,不愧是你,朕是沒有看錯人。”
    吳林聽見這話,面上帶着笑意回答道:
    “多謝陛下誇獎,臣不敢當,陛下,小殿下就在暖閣中熟睡,您...”
    聽見這話,聖上眼眸中的笑意更深幾分,颔首道:“朕現下便去瞧瞧她。”
    聖上要進屋,旁人便只有退後的道理,吳林與衆人一道躬身往後退的片刻,便瞧見聖上突然一頓,回頭用手指點了點吳林,道一句:“明日上朝,朕便會給你賞賜,旁人或許要做一年的黃門侍中才能往上走,但你這丫頭太不一般,這小小職位,實在是配不上你了。”
    平息國子監風波,救下小皇女,分辨出王宰相一黨安插在宮內的眼線,這三樁事,每樁都極不容易,可她都做得極好。
    只是封她個小小黃門侍中,她便已如此厲害,若是讓她走到更高的位置上,她便會回報更多。
    吳林眸中倒映着燈籠裏橙色的暖光,她溫聲笑着行禮道:“多謝陛下,臣必不辱命。”
    聖上也滿意她這樣的态度,随即又像是想到什麽,道一句:“今日你便辛苦了,左右便是一晚上的事,你去同刑部一道審問犯人,将一切記錄在冊,等做完這些事再出宮,或是留宿在宮內,這都可,總之,這一切你都自己看着辦,朕便等着明日上朝,看你們呈遞上來的奏折。”
    正笑着的吳林一愣,面上雖是不顯,可心裏的喜悅卻是立即減了好幾分,甚至還生出一股焦急來。
    這便是上司要她加班,可是如今這個點已是她每日歸家的最晚時辰,平日裏議事再遲,她都不會晚于這個點回家,今日事發突然,為了魏亦明的安全,她也沒法差人回去為她捎個信,在家中尚不知情的魏亦明是會擔心的,因着她曾在歸家的路上出過事,如今只要是歸家太晚,他都會不安。
    他近來還有心事,每日裏只在她面前會偶有舒展開眉眼笑着的時候,其餘時間,便是一人垂頭沉默着做自己的事,垂下的眸子像是幽靜的潭水,有一絲惆悵彌漫在潭水中,讓他好看的雙眸無法再泛起動人明媚的漣漪。
    她心疼他那個模樣,可他如果不願意開口說,吳林便不會逼問,只平日裏多抱抱他,多為他做一些事,盡量不讓他有難受或是為她擔憂的時候。
    但今日這個情況當真是...
    她心裏有許多複雜的情緒,可卻還是要回答道:“是,臣遵旨。”
    刑部衆人大都比她還要不爽,刑部尚書是躺在自家小侍的床上被拉起來的,可聖上的命令她又不得不從,只逮着底下人罵罵咧咧,發洩一點心中的不爽,柏淵邊與吳林走在牢裏,邊止不住地揉着她那底下泛青灰的眼眸,對吳林發一點牢騷:“要是宮裏的侍從再遲一些來喊我,只怕是都要天亮了,我的天,夜半敲門,我還以為我犯了多大的錯,有人要上門來抓我呢。”
    吳林急着回家,并不想接過她的話茬,只簡單“哦”了一句,擡手拿過盛水的葫蘆瓢便朝牢裏的二人潑去。
    “嘩啦!”一聲,那尚在昏迷中的二人猛地驚醒過來,擡頭便瞧見吳林正冷冷地注視着他們。
    “醒醒,刑部要審問你們了。”
    刑部尚書看着她的模樣都後背一涼,誇一句:“這丫頭不來刑部有點可惜。”
    吳林聽見這話輕笑一聲,随即轉頭道:“過獎了大人,只是二人事關重大,陛下吩咐,今夜務必從他們嘴裏撬出東西來,明日以奏折的方式呈上,陛下的性子,您是該懂的,離天亮也沒有幾個時辰了,我們務必速戰速決,趕在上朝前讓他們和盤托出。”
    聽到吳林說事關重大,刑部尚書面上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她颔首道一句:“好。”便又轉頭看着二人道:“既是時間緊,便直接略過審問吧,立即上刑,一道道來,上到二人說老實話為止。”
    可誰知道他們何時才能說老實話呢,吳林思索片刻便道:“我曾聽過有大牢審訊團夥作案的犯人時,是分開審訊的,兩人各自關起來,若是都老老實實說了真話,便會一齊省去皮肉之苦,若是其中有一人說了真話,而另一方不肯,不肯的那一方便要将一百多道刑罰悉數受過,若是兩方供詞不一樣,那兩方便一起将牢裏的刑罰嘗個遍,直到兩間房裏的犯人說出的話一摸一樣了,一場審訊才算結束。”
    這樣的審問極其考驗人性,誰都不會知道另一間房的同夥會不會說出真話,也不清楚二人的供詞是否一樣,心中的煎熬比身體要經歷得更多,為了防止自己受太多皮肉之苦,犯人往往會早早地把真話全部說出來,根本就不敢講一句假話,只有極個別意志堅定者會忍着不說,但吳林垂眸望着這瑟瑟發抖的二人,便不覺得他們是意志堅定者。
    刑部尚書聽見這話,退後一步小聲對柏淵講一句:“你朋友,當真是個活閻王。”
    柏淵卻沒怎麽害怕,道一句:“審問嘛,就是要夠狠,夠聰明。”
    三十幾歲的刑部尚書有些敬佩地看一眼吳林,點頭表示贊同。
    平日裏一場審問往往要兩三個時辰,而今日半個時辰也不到,這二人便悉數招供,待對過證詞,發覺一摸一樣後,大家終是興奮起來。
    她們逮住了禮部尚書這條大魚。
    要知道,禮部尚書在王宰相一黨中的地位可是僅在王相之下,抓住她治罪,毫無疑問是對王相一黨的重擊。
    且禮部多年來為王相一黨的地盤,如今,卻是要易主,再度回歸到聖上的手裏。
    刑部尚書眼中燃起一點火焰,拍案道一聲:
    “快,回禀陛下,得令後速速包圍禮部尚書,連夜将其捉拿!”
    大牢外是漆黑一片的夜。
    審問完犯人,吳林的差事便算是完成了,此刻早已過了子時,吳林拖着疲倦的身軀匆匆忙忙趕出宮門,翰林院的馬車早走了,她便借刑部的馬車歸家,一路疾馳,也不顧是否颠簸,她心中此刻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速速歸家。
    子時的街道上起了霧,冷得如同一個天然冰窖,天寒地凍的時候,吳林拉開馬車的簾子往外一瞥,恍然發覺,下雪了。
    雪花漫天飛舞,落在街上的每一處角落,吳林心中的焦急早不是丁點雪花便能熄滅的,她剛準備合上車廂上的窗簾,餘光一瞥的功夫,便瞧見有人提着燈籠走在街上。
    那人穿着厚厚的冬衣,一頭墨發上落了雪,可他也并未在意,只是四處尋着些什麽,連雪花打濕了他的衣裳都渾不在意,也不找處地方避一避。
    吳林心頭一酸,低聲對車夫喊道:“停車,您就把我放在此處即可,我家離這不遠,我能自己回去。”
    馬車在轉角停了下來,吳林一下車,沒走幾步便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夜裏視線不清,魏亦明覺得有些恍惚,以為那是自己的幻想,正垂眸擦拭掉睫毛上的雪花的片刻,便聽見對面奔跑而來的腳步聲,下一瞬便是有人環抱住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今日宮裏有事要我處理,我怕會影響你的安危,故而沒法讓人捎信給你,叫你擔心了,當真是對不住。”
    吳林牽過他冰涼的手垂頭呵出一點熱氣,魏亦明聽着她的話呼吸停滞幾秒,眼眸顫了幾下,靠近她的面頰輕咬一口,确認面前真的是她了,方才小聲傾訴一句:“我真的要擔心死你了,我怕你出事,又不知道去哪裏救你,我能為你做的事又不多,走在大街上到處找是我唯一能做的,可我大半夜都找不到你人,我真的好無能,我怎麽就找不到你呢,我怎麽就做不到呢...”
    他聲音低啞,說着說着便靠在吳林的肩頭低聲啜泣着不再言語,只掙脫開吳林握住他的雙手而反過來緊緊抱住她,把她摟在懷裏用力感受着她的心跳。
    多日以來的不安與失落因着吳林今日的久久未曾歸家達到了頂峰,他根本不知道吳林出了什麽事,也不知上哪找她,只能提着燈籠在深夜的街頭漫無目的地尋着,越是如此,他便越覺得無力。
    這裏不是縣城也不是青州,是偌大一個京城,他怎樣才能找到遲遲不見蹤影的妻主呢。
    他找不到。
    瞧瞧,他能為自己愛的人做什麽,顧不了她的安危,也不能與她生一個可愛的孩子。
    想要做好的事一件都做不好,魏亦明覺得難受,傷心到無法再在她面前稍作掩飾的地步。
    吳林強忍住心中的酸澀撫過他的後背為他順氣,外頭天冷,自是不能多留,她牽着魏亦明回了家,家裏還沒來得及買過冬用的炭,吳林便趕緊拉着魏亦明躺回床上,見他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血色,才肯熄燈躺下。
    她剛一躺下,魏亦明便再度摟住她,垂頭不斷親吻過她的脖頸,吳林感受着他逐漸回升的溫度,也并不阻攔他的動作,只伸出手撫過他的頭發。
    身邊傳來一點點抽泣的聲音,吳林感覺有眼淚在他落下吻時滑過她的脖子,她擡手往魏亦明的面上一觸,便是滾燙的淚珠落在她指尖。
    “吳林,我有許多不能夠做到的事,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夠好,沒有辦法配上你的喜歡?”
    他在黑暗中以最酸澀的笑開頭,輕聲問一句。
    “人人都有做不到的事,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男子,全天下只有你是讓我放在心裏的人,你配得上我的喜歡,只有你配得上,也只有你能讓我喜歡。”
    其實吳林還有沒說完的話,可魏亦明卻并未聽完,垂頭吻住她的唇,兩人額頭相抵,吳林突然發覺到一些不對勁。
    他身上滾燙的又何止是淚珠呢,他連額頭都是滾燙的。
    吳林呼吸一滞,伸手撫過他的脖頸,又将手探進他的衣裳裏,察覺到吳林的動作,魏亦明一點也不阻攔,甚至想為着她的方便自己動手解衣裳,只是誰知他剛松開一點衣帶,吳林便猛然起身,嚴肅地道一句:“你發燒了,燙得很。”
    是因為他出門去尋她,所以受了涼燒起來了麽。
    他自己擡手摸了摸額頭,察覺到自己生病了,便低聲道一句:“對不起,我也沒把自己照顧好,要你擔心了。”
    不過是因為擔心她在意她的安全,所以想出門去尋她罷了,如今生病了,自己正難受着,卻還要與她小心地說一句對不起麽。
    怎麽能這樣呢,他一直那麽包容她,照顧着她,她惹他難過生氣了,他也從不計較,只是一日比一日待她更好。
    為什麽這樣的他會說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話,又怎麽可以在自己難過不舒服的時候,第一時間同她說一句對不起。
    吳林強壓下眼底的一點濕潤,溫柔地笑着安慰道:“無事的,我來照顧你,我扶着你喝點水好不好?等天亮了,我就去尋郎中來為你看病,開一劑藥吃下去發汗,很快便會好了。”
    魏亦明原本正平靜地聽她說話,只是聽見她要尋郎中來,手不由地抓緊了床單,低聲回答道:“我不要看郎中。”
    郎中把脈時,若是看出了他的問題,直接告訴了吳林,那該怎麽辦。
    如果她失望了呢,如果她難過了呢,如果她...
    這是他尚且不能坦然面對的事情。
    “胡鬧,生病了怎麽能不看郎中,身體最是要緊。”
    吳林聽他說不願意看病,以為他是燒糊塗了說出的話,便輕刮過他的鼻子小聲反駁道。
    魏亦明猛地抓住她的手捧至唇邊吻過,輕顫着睫毛止不住地搖頭道:“不是胡鬧,是我真的不願看見郎中,我讨厭看病,讨厭極了。”
    “吳林,求求你,別讓我看郎中好麽,我很快便會好的,你躺在我身側,讓我靠着你睡一覺,我就會好很多的,求你了,躺下來好不好,讓我抱着你吧,求你了。”
    他出聲哀求着她,聲音漸弱,吳林默不作聲地望着他,半晌取過床沿邊的帕子,倒了茶盞裏涼掉的水在帕子上,而後拿那條帕子蓋在魏亦明滾燙的額頭上,趁着她俯身的片刻,魏亦明毫不猶豫地抱住她,笑着将她拉回床上躺着,蹭了蹭她的面頰,方才安心地睡着。
    “我有許多不能夠做到的事。”
    “我真的好無能,我怎麽就做不到呢。”
    “我不要看郎中。”
    吳林聽着他均勻的呼吸聲,感受着溫熱的氣息溫柔地落在她面頰上,将他今日情緒激動時說出的話連在一起細細想過,便聯想到了些什麽。
    明白他到底為了什麽難過那麽久,吳林不滿地輕聲罵一句:“小傻瓜。”
    作者有話說:
    吳林說的審問犯人的方法參考自囚徒困境這個特殊博弈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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