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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0 章
    140/七流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剛進山時,大家還有說有笑;很是放松。
    但跋涉了一上午後,背負最多行李的荀玉已經開始像狗一樣喘氣了。
    山裏不熱,只是為了防止蚊蟲叮咬,大家都遮得很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不流汗的時候還好,一流汗,這衣服就像在蒸桑拿。
    越往山裏走,腳下的路就越窄。一開始還能讓大家并排走,現在就只能一個個通過。
    這裏看不見高樓大廈,頭頂也沒有飛機的影子。原始到所謂的“路”只是前人踩出來的一片禿地。
    近些年,越來越多的山民走出了這座大山。舊時花了上百年踩出的小路,已經長出新的荒草。或許再等十年,蓬勃旺盛的森林就會吞沒掉這些人類存在過的痕跡。
    贏舟仰頭,吞了大半瓶礦泉水,又用毛巾擦了額頭上的汗,避免它流進自己的眼睛裏。
    電子表顯示,現在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
    荀玉舉起藍牙通話器,開口: “裴導啊,到飯點了,現在能吃飯嗎?”
    走在最前方的裴天因沒有回答,而是突然蹲下,抓起一捧土,用指尖搓着黑色的腐化泥土,輕輕嗅了嗅。
    “改道。附近有野豬。”他面容嚴肅。
    在山裏。裴天因寧願遇到老虎豹子,都不願意碰上野豬。野豬皮糙肉厚,一般的獵槍根本打不死,非發情期狀态,還喜歡成群出現。兩百公斤以上的野豬絕對是山區的一方霸主。
    野豬沒有固定的發情期,只要食物充足,什麽時候都能下崽。
    從氣味判斷,附近有一頭強壯的成年公豬。
    裴天因是不怕野豬的。但此時還帶着三個拖油瓶,這群人在靶場打打固定靶還行,一遇上活的動物,腦子能不能反應過來,都是一個問號。
    所以,他寧願繞路,也不想正面迎戰。
    更何況野豬雖然有個豬字,但因為沒閹過,脂肪少,皮糙肉厚腥味重,肉還炖不爛,怎麽也說不上好吃。
    領頭的向導調頭,往另一條崎岖的路走去。
    荀玉雖然知道原因,但心裏難免有些嘀咕。不是懷疑裴天因話裏的真僞,而是好奇對方為什麽能聞出氣味。
    他走在隊伍的最末端,悄悄學着裴天因的樣子,搓了一把泥土。
    山裏的泥巴都是黑色的,腐殖層很厚。
    荀玉聞來聞去,都是一股泥巴味。細小的灰塵被吸入了鼻腔,他打了個重重的噴嚏。
    元問心悄悄加快了腳步,試圖離荀玉遠點,因為感覺丢人。
    中午趕時間,沒人生火。大家用壓縮餅幹泡礦泉水應付了。
    下午五點左右,贏舟的耳邊聽到了湍急的水流聲。
    他擡頭,面前的天地豁然開朗,穿過山谷,面前是一條大江。
    這裏是淩霄江上游,河道裏插着一條粗鐵棍,上面畫了條紅線。那是歷史最高水位線。
    贏舟站在了裴天因的身側,看向了河岸的另一頭。
    那邊的河谷地要矮一些,能看見一條荒廢的黃褐色土路朝着山林深處延伸。旁邊還有些荒廢的梯田。梯田很窄,看上去只能種兩排菜。
    太陽高懸,村寨看起來卻格外寂靜。乳白色的霧彌漫在河谷一帶,揮之不去。
    贏舟的唇下意識地張開,感覺到喉嚨裏哽住的郁氣。
    近鄉情怯。
    他從來不懷念這個家鄉,但在最近幾個月的夢中,總是夢見它。
    贏舟夢見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另一個贏舟牽着他的手,他們正走在離開家的路上。
    贏舟問: “我們要去哪?”
    它說: “回去。”
    贏舟想,他們明明是在往外走,為什麽要說回去。
    但他走出村落,才發現,路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贏舟在夢裏回頭,看見了一株蜿蜒着的樹……它的枝幹像是掙紮着的人,跟在贏舟身邊,爬了一路。
    枝幹是純黑色的,看起來已經枯死。而枯木上,居然開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贏舟從夢裏驚醒,淚流滿面。
    所以他才這麽想要回老家一趟。
    不能他自己跑了出去,另一個贏舟卻被永遠地困在山中。
    裴天因指着那根棍子: “地質水質監測站的員工,每年都會在汛期結束後過來看水位線。水不深,最高的時候只有八米。但這條河落差大,水流很急。從來都沒有船。”
    每年夏季,那些不信邪在河邊洗澡,洗衣服的山民,都會淹死了不少。
    “許家寨本來就在這條河對面,但渡河鐵鎖斷了。現在只能繞着河岸走。”
    裴天因簡短地介紹完後,從背包裏翻出了幾條帶鐵鈎的繩索。
    這是他自己帶的包,洗的倒是幹淨,但怎麽看都有些舊了。
    裴天因把繩子拴在自己的腰上。另一頭的鐵鈎,則是扣在了河谷峭壁的麻繩上。
    元問心看着遞到自己手裏的安全繩,眉毛高高擡起: “就沒有別的路嗎?”
    元問心當年爬華山的時候,都沒遇到過這麽簡陋的安全措施。
    他眼前是一條很窄的路,看不清路的盡頭。一邊是懸崖,一邊是湍急的河流。
    唯一的安全措施是橫着貫通懸崖的化纖繩。看起來承重還不錯。每隔一段路,繩子都會從釘在山裏的鐵圈中穿過。
    這些鐵釘,是當初裴天因和老獵戶摸着山崖釘進去的。
    “沒有。”裴天因回答, “當初為了進山我們找了很多條路。這是難度最低的一條。”
    贏舟老老實實地翻譯了這段話。
    元問心狐疑道: “剩下的路是什麽?”
    “挖個山洞。或者繞到另一邊,從四百米高的懸崖瀑布上爬下去。”
    前者是需要太多人力財力;後者是找死,急着投胎。
    在說話的時候,裴天因已經走上了山路,他把鐵鈎铐在繩子上,一邊滑動鐵鈎,另一只手壓在山壁上,讓自己盡可能地貼在山崖上,尋找着一個着力點。
    贏舟看着他,也打算跟過去,但耳麥裏傳來了裴天因的聲音。
    “你先等一會。這條路很久沒走了,我檢查一下鐵釘有沒有松。”裴天因頓了頓, “要是鏽得太厲害,我也沒辦法帶你回去。只能等下次了。”
    他得和老獵戶修一下釘子。
    于是,贏舟乖乖等在了陡峭的山崖邊。
    裴天因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好在這個距離還能用藍牙通訊。
    裴天因: “為什麽想回去?”
    贏舟沉默片刻,回答: “找人。”
    “寨子裏已經沒活人了。”
    贏舟思考了一下,用不怎麽熟練的方言回答: “我最近經常做夢,夢裏有人在那裏等我。”
    他是漢人,藏緬語能聽懂,不會說。他說的是自己老家的方言,雖然是西南官話,但有很重的康巴語痕跡。讓本地人來聽都未必能聽懂。
    裴天因突然道: “許家寨的人死了活該,等你的未必是好人。”
    “為什麽……?”
    “他們養肉太歲。”
    贏舟不由得一愣。
    太歲。他又一次聽到了這個稱呼。
    一開始,是賣山貨的老伯泡太歲酒。
    後來,是指路的婆婆,說許家寨的人養肉太歲。
    再後來,要進山,老獵戶讓裴天因拜太歲。
    最後,就是現在。
    贏舟: “我六歲就被拐走了,今年二十,這是第一次回家。太歲到底是什麽?”
    “大封山裏有很多個寨子,在解放前,一直互相敵視。那時候可沒什麽一家親的說法……山裏的資源有限,只有最強壯的人和他們的家屬可以活下來。”
    裴天因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大概是因為在攀爬懸崖,呼吸微沉,聽得人耳朵發癢: “有個獵戶誤入大山深處,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結果開春的時候,他從山裏走了出來,說在山溝裏,是靠吃‘太歲’活下來的。還說太歲可以再生。大家再也不用擔心冬天會餓肚子。”
    不用餓肚子,這是生活在貧困山區的人們最樸素的願望。
    他們靠天吃飯的時候,并不知道在幾百裏外,自己的同胞已經富裕到可以把牛奶倒進河裏。
    “太歲,長在樹根上。像菌子又不是菌子。就像那個人說的一樣,割下來,第二天就能再生。于是家家戶戶都開始養太歲。”
    “最開始長在木頭上的,叫木太歲。”
    那就是老獵戶讓裴天因祭拜的東西。
    “再然後,有人發現,石頭上,也能長出太歲。于是那叫石太歲。”
    “太歲甚至能在水裏長出來,那叫水太歲。太歲很好養活,不需要飼料,不需要澆水,甚至不用光照,第二天就能長出一大團……山裏人靠它,熬過了一個糧食匮乏的冬天。”
    “不同的寨子對它的看法不一。有人把它當山神,敬若神明;有人把它當山鬼,避之不及。”
    贏舟琢磨,是他的腦海,自動把裴天因的話翻譯地這麽文绉绉。
    “但又一個冬天結束後,吃太歲的人。全都病死了。村裏的苗醫,彜巫,都治不了。後來也就沒人養太歲了。”
    裴天因: “我父母就吃了太歲。在我很小的時候沒了。”
    贏舟: “那你……?”
    “不知道,沒死成。曲目朗嘎說,是山神憐愛我。”
    曲目朗嘎是護林隊老獵戶的名字。
    裴天因: “而從人身上長出來的,就叫肉太歲。有人說,肉太歲能生死人,肉白骨。許家寨的人就是拐了個人,偷偷養這個。結果爆發了瘟疫。渡河索道就是那時候被其他寨的人割掉的。怕裏面的人跑出來,把病傳給別人。”
    “那你覺得太歲是神是鬼?”
    裴天因思考片刻,反問: “一定要是鬼或者神嗎。為什麽不能是人?”
    元問心和荀玉都能聽見耳麥裏,裴天因的聲音。
    但沒一個人能聽懂這小子說了什麽。
    後來贏舟也不好好說話了。
    這讓荀玉很不爽。
    就像是自己班上的班花,和隔壁那個經常逃課的鬼火少年,竟然在上課的時候,當着他的面偷偷傳紙條。
    他抓心撓肺,想知道紙條上寫了什麽。
    結果昧着良心打開一看,發現兩特務用是的加密文字。
    “你們在說什麽啊?”荀玉沒忍住,湊到了贏舟跟前。
    贏舟回過神,回答: “一些小時候的事。”
    “什麽事?難道你們認識?”
    贏舟小時候在許家寨,聽那個賣酒的老婆婆說,裴天因的彜寨也在那附近呢。
    贏舟還沒想好怎麽敷衍荀玉,裴天因的聲音又一次從耳麥裏傳來: “我到了。安全的,過來吧。”
    于是,贏舟合情合理地轉移了話題。并且率先把自己的鐵鈎扣在了繩子上: “走吧,小心點。別掉下去了。”
    下面雖然是河,但這個高度掉進河裏,多半也是兇多吉少。
    裴天因的聲音響起: “要不要我去接你?”
    贏舟有些意外: “謝謝,不用。”
    裴天因不說話了。
    這條路不長,大概只有一百米。但贏舟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才緩慢地從山崖一側挪了過來。
    看裴天因走的蠻輕松,但自己走,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山崖是濕的,有水。手指摳的泛紅也找不準着力點,而且腳下很容易打滑,路面最窄的地方,只能踩住半個腳掌。
    他們唯一的安全措施就是腰間帶鐵扣的繩索。
    面對這樣的險境,腿能不抖,已經超過了全球99.9%的智人。
    贏舟走下山路,腿腳都是軟的。荀玉和元問心也沒好到哪去,直接坐在了地上,腦子裏全是水聲。
    河流看起來很遠,但沖擊山崖的水聲卻很近。震耳欲聾。
    他們現在腦瓜子都是嗡嗡的。
    但穿過這條險路,面前的景色卻讓人不由得精神一震。
    高大的林木包圍出一片長滿鮮花的草甸,草甸的中央,是一個淡水湖。湖水不深,甚至能看見湖底的鵝卵石。
    清澈的湖水倒映着遠處的群山,蒼鷹在看不見一絲雲朵的天空上盤旋。
    夏天,天黑的晚。晚霞給遠處的山峰灑上緋紅的顏色。
    這是和城市截然不同的風景。
    壯美,瑰麗。
    這就是裴天因不願意離開大封山的原因之一。
    荀玉喃喃: “是吊橋效應嗎?好震撼的景色……感覺比其他地方看見的都好看。甚至還有點想哭。”
    元問心從背包裏拿出氧氣罐,吸了一瓶氧,這才緩了過來。
    他在地上躺了會,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照相模式, “咔咔”一陣猛拍。
    不多拍點都對不起他剛才的腿抖。
    裴天因已經在終點處等候多時,看見剩下三人全須全尾地走了過來,明顯也是松了口氣。
    “快天黑了。”他說, “今天就在這裏休息吧,附近有之前獵戶做的林屋。明天穿過山林,就能走到許家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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