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4 章
謝東壁在留給贏舟的資料裏,詳細記錄過怎麽使用“情景模拟”這個能力。
謝天謝地,四毛還沒來得及燒到這一頁。
贏舟翻開文檔,掃了眼。說需要用自己的意念去控制大腦的思緒,去假設你想知道的東西;然後你會看見一扇光亮的門,穿過它,就是思想的彼岸。
這種描述就像是“氣功”一樣玄學,看得贏舟雲裏霧裏。
他死馬當活馬醫,
贏舟感覺自己似乎睡着了,似醒非醒。
他漂浮到了空中,仿佛置身于一片純粹的黑暗裏。
極致的黑暗中出現了一點光亮,是一團旋轉着的扭曲白色光暈。
贏舟本能地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他穿過了這道光。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熟悉的島。
在贏舟的詭域裏,天氣總是晴朗的。天空湛藍,海水碧綠。像極了無人打擾的熱帶小島,适合度假。
但在這裏,天色極為黯淡,烏雲密布。
海浪拍打海岸,海水呈現出一片粘稠的紅色。
島上還有那座建好的木頭房子屋頂挂着綠色的藤蔓,藤蔓上結着花苞。
房子旁邊是一畝開墾好的農田,田裏的歡樂豆漲勢喜人。
這都是贏舟熟悉的景象,他卻無端感受到了心悸。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很沉,壓得他喘不過氣。
如果詭域是主人能力具象化的體現,那這座島的主人一定是冷酷,瘋狂乃至殘暴的。
這座島不歡迎贏舟,像是有一股力道在不停地推着他,想把他排出這個世界。
“詭域,詭異生物的絕對領域。”贏舟自言自語, “我被我的詭域排斥?如果不是詭域的定義出了問題,那就是我的詭域還有一個別的主人?”
這個主人總不會是死去的許文玲。
贏舟自嘲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有些笑不出來。
這種感覺就像是,辛辛苦苦攢錢買了套房子,結果房産證上寫着他和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贏舟試探性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沒有知覺。
他又召喚起四毛,随身攜帶的裴天因同樣不見蹤影。
贏舟垂下眼眸: “看來的确是在模拟出來的精神世界。”
他來到血紅色的海邊,彎腰,在渾濁的水裏摸索了片刻。
贏舟摸出了一把槍。
很普通的款式,金屬钛的銀色,沒有別的裝飾。
這裏的一切都是模拟出來的,因此,從水裏掏出一把槍,似乎也很正常。
他把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贏舟本來想扣下扳機,但他的身體卻忽然地頓住了。
進化到一定階段後,贏舟很少感覺到來自他人的死亡威脅。
但現在,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撞鬼的那天,身體僵硬,寒意從空氣中滲透進骨髓,如芒在背。
有人在世界上的某處,望着我。
贏舟的精神高度緊繃着,他開口: “稱呼‘你’還是‘我’,似乎都有些奇怪。我們是不是在愚人船裏見過?”
一直到離開愚人船許多天,贏舟依舊不清楚,他苦苦追尋的人,到底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贏舟”。
但對方并沒有給出一個答案。
贏舟垂下眼眸: “我對自己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并不關心。但這是謝東壁的遺願,能讓我看一眼嗎?我……請求您。”
贏舟很少服軟。哪怕他的态度再冷淡,也總會有人貼上來。
但如果是向自己服軟呢?
身後的人沉默了一會。
壓制着贏舟的力道驟然消失。
贏舟下意識回頭看了眼,身後空蕩蕩一片。
他感覺到海水正在上湧,血紅的水浸濕到小腿,很冷。
水裏有黑影晃動着,未知的怪物看上去危險又令人好奇。
但他不該好奇。
贏舟扣下了扳機。
這不是瀕死體驗,是真正的死亡。
或許是因為很清楚自己不會死,他的情緒幾乎沒有任何波動。在壓抑的恐懼下,反而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思維的反應速度,并沒有大多數人想象中那麽迅捷。
在意識到疼痛前,子彈已經從太陽穴的另一端射。了出來。
灼熱的子彈撕裂了結締組織,像是攪拌機刀片旋轉着穿透了一塊豆腐。
贏舟倒在地上,嘴角微微揚起,眼睛保持着睜開的狀态,瞳孔卻開始渙散。
人到底算什麽?
看得見的身體和看不見的思想,共同構成的一種動物嗎?
熱量一點點從贏舟的體內流逝。
他的身體在腐爛,消失;會自然分解成最原始的狀态。
他的思想停擺,腦海裏再也傳遞不了神經電流。那些不同經歷導致的思維模式,記憶帶來的愛和傷害,都消失在風中。
贏舟并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漂浮在空中。
具體一點的話,是太空。
贏舟的眼前出現了一顆綠色的星球。從海洋到雪山,太歲花覆蓋了地表的每一個角落。
這個星球是靜止的,甚至連水都沒有流動。
但把視野拉近,贏舟才發現,這個世界并不空曠。
地表有數不清的人類屍體……和怪物。
有普通人的。
年輕的女人抱着孩子,那不是她的小孩,但她能感覺到這個小孩在害怕。
女人同樣消瘦,恐懼,卻選擇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保護她。
太歲花從她們的眼眶裏長了出來,如同牽牛的藤蔓一樣垂落下。
有跪在花藤下的老人,雙手合十。沒人知道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嘴裏念叨着什麽說辭。
還有怪物的。
數不清的怪物被困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有的大,有的小。
一只瘦的跟骷髅似的小猴子,背着背簍,背簍裏是同樣為詭異生物的毒蛇。
旁邊有血紅色的沙蟲,像是十幾根臘腸捆在一起。只是這些臘腸的個頭未免太大,比旁邊的摩天大樓還要高。
和人不一樣,它們是“活着”的,只是被困住了,就像是硬生生有人按下了暫停鍵。
是太歲壓制了它們。綠色的藤蔓同樣纏繞住了這些怪物。
并不是所有詭異生物都有實體。因此,贏舟也會在玻璃幕牆的反射中,看見更多可怖的景象。
這些詭異生物的外形,特征,和當初海因裏希留下的資料一一吻合。
贏舟想,他大概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裏。
這些詭異生物的眼神都看向了同一個方向,眼底充滿邪性與貪婪。
贏舟順着它們的目光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現了熟悉的地标。
一塊生鏽的gg牌橫貫在柏油路的中央。
“A市歡迎您。”
A市的植株比其他地方都要茂密,換人來走,估計是寸步難行。
好在贏舟并沒有身體,他穿過了如同雨林一樣粗壯的植物根系,不斷地朝前走去。
這裏被破壞的很嚴重,只剩一些零星的裝飾,還能看出過去繁榮的影子。
贏舟路過了車站,學校,公園。詭異生物數量多得像是在開什麽銀趴。
盡管沒有檢測,但贏舟猜測,這些怪物的靈頓數值都不會太低。
贏舟來到一棟熟悉的建築前。
他的家,或者說,李洋和許文玲的家。大人們順便在家裏養了只出氣的小孩。
贏舟在這裏只住了6年,剛好囊括他的整個中學階段。
他的家庭沒有溫情,只有暴力,争吵,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上門的催收。
贏舟從不覺得這裏是自己的家。
那為什麽太歲會選擇在這裏落腳?
贏舟想,應該是他沒有別的地方能去。
贏舟擡起頭,看着幾乎從舊窗戶裏擠出來的綠色枝葉,詢問: “你沒有自己造一個小房子嗎?”
就像是島上的那個。
贏舟一層一層往上爬,來到了曾經的家門口。房子的門板早就被頂開,越往深處走,藤蔓纏繞的就越緊。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嚴絲合縫,像擁擠的沙丁魚罐頭。
贏舟感覺到了一股吸引力。就像是旋渦,或者磁鐵。
他在卧室裏,看見了一朵花苞。
這株太歲花比其他花都要大。白色的花瓣緊緊閉合着,花瓣的表面布滿了血絲。
花瓣微微張開了一點。
幾乎是瞬間,贏舟被吸了進去。
他從花苞外,來到了花苞內。或者說,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這具身體蜷縮在一起,像嬰兒躺在母親的子宮裏。但連接他的不是臍帶,而是數不清的植物根莖。
很難說清楚,到底是身體裏長出了這些植物;還是植物在從母體中,貪婪地汲取着養分。
覆蓋了整個世界的太歲花,共享着同一個母體。
贏舟不能動,但他的身體知覺正在緩緩複蘇。
就像是麻藥逐漸失效。
贏舟感覺到了疼痛。而且疼痛感越演越烈,像是身體的每一寸都被撕碎,精神也面臨着無窮無盡的痛苦和高壓。
贏舟是很耐痛的。他受過的傷絕對不算輕,險象環生好多回。也從來沒對疼痛感覺到畏懼。
但現在這種痛不太一樣。
是一種很強烈的絕望和崩塌。
這不是贏舟的情緒。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的。
但從理論上來講,他就是身體的主人。
贏舟被痛醒了。
他像是做了一場很難醒來的噩夢,身體發麻,徹骨的寒氣從脊椎傳向四肢。
贏舟知道疼痛的原因,太歲的異能是用痛苦激發的,他需要這種疼痛來維持世界範圍的詭域。
贏舟的腦海裏還殘留着那種痛苦的情緒。
他哽咽着,控制不住的幹嘔: “呃……呃……”
吐出來的是潔白的花瓣,帶着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正在失控,眼淚以一種誇張地速度生成着,并流出來。
他流的淚比之前二十年都要多。
贏舟跪在沙地上,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脖子很快被撓出一道道血痕。
他想把自己掐死,讓靈魂從這具痛苦的身體裏剝離出來。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個精神病人。
而在四毛的視角裏,贏舟只是安靜地睡着片刻,就突然變成了這樣。
四毛顧不得燒火,它上前,一把抱住了贏舟: “舟,不!”
他沒能學會說很多話,急得打轉。
四毛變回了人型,跪在贏舟跟前,一把掐住他的手腕。
“不要……”
不要自殘。
不要自殺。
贏舟的手上居然全是血。
他們的思維在一定程度上共感,裴天因同樣感覺到了贏舟投射給他的,有限的疼痛。
但他畢竟不是贏舟,也沒有真的進入那個模拟出的世界。這種疼痛甚至比不上看見贏舟受傷時的心痛。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但裴天因知道贏舟需要他。
他緊緊地抱住了贏舟: “沒事,我。在。”
“情景模拟”這個能力比大多數人想象中消耗更大。
贏舟完全處于異能使用後的虛弱狀态,他沒能從裴天因的懷裏掙脫,流着淚的眼睛裏是毫無理智的憤怒。
贏舟狠狠咬住了裴天因的脖子。犬牙刺破皮膚,還不依不饒地想要咬合。
裴天因猶豫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模拟點血液出來,讓贏舟進食。
它是不會流血的,頂多會流出一些黑色的霧。這些黑霧溢散出去,會降低他體內進化源的濃度。
裴天因并沒有人類的身體。現在這具身體,是他後天習得後,捏造出來的容器。
為什麽要模拟成人形?
因為人可能對非人産生性。欲;卻只會對自己的同類産生愛情。
裴天因想要贏舟愛他,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他坐在地上,幾乎把贏舟環繞進了自己的懷裏。裴天因能感覺到贏舟的心跳。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贏舟的背,像哄小孩一樣安撫着。
咬住他脖子的力道漸漸變輕。
贏舟用了很長的時間冷靜下來。
他松開嘴,溫熱的液體順着嘴角流下。是紅色的,像血。但口腔裏的味道更像是糖漿。
贏舟不太習慣和人貼在一起。
他覺得自己該把人推開,或者讓裴天因變回那種類似于姜餅人的“可控”狀态。
贏舟在理智上接受了裴天因的存在。真實面對時,卻總有些難為情。
但是他太累了。累到連手指都擡不起來。
贏舟回抱住了他。
“……四毛。”贏舟虛弱地說着話,聲音很輕, “我想救他。”
“不。我一定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