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章
贏舟依然把頭埋在膝蓋裏,不願意擡起頭。
他不再流淚,但被眼淚打濕過的衣服皺巴巴的,在沙漠裏也帶着一股子潮濕的氣息。
四毛試圖從他手臂和膝蓋的縫隙裏擠進去,但失敗了。
贏舟現在不想看見任何人。
謝東壁坐在他身邊,開口: “我要注射了喔。”
他拿出了随身攜帶的醫藥箱,很小的一個盒子。裏面裝着一瓶冷藏好的藥劑,取下安全塞,紮進手臂血管,注射,就可以讓自己無痛死亡。
藥劑的比例是謝東壁在多次計算後,精心配比出來的。劑量剛好能毒死他自己。
謝東壁把袖子往上折好,露出了瘦得像是骨架的胳膊。
他是研究所的高級幹部, “治好謝東壁”一直是研讨會中優先級別最高的需求。他在之前接受過好幾次治療,還嘗試植入過別的進化源,胳膊上布滿針眼。
早在夢之城的時候,他就該死了。
是贏舟強行給他續了一條命。
夢之城結出來的蘋果只有一顆,太歲花也沒辦法再賜他一次生命。
注射針都要碰到皮膚了,贏舟卻在此時突然發出了聲音: “我可以協助進行情景模拟。如果這證明了白面的猜測是正确的,然後呢?你們打算怎麽處置我?”
謝東壁笑了笑: “我們的猜測是,世界是太歲的一個夢境。這個夢境正在破碎,但現實世界早就徹底淪陷,所以只有選擇把這個夢繼續下去。白面說,你的死亡可以修補好這個夢境,原理未知……你會讓別人處置嗎?”
贏舟認真地思考了許久。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過去死,可能是兒童抑郁的表現,只是沒人告訴我,也沒人帶我看醫生。後來就很少這麽想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表情也是。臉上亮的地方是雪地,暗的地方是月光下寂靜的群山。
“可能因為只有活着,才有後續?我不知道。我答應過媽媽要保護她。哪怕我想過很多次要離開這個家,也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我也會保護她,以別的形式。
“不是揮着拳頭打回去。而是把她和我,從泥潭裏拉出來。讓她知道過去困住她的東西多麽不堪一擊和可笑。我會得到一個健康,完整的媽媽。”
“從心理學上講,沒有被父母,尤其是母親很好愛過的人,終其一生都是殘缺的。他們不相信自己是值得被愛的存在,會時刻活在被抛棄的恐懼中。”贏舟在強光下呈現出淺粉色的瞳孔緩緩縮緊, “要麽去不斷地尋找被愛的幻覺;要麽告訴自己不需要愛。我是後者。”
“我不需要感情的鏈接。我深信不疑。”
“後來你也知道,我殺了她。我不認為紅皇後是我的媽媽,那只是一個占據了她身體的怪物。”
“那段時間我睡了很久。其實我能看見,只是不想醒來。醒來就會思考。我早知道她是怪物,在無數次她抱着我歇斯底裏大哭的時候,在抱怨我為什麽害她活得這麽辛苦的時候……她一直都是怪物。只是恰好也是我的媽媽。”
“我否認自己需要愛。這種東西看不見,似乎可以不存在。
“還有很多人覺得它一文不值,我們只需要價值和價格,不需要情感。但最後讓我醒來的,是因為我知道還有人在等我,我知道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我也不想抛棄他們。”
“你問我會不會讓別人處置。讓幾年前的我回答,肯定是不會。我不相信任何一種命運都是我必須接受的,只有我想和不想。”
贏舟陷入了很長很長的沉默中。
他覺得有些累了,累到不想說出後半段。
如果當初希望他活着的人,現在希望他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這種不被期待的生活。
謝東壁打斷了他: “反正不管你怎麽選,那也是我死後的事。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他摁下了針管,冰涼的金屬針刺進了他的皮膚裏,不疼,但異物感很明顯。
謝東壁為了讓自己死的時候遺容較為好看,把随身攜帶的躺椅鋪到了沙地上。
他睡在了躺椅上,頭頂的陽光燦爛,像在曬日光浴。
藥效正在發揮作用,謝東壁有些困了。
他看見一茬綠色的嫩芽從貧瘠的土地裏長了出來。這當然不是什麽奇跡,是贏舟的詭域。
謝東壁閉上眼,聲音越來越低: “贏舟,我希望你自由。”
……
……
沙漠裏空無一人,很安靜。
謝東壁的身體正在迅速地失去溫度,變得硬硬的。從醫學角度上講,屬于屍僵。
四毛跳到了沙灘椅上,小心翼翼地掀開謝東壁的眼皮子。眼球瞳仁渙散,變成了一片擴散的灰色。像是黑色的墨水滴進了水裏。
四毛站在一旁,發了一會呆,突然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
它哭起來的時候,好好的天無端陰風陣陣。
四毛撲進贏舟懷裏,漆黑的小臉上流着漆黑的眼淚,眼淚掉在地上,又彙合到了影子裏。
贏舟摸着它的頭,然後感覺到四毛在自己的懷裏變得越來越大。他抱住了裴天因。
贏舟聞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但沒有感覺到裴天因的心跳。
裴天因和他共感,反過來說,贏舟也能感覺到裴天因的情緒。
不需要言語的試探,小心翼翼地猜測和詢問。
他們都需要這個擁抱。用來确認哪怕是在世界末日,也有人可以和自己報團取暖,不用害怕天黑。
沙漠裏的晚上有些冷,贏舟的島只出來了很小一部分。他畢竟不是真的禍害,毫無顧忌地使用詭域,容易透支,對他來說是一種傷害。
綠色只覆蓋了很少一部分區域。綠草地上冒出了一條條纖細的花枝。有些長着亭亭的根莖,有些柔若無骨地倒在地上。都還沒有開花。
這片綠地正在發光。在缺乏光源的沙漠裏,像是燈塔一樣明亮。
四毛的人型和贏舟的詭域一樣不穩定,只維持了一會,就癟了下去。
太陽西沉,沙漠裏的晝夜溫差很大。
四毛從車上翻出了謝東壁随身攜帶的論文,堆在贏舟面前點燃。熊熊的火光驅散了寒意。
也多虧謝東壁死了,要不然現在就該跳起來打人了。
四毛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贏舟心情不佳。
它從地上薅了幾根草,編成了一條草裙,系在自己腰上,又舉起一根樹杈,在火堆邊跳起了舞;像《貓和老鼠》動畫片裏的小印第安人。
贏舟的心情意外地得到了好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謝東壁的屍體終于産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或者說,用“詭異複蘇”來形容更加貼切。
謝東壁依然躺在地上,但一個半透明的白色人影正在緩緩坐起來,像是掙紮着破繭。
贏舟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夜裏十點。
他打開手機,翻起了謝東壁在車上發來的pdf。
裏面主要是教他如何“吸收”僞人。
謝東壁曾經描述過在情景模拟中看見的“僞人”。
“一開始,它只是一個類似人形的動物,只能在餘光裏感覺到它的存在。它是模拟場景裏的路人,随時會在你忽視的地方出現,直勾勾地觀察着你。五官近似人,又有很強的違和感。每次看見時都會吓一跳。”
“後來,它和你長得越來越像。”
這個乳白色的人影逐漸長出了五官,它大張着嘴,像是快溺死的人,貪婪地吸取着空氣。影子和底下的屍體連着一層半透明的膜。膜上還能看見一縷縷血絲。
夜裏兩點。僞人長出了眼睛。
它的身體質感像是石膏,一雙眼睛也是石膏眼。五官還很平,但已經能看出一點謝東壁的影子。
這個邪性的東西,外表竟然有幾分聖潔。
底下的人被吸成了一張薄薄的皮。
贏舟的表情很是冷淡。他審視着這個由謝東壁身體孕育出來的怪物,心裏升起的情緒是厭惡。
碧綠的藤蔓纏繞上白色的石膏像。
石膏的眼珠子微微挪動了一下,看着幾乎爬到自己耳根的藤蔓,眼神流露出了不屑。
它還不能動,因為它還沒有沒有從思維的世界來到現實中。但僞人并不擔心自己會被困住。
它存在于思想的國度。以前,只能在謝東壁情景模拟時出現;但當它脫離謝東壁的腦海後,它可以任意穿行在每個人的腦子裏……誰都可以是“僞人”。除非遇到腦死亡的植物人,它會像蟑螂一樣無限增殖。
但很快,僞人察覺到了不對勁。
它有了“知覺”。這本來是好事,象征着它走向實體化。
但這個知覺來自于身體深處,有着撕裂一樣的疼痛,和難以形容的癢意。像是血管下有蟲子在湧動。
僞人眼底的不屑變成了驚慌。
植物的根莖從它的身體裏長了出來。
它感覺自己正在被消耗,成為這種植物的養分。
一朵花苞從它的眼眶裏長了出來,看上去馬上就能盛開。
石膏像發不出一點聲音,它被綠色的潮汐淹沒。
……
……
登入詭域的方式是睡覺。
贏舟又一次在島上的卧室裏醒來。
他躺在床上,手被裴天因緊緊握着。
在夢裏,裴天因是以人類形态出現的,但臉的位置卻被一片黑霧蒙着。比僞人還像僞人。
贏舟已經逐漸習慣這個床上擺件。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到了自己肩上,來到了戶外。
小島微微震顫着,像地震。
他的詭域正在産生着激烈的變化。
上次,贏舟吸收了紅眼的部分特征,于是有些太歲花的花苞裏長出了眼球。
這次,他又吸收了僞人。
他的後院裏,長出了一棵白色的石膏樹。
這棵石膏樹要矮一些,光禿禿的,外觀類似珊瑚,質感和顏色都像骨骼。
如果用一種浪漫點的句子去描述,那就是謝東壁身體的一部分,永遠的融入了他的世界裏。
石膏樹很矮,只到贏舟的胸口位置。
裴天因的手搭在贏舟的肩上,一字一頓: “不要。難過。”
贏舟沒有回頭。
裴天因把頭搭在了贏舟的肩上: “你痛,我也,痛。這裏。”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髒。
贏舟看着白色的樹幹,恍惚片刻,才想起自己要做什麽。
情景模拟。他要去看看自己死後的世界。
那裏會有一個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