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動不了。
這是贏舟的第一感受。
四肢,眼睛,嘴,呼吸。一切能自我控制的身體部分都失去了知覺。
這種失控感很恐怖,像是處于從萬米高空向下墜落的途中。
好在——
這種感覺并沒有維持太久。
“贏舟,我們開始了。”
他聽見有人這麽喊。
贏舟下意識地擡起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刺眼的燈光亮起,贏舟屏息,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偌大金屬房間裏。
聲音從他的頭頂傳來,是挂在牆上的收音器。
房間裏,地板凹凸不平,樹木的根系把金屬的地面頂出恐怖又猙獰的凹陷,看起來随時能刺穿這塊金屬板。
“別這麽叫我。”冷淡的聲音從贏舟的身後傳來。
贏舟的大腦還有些眩暈,他回過頭,看向自己的背後。
他身後有人。
贏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幽靈。一個外來者,不可見的另一時空的訪客。
“我”坐在一張軟椅上。
銀色長發很有光澤,垂落在肩膀的兩側。身體的姿态并不緊繃,随意,氣質又很難忽略。
唇線像展翅的小海鷗,弧度适合親吻。
太漂亮了,美得不像人類,而且沒有生機。是一種靈魂上的強烈震撼……非要比喻,那應該拿大自然的造物作比。比如瀑布,雪地,天池。
贏舟仿佛回到了當初玩偶之家第一次看見人偶的時候。
那具人偶非常美,有着和他一樣的臉。
但讓這具偶像變得特別的,是制作者在創作途中對它傾注的無限的愛與幻夢。
當時贏舟還以為是什麽他不懂的藝術表現方式,現在看,居然是一比一的複刻。
贏舟想,他知道這裏坐着的人是誰了。
贏舟和他唯一的區別是眼睛。
太歲的眼眸像血一樣紅,陰郁,黏稠。
太歲的身體上被打了很多個小孔,透明的輸液管連接着這些孔洞,連線的另一頭隐沒進了天花板,不知道通向何處。他的腿上搭着一條薄毯,很長,把下半身遮蓋得嚴嚴實實。
通訊器裏的聲音回答: “好的。”
“開始吧。”
贏舟看見透明的塑料管裏,淡綠色的透明液體沿着管道一路滑行,然後滾入了太歲的身體裏。
看起來就像在給一棵樹打點滴。
太歲的手指遽然扣緊住扶手,身體抽搐着打顫。整個金屬的房間跟着震動起來,這不是錯覺,地板上那些凸起的樹根一樣的東西晃動了起來,如同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憤怒地咆哮着。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贏舟聞到了濃郁到喘不過氣的花香。
好在他自己對這種味道免疫,否則哪怕是靈魂狀态,也會融化在這樣的霧裏。
太歲的身體前傾,看起來是想站起來,瞬間,金屬的環扣自他身下的儀器裏彈出,把他牢牢束縛在了原地。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眉心緊皺着,手搭在了前額,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大概是在緩解着不适感。
這個狀态只維持了半分鐘。
太歲吐了出來。大簇大簇的白色花瓣被嘔了出來。花瓣上的血絲很明顯。這血絲并不是人血,而是花瓣本身就有的紋路。
太歲嘔得太厲害,贏舟有些感同身受的不适,一團海草堵住了他的嗓子眼,而且怎麽摳都摳不出來,那團海草肆意生長着,從嘴裏滾出來,又向下,擠占着食道和胃。
贏舟走出了這個金屬盒子。
他本來以為,外面會是研究所的其他區域,但沒想到,房間外居然是一片曠野。
贏舟轉頭,看見了一棵大樹。像榕樹,數不清的枝條從樹冠上垂落,上面結着太歲的花。
這棵樹在贏舟的島上也有,但是沒這麽粗壯。
附近沒有活物。無論是人,動物,甚至詭異生物,都沒有。
贏舟嗅了嗅,風裏除了花香,還有鹹腥的海浪氣息。
這裏應該是一座漂流中的島,也是生命禁區。
贏舟摸了摸樹幹。他能感覺到,這棵樹很萎靡。樹幹上還有明顯的傷口。
和那些可以操控,如指臂使的進化源不太一樣。
太歲植株本身是沒辦法行動的。它們只是被動地承受,或者說忍受着一切。唯一的攻擊手段是開花。
自己開花,或者在別人身體裏開花。
贏舟若有所思地回到了房間內。
太歲手扶着扶手,低着頭,長發從臉側垂落,眼尾發紅。帶血的花瓣在地上堆積了薄薄一層。
美麗,上瘾,進化,有毒。
放在外面,都是能讓人打破頭的好東西。
終于,嘔吐停下了。
贏舟猜測,注射進他體內是的一種能致幻并引起強烈疼痛的生物堿。
太歲流着生理性的眼淚,小聲地呻。吟着。下唇被自己咬出了很深的齒痕,鮮血淋漓。
嘔吐停止的十分鐘後,太歲才回過神來。
束縛帶檢測到他的心情回歸平靜,自動解開。
太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細弱的綠色藤蔓刺破肌膚,藤蔓上還結着小小的白色花苞,像菟絲子。
他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悲喜。
憑贏舟對自己的了解,他多半是在發呆。
挂在牆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是一通呼叫請求。
大災變後期,網絡通訊基本中斷。
為了生存,研究所保留了許多科幻小說裏才有的高等科技,但整體的民用科技水平起碼倒退幾十年。
贏舟聽見太歲漫不經心地開口: “阿努比斯……”
下一秒,他的聲音頓住,大概是想起阿努比斯已經不在了。
太歲微微蹙眉,強撐着身體站了起來。
毛毯從他的膝上滑落。
之前,贏舟還在疑惑,為什麽他身上要蓋條毯子。
直到現在,太歲的下半身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他,或者說它,沒有人類的雙腿。原本腿部的位置被樹根所取代,這樹根把它固定在了這裏。甚至,太歲行走起來也不是正常的移動,是那些深綠色的根須伸長,把它推到目的地。
有一種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愕然。
太歲摁下接聽鍵,然後坐回椅子上。
投影燈在雪白的牆壁上照出葉啓枝的臉: “很抱歉,因為一些客觀原因,我不能在您跟前彙報,請問您現在感覺還好嗎?噢……您放心,按照您的要求,這個過程中通信完全是中斷的,沒人有權限查看。”
葉啓枝穿着全套防護服,站在白牆跟前。兩鬓斑白,皮膚狀态也不怎麽年輕。
為了活下去,他已經給自己注射過兩次基因針。是末世紀裏少有的長壽者。
太歲注視着屏幕上的這張臉,答非所問道: “還差多少?”
葉啓枝有些緊張: “目前看,只收集了一半左右……我們還需要更多……”
他明明年齡不小,在研究所裏也當了十幾年的上位者,然而在面對太歲時,卻依然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緊張。
因為合作是單向的。需要的是太歲毫無芥蒂的付出。
而研究所沒有任何東西能回報他。
仁義道德的旗幟,人類社會的延續,希望,未來。這些宏大的敘事,對太歲來說沒有意義。
太歲擡起手,掌心向內,輕輕揮了揮,打斷了他的發言。這表示他已知悉,剩下的不那麽想聽,也不在乎。
但葉啓枝顯然沒那麽通人性。
他躊躇片刻,道: “如果把諾亞方舟比做一臺電腦。建木是硬件,生死簿是數據庫,而您就是最核心的運算芯片。每一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我們由衷感謝您的貢獻。諾亞方舟會用于靈魂的收集和世界的重建。”當然,是在夢裏。
“現在外面的狀态已經非常糟糕,完全不适合任何生物的生存。因為一些極端情況,我們和異能局失聯長達半年……”
太歲只是閉着眼,沒有回答,他甚至都沒有呼吸。
葉啓枝抿起唇,沒有再說話,心情沉重地關掉了通訊。
贏舟本來還以為太歲是被人關了起來。
但聽對話,他居然是自願的。
那瞬間贏舟有些想笑。他還想把元問心抓過來看看。你看,不用你選擇救一個人還是一群人,這種事,我已經選過一次了。
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唯獨對不起自己。
新鮮的太歲花沒有經過特殊處理,腐爛很快。
這期間太歲一直沒醒來,贏舟控制不住地感覺到了焦慮。
一個聲音在贏舟的心間萦繞着,并且越來越震耳欲聾。
我要救他。
我要救我。
不,不。冷靜,這是在諾亞方舟裏,這個寄托了人類未來的造物,現在是葉啓枝的詭域。
這是誰的記憶?還是模拟出來的場景?
最重要的事是先找到白面。
可葉啓枝在研究所,那研究所又在哪裏?這個時間段,元問心已經把藍鯨炸了。
贏舟揉了揉眉心,回憶着當初從海因裏希那裏拿到的資料。可惡,海因裏希只是順便提了一嘴,說新的研究所會建在隧道內。但海因裏希剛上岸就被卷入了夢之城,還沒有去過。
贏舟只能選擇最笨的辦法,地毯式搜索,尋找人類活動的痕跡。
也多虧他沒有身體,只是以一種意識的狀态存在。要不然還真沒辦法在短時間裏跳躍這麽多地方。
地表能看見的人類活動蹤跡已經很少。尤其是夜裏,到處漆黑一片,連個動物的呼吸聲都沒有,只有低級的詭異生物在游蕩。
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鬼蜮,散發着腐朽,死亡的氣息。
死亡的味道就像是蛋白質變質。
贏舟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在這裏,時間和空間的概念都很模糊。他的進化源傳來了求救的信號。
他心裏一驚,在瞬間回到了出生點附近。那座在海上漂流的樹島。
贏舟站在岸邊,遠遠地看見了一艘鐵船。表面塗着研究所的标志。
這艘船不大,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這艘船十分迅速地抵達小島附近,島上沒有碼頭。一個提着箱子,穿着防護服的研究員站在了甲板上。他的胸口別着工號, P8級,職位是副所長。
這個研究員是白種人,保護罩下的臉格外蒼老。
他深吸一口氣,丢下皮劃艇,然後從甲板爬到了皮艇上,笨拙地劃到了岸邊。
在此期間,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護着懷裏的金屬箱。
老人走上岸,目光掃過島上随處可見的太歲花苞,态度十分警覺。
老人的嘴一張一合,顯然是在朝藍牙耳機裏說着些什麽。可惜是雙層玻璃真空隔離,贏舟也不會唇語。
他跋山涉水地來到了島嶼的最中心位置。
研究員擡頭仰望着大樹,眼神充滿敬畏。他雙手合十,閉上眼,開始禱告。
幾分鐘後,老人停下祈禱。他打開金屬箱,裏面竟然裝着幾只肥滾滾的大蟲子。像蠶蛹。
贏舟或許沒見過這種蟲子,但一定認識它的祖代,太白。
冰凍着的蠶蛹聞到太歲的氣息,竟然顫抖着身體,蘇醒過來。
它們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個個扭動着落在地上,朝面前這棵樹爬去。
很奇怪,贏舟居然從幾條蟲子的身上看見了貪婪。
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想阻止這些蟲豸。
大蟲從贏舟眼前穿過,沒有受到絲毫阻礙。
它們順着樹幹往上爬,一直到了樹幹的核心區域。
蟲子堅硬無比的頭部化作錐子,在最表層開鑿出一個蟲眼。它們扭動着鑽了進去。
好惡心。
想吐。
贏舟在這瞬間聽見了尖銳的鳴叫,仿佛就在他的耳邊響起。
老人的眼神充滿驚恐,他瞪大眼,像是看見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他在這一刻聞到了太歲的花香,這不應該,因為他已經做了最嚴密的隔離。
“嗬……嗬……”他的喉管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哀嚎,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老人的雙手試圖打開自己頭頂的防護罩,但在清醒狀态下都困難異常,更別提精神錯亂的現在。
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勒緊了他的脖子,老人捂住喉嚨,在地上翻滾,身體抽搐,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
不到一分鐘,他徹底停止了呼吸。
随後,新生的太歲枝芽刺破了防護服,從玻璃合金材料的表面鑽了出來,長出一茬細嫩的芽。如同剛發芽的貓草。
研究員防護頭盔裏的太歲花長得更好。它們從眼眶,嘴,耳洞等等一切可以鑽出來的地方爬出。根莖交織成網狀,在幾個呼吸間盈滿頭盔。
研究員死了,然而疼痛并沒有停止。
太歲很痛苦。
贏舟沒有感覺,但他感覺到了進化源的求救——
我需要一具身體,贏舟想,然後他朝着地上那具屍體伸出了手。
就在即将碰到的剎那,漆黑的影子從背後猛地抱住了他。
火焰在裴天因的皮膚上燃燒着,他吐字斷斷續續: “舟,別。去。我,等我。”
“不要。會,迷失。”
贏舟沒辦法思考,他陷入了一種非理智的狀态。像是聽到了塞壬歌聲的水手,明知危險,卻依然身不由己地靠攏。
他用力掙開裴天因的懷抱,然後一頭紮進面前這具身體裏。
贏舟一個彈跳,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具身體衰敗得厲害,和快散架的标本也沒什麽差別。
嗯,而且用不了異能。他在這裏變成了普通人。
但贏舟并沒有想太多,他順着樹幹往上爬去,白色的大蠕蟲已經鑽進去了一半。
贏舟伸出手,嘗試拽出它的身體,但這些蟲子嵌合得很緊,根本拔不出來。
贏舟大叫道: “四毛!火!”
他的呼喊聲急促到近乎尖銳。
濃黑的火焰憑空迸發,範圍控制得剛剛好。
幾只蟲子被燙熟了,迸發出誘人的香味,不過防護服裏的贏舟聞不到。
贏舟臉上露出由衷的微笑,他開心地說了一句: “謝謝你,四毛。”
沒有回應,贏舟從樹上翻了下來,左顧右看,也沒能看見裴天因的身影。
“……人呢?”
贏舟并沒有糾結太久,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他轉身,朝着那棟金屬的實驗室走去。
這具身體的權限很高,贏舟刷卡,打開了實驗室大門。
他取下頭套,如果有鏡子,那贏舟就會看見,這具身體正處于一個“植物人”的狀态。皮膚表面長滿了白色的根須。有點醜。
贏舟來到了太歲跟前。他們好像見過很多次,又似乎是第一次見面。
太歲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已經完全樹化。疼痛停止了,可他還是沒能從噩夢中醒來。眉頭緊蹙,汗水打濕了額發。
贏舟拿出了随身攜帶的小刀,蹲在他身側,開始分離軀體和樹幹。
贏舟想,他也當過樹繭子,沒道理自己可以在謝東壁的幫助下分離出來,太歲就不行。
一層層的木質結構被削下,木屑掉落一地。
贏舟削很的認真,更讓他驚喜的是,他竟然真的在這些木頭底下,發現了還算完好的雙腿。
他欣喜若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倍受鼓舞。
然而,一只手卻在此時壓住了他的手腕。
贏舟擡頭,猝不及防地撞上太歲血紅的眼眸。
他每天都會從鏡子裏看見這張臉。
然而他們似乎不太一樣。
贏舟有一種錯覺,這雙深紅的眼睛正透過那張蒼老,恐怖的臉,凝視着他本人。
終于,太歲說話了: “你知道嗎,上一個這麽幹的人是裴天因。”
贏舟張開嘴,想說什麽,然而這具身體馬上就要徹底植物化,他的聲帶根本動不了。植物的根須在他的喉管裏瘋長。
贏舟能感覺到,自己的視力正在消失,他不确定太歲是否微笑了一下。
太歲低頭,擡起贏舟的下巴,吻住了他快要完全木質化的唇。
太歲輕聲道: “醒來。”
下一秒,面前這具身體徹底淪為植物,失去所有生機。
但太歲清楚,贏舟已經從他這層夢裏蘇醒。
吓的。
“似乎有點刺激過頭了……?”他目光渙散,語氣難得有些心虛。
片刻後,太歲擡頭,望向幾步之外觸不可及的天空,喃喃: “早知道活着這麽累,當初就不殺靳白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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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勤進度: 2/30
*修改了一下錯別字。
2023年12月3日05: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