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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
    208/七流
    狹小的鐵房子被數不清的藤蔓擠壓到變形。
    牆壁朝着四周坍塌,露出了外面的景象。
    一片血紅色的天。
    這曾是靳白羽的詭域,後來被融合進了太歲的身體。
    樹木和藤蔓是漆黑的墨跡,在紅紙上交織出癫狂的痕跡。
    壓抑,瘋狂,極致的痛苦。
    無數負面情緒在一瞬間朝着贏舟湧來。
    他聽見了許多人的耳語,眼前不斷閃現過陌生的畫面。那些人,那些故事,那些痛苦的記憶,本該和他毫無關系,但這一刻如同山崩地裂,呼嘯着鑽進他的腦海中。
    上一秒,他是在雪地裏獨行的女孩,哭着找媽媽;下一秒,他是一個壞事做盡的老人,在病床上,惶恐地回憶着平生的過錯……
    這是你們靈魂代謝出來的毒素嗎?
    為何只有無盡的痛苦?
    贏舟如果還有身體,他一定會流淚。
    代替淚水的是漫山遍野的太歲花。
    白色的小花盛開在血色,黑色的天地間,竟然成了這裏唯一寧靜祥和的風景。
    贏舟想,他知道自己來到了哪裏。
    那個所謂的“現實”中,他曾經利用情景模拟這個特性,短暫的來現實裏看過一眼。
    不止他,還有聖心神學醫院的紅眼醫生。只此一眼,那位號稱意識領域無敵的禍害泯滅在了現世中。
    太歲已經不開花了,也沒有柔軟的綠葉。只剩下這些光禿的黑色枝杈。像是一把把銳利的尖刀,刺向深不可測的血色天空。
    這片黑色還在擴大。
    贏舟看不見自己,但他能感覺到“軀體”的存在。他是地上這些匍匐着的,柔軟的,綠色的藤蔓。
    在這片漆黑的森林裏,只占據很小一片天地。在巨人們的圍剿中瑟瑟發抖。
    柔軟的藤蔓上零星點綴着一些小花苞。
    深黑的太歲樹噴薄出一縷縷黑氣,是贏舟熟悉的,屬于詭異生物的陰冷氣息。
    但這些黑氣,比贏舟接觸過的任何詭氣都更純粹,更極端,包裹着無數的負面情緒。
    後悔,怨恨,嫉妒,痛苦,焦慮,羞恥。
    全是人世的悲苦。
    在愚人船裏,贏舟也見過這樣的太歲樹。
    裴天因稱它為“山神”。
    黑太歲如果有花語,花語應當是“痛苦的庇護”。
    太歲分泌出的黑氣像硫酸,每次贏舟接觸到,都有一簇綠葉枯死。轉化為和那些黑太歲一樣的東西。
    贏舟小心翼翼地避讓,然而屬于他的綠地範圍卻越來越小。
    他即将被吞噬,成為這些黑太歲的養分。
    太歲在這一刻麻木到失去所有溫度,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他殘忍而冷漠地收束着自己的根系,對贏舟進行着全方位的絞殺。
    贏舟有過很多次生死的瞬間。但從來沒有一次,他感覺死亡和消失來的如此無力,又毫無意義。
    他在面臨着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居然是他自己。
    而太歲一開始就給過他答案。
    唯一的生路是進攻,頭破血流也要進攻,死到臨頭也要進攻。去戰鬥,去獲勝,去贏得……你需要的一切。
    贏舟掙紮着,想從地上站起來,綠色的藤蔓向上,發芽,開花,又被黑色樹枝壓倒,折斷。
    痛苦不斷堆積着,黑色的種子污染了他的綠地,壞的種子長出壞的樹枝,結出壞的果子。
    白色的小花萎靡不振,從枝頭掉落,消失在深黑的土壤中。
    詭域裏的綠意越來少,氣溫也越來越低。
    贏舟感覺寒氣從四面八方湧入,幾乎凍結他的靈魂。
    他僵硬到難以思考,甚至難以提起力氣抗争。
    “喂……喂,醒醒。不會死了吧?”
    熟悉的聲音。
    贏舟艱難地睜開眼,孔金枝正蹲在地上,輕輕拍着他。
    如果那團蜷縮的綠色草球是他的話。
    孔金枝氣呼呼地說着: “看來你還記得我是誰。不過你留給我的記憶也太少了吧?你做飯不好吃,下次別做了。”
    在下一秒,她散開,化成了一個小光點。融入了贏舟的身體裏。
    這是一種溫暖,平和的感覺。甚至有些幸福。
    接近枯萎的太歲重新産生了一點綠意。
    下一個出現的是海因裏希和胡巴。還有數不清的鼠人,而白色的超夢體也從黑暗中浮現,圍繞在贏舟的身邊。
    “那個給你提燈的人呢?”胡巴問。
    海因裏希說: “但就算沒有,你也要自己點燈啊。”
    它們在黑夜裏沉默地劃開,化作漫天繁星。同樣溫暖的光暈彙進了贏舟的身體裏。
    維克多背對着贏舟,他說: “我的确不是什麽好人。但我希望她在沒有我的世界裏得到幸福。你可以做到吧?”
    他回頭,拉下禮帽擋住自己的臉: “就像你放火燒了夢之城那樣。”
    ……
    愚人劃着木船,竟在陸地行舟。
    舟上載滿了船員,他們同樣塗着濃豔的小醜妝容,仔細一看,這些小醜都是愚人船裏死去的同事。
    王樂樂沒有靠近,而是朝着贏舟揮了揮手: “快樂,快樂起來。高興點!贏舟。”
    ……
    槐江: “不要讓我幹失敗的投資,大人。”
    葉啓枝: “這裏也有我的戲份?我們有這麽熟嗎?算了,是我哥讓我來的,我死于22歲冬。”
    謝東壁: “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宇宙的邊界在哪裏。我死了一次,還是不知道為什麽要探索這樣的問題。我們要務實,務實。但總該有人仰望星空吧?”
    許文玲: “小舟困不困,累了我們就回家吧。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我是不是很少誇你,你很好。我愛你……”
    我愛你。
    這句話好像觸發了什麽開關。
    靳白羽出現在了贏舟的跟前,目光興奮中帶着殘忍。
    他捧着贏舟的頭,欣賞了片刻: “我愛你。至死不渝。不要否認。你明明也需要我。”
    贏舟感覺到了刺痛。但這種刺痛卻同樣在促使他複蘇。
    荀玉跪在他跟前,把這團茂盛的植物摟緊: “我愛你,追逐你讓我覺得很幸福。”
    他低着頭,融化在天地裏。
    元問心離他好幾米遠。
    他的唇顫了顫,好幾次欲言又止。
    他不看贏舟,盯着遠處蒼茫的血色天空,繳械投降地說着: “我或許,可能,也許……的确,愛過你。”
    光明璀璨的蝴蝶,投入了贏舟的身體裏。
    最後是一只手。
    他在一片虛空中,死死地拽住了贏舟的手。
    裴天因把贏舟從裏面拽了出來。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溫柔地盯住了贏舟的眼睛。
    裴天因在燃燒和融化。他的聲音很輕: “我愛你。”
    贏舟掙脫漫長的黑夜,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這空氣冷如冰。
    裴天因在他手中,融化成了一把鋒利的刀。
    ……
    ……
    你握着一把刀。
    你以為這是上天賦予你的武器。
    你用它保護着自己,砍向未知的敵人,對抗未知的命運。
    你也用它……剖開你。
    這條血管見證你的懦弱。
    這根骨頭折斷你的傲氣。
    這寸皮膚來源你的貪欲。
    你才知道你并不完美。
    你憎恨這個充滿瑕疵的你。
    于是,你用這把刀,殺死你。
    黑霧依然彌漫着。
    贏舟閉上眼,感受了許久: “在愚人的夢境裏,我一直在找你。”
    “所有人都說那是幻覺,但我相信你一定存在。”
    “一直到最後,我也沒找到你。但我現在才意識到,當初尋找的方向就是錯誤的。”
    贏舟不該在外面尋他。
    “你不在那裏。不在任何時間,不在任何地點。”
    “你存在于過去。你是過去,我是現在。也許,我們還有一個未來。”
    “把我剖開,就是你。”
    贏舟把刀對準自己胸口,深深劃了下去。
    他的胸前出現一道血線。血肉被切割開,下面居然連着一層白膜一樣的皮。
    贏舟的手指搭在血線的邊緣,用力把自己撕開。
    溫熱的血從手指的縫隙裏流出,彙聚成一條小溪。血液裏長出新的綠芽。
    綠意在黑色的森林裏迅速擴散。攫奪着一切。
    他們是一樣的東西。
    太歲可以,贏舟自然也可以。
    他一層一層地剖開自己。血線越來越長,從胸膛蔓延到臉上和下肢。
    終于,另一個人,從他的身體裏剝離,成年體的太歲。
    他昏迷着,似乎從未蘇醒。
    勇敢,勇敢。
    這個詞他聽過很多次。許文玲說過,謝東壁說的,裴天因說過。很多人都對他說過。
    他其實并不勇敢。他明明有那個能力和責任,卻總是逃避。仿佛閉上眼就什麽也不存在。世界和他毫無關系。
    他并不總是正确。也不夠完美。他同樣有那麽多的負面情緒,同樣覺得世界充滿深深的惡意。
    但,就是這個不完美的我,依然值得被愛。
    贏舟顫抖着握住刀,把刀尖抵在了太歲的心髒處。
    贏舟流着淚吻向他的額頭: “……我愛你。”
    他刺了下去。
    血紅的天空驟然被撕裂出一條口子。
    贏舟的視線再次歸于黑暗,但他能察覺到,外面的光透了進來。
    贏舟好像做了一個夢。
    他本能地追逐着前方的光點。
    贏舟朝前跑去,體型卻越來越小。他踩在水上,耳邊是空蕩蕩的回聲。
    他變成了一個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
    贏舟奔跑着,似乎感覺不到疲憊。
    他在光的盡頭,看見太歲。
    太歲背對着他,一直在往前走。腳步時快時慢,贏舟卻一直追不上他。
    他有些急了,在夢裏大喊: “等等我!”
    太歲頓住腳步,轉身,看向他。
    贏舟才發現,他的胸口有一個刺眼的血洞。
    贏舟喘着氣朝他靠近。
    太歲那張總是充滿疲憊和戾氣的臉,在這一刻顯得很溫柔。
    他纖長的手指伸進胸腔的血洞裏,從裏面掏出了一朵白色的花,然後看向贏舟的眼睛。
    贏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流淚不止,他茫然又本能地擡起手,讓花落在自己的掌心。
    他聽見太歲說: “我把未來交給你。”
    眼前的人同樣開始開始發光,彌散,消失。
    這是贏舟感受到的,最燦爛,也最熾熱的光。
    ……
    ……
    “贏舟!贏舟——找到了!過來幫忙——”
    是裴天因的聲音,喜極而泣: “他還在!”
    “小心點。不要碰到這些樹根,把他挖出來。算了,我自己來。”
    是元問心在說話。
    “小舟,舟——嗚嗚嗚哇嗝,汪。”
    荀玉別狗叫了。
    贏舟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眼前的光越來越刺眼,逼得他睜開眼睛。
    他還在惡靈潮的那片森林裏,只是和一棵巨大的樹融為一體。像是切開樹幹刻出來的一尊木雕。
    他和這片森林高度綁定着。
    裴天因搶占先機,一把推開荀玉,元問心。以及其餘協助的搜救人員,科研人員數百人。變成一團影子罩住了贏舟。
    裴天因死死摟住他,發出一陣哽咽。
    “你沒要我。”他看起來很痛苦。
    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難免不感到痛苦。
    只有贏舟知道他在說什麽。最後是贏舟一個人面對的太歲。
    贏舟被吵他得有些頭疼,有氣無力地說着: “……別哭了。給我澆點水。你的眼淚不夠。”
    草原最近在旱季,沒下雨。幹的他嘴起皮。
    外面天是藍的,天氣晴。
    贏舟的手緊握成拳,他緩緩松開,過度植物化的狀态,讓贏舟轉頭的動作很艱難。
    他看見一朵白色的太歲花,就躺在他的手心裏。
    永不凋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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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結感言】
    以前看過一本寫作的工具書,羅布特·麥基的《故事》。
    裏面寫: “價值觀,人生的是非曲直,是藝術的靈魂。”
    “作者要圍繞一種對人生的根本價值來構建自己的故事——什麽東西值得人們為它去生,為它去死?什麽樣的追求是愚蠢的?正義和真理的意義又是什麽?”
    從那時候我開始思考:我想寫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後來我發現這個想法簡直不自量力。
    我該思考的,是我能寫出一個什麽樣的故事。故事的主題又是什麽?愛,勇氣,希望?
    這些命題都太宏大了,被反複描述到喪失溫度。
    在正式開始連載前,我寫過很多個贏舟。
    在某一個版本裏,他是剛喪偶的寡夫,出場時躲在換衣間的櫃子裏,櫃子的金屬側板上是他密密麻麻的抓痕。他在思考時會忍不住抓自己的脖子,他穿高領的衣服,衣服下是年輪一樣的密密的傷痕。
    又一個版本裏,他剛假死,騙了自己的養育者和未婚夫;從安全區逃到了外面的世界。這裏危險,貧瘠;他從垃圾堆裏爬了出來,他清楚自己即将面對的困境,但這一刻他感覺幸福到落淚。
    每個贏舟都會繼承上一個贏舟留下的一點東西。孤僻的性格,長發,能力,還有被反複咀嚼的痛苦。
    是的, “痛苦”。這個關鍵詞居然貫穿了全文。
    我從未寫過如此讓我疼痛的故事;也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我在制造一個玩具。
    贏舟,你不是戰士。
    你是還沒長大就被丢進競技場的困獸。你有柔軟的絨毛,細細尖尖的爪子,你尖叫,炸毛,讓自己看起來很強大,被迫學會面對殘暴的敵人。
    敵人以一種玩弄的目光打量着你,逗弄着你。從不認為你是個威脅,只是有趣的玩具。
    它玩弄着你。
    我寫人偶師,寫你被拆分的身體,被把玩的每一寸皮膚,眼睛,長發和唇。你在他們的眼裏如此美麗。這不是你的過錯,但你在被迫承受着它帶來的迫害。你明白你不是人偶,也不想當誰的玩具。所以,你殺了那個作為玩具的自己。
    我寫夢之城,寫顧天臨被“績優主義”綁架的一生。競争然後獲勝,我們以為這是通向幸福的鑰匙。內卷,零和博弈,社會達爾文主義,人被無限異化成可以用數字衡量,統計的工具。一切明碼标價,直至壽終正寝。但世俗意義的成功并不是那把鑰匙,顧天臨靈魂的最深處,期待的依然是愛和理解。所以在最後,他竟然會選擇救下那條他或許并不愛的蟲子。
    我寫愚人船,寫船上的愚人和小醜。愚人給求而不得的普通人編織着幸福的幻夢,它自己也在這樣的幻夢之中。如果世界如此不安和疼痛,為什麽不能躲在船上偏安一隅?我的朋友,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快樂都只是人生裏短暫的瞬間,是或平凡,或苦難的生活對比出了快樂。
    ……
    你是一個玩具。
    這個不安全的世界玩弄着你。
    你反抗,鬥争,掙紮,質疑,搖搖欲墜。
    你是那滴魯珀特之淚,看起來堅不可摧,又一觸即碎。
    但沒有人怪你,你可以不用勇敢,你要學會原諒自己。
    謝東壁在死的時候告訴你: “贏舟,我希望你自由。”
    不要被過去的記憶束縛,不要被恐懼和疼痛束縛。甚至,不要被愛和期待束縛。
    那麽,你自由嗎?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
    “什麽東西值得為它去生,又值得為它去死?”
    是愛嗎?
    從許文玲到靳白羽,過往的經歷讓你以為愛就是充滿控制,壓迫,暴力和疼痛的。你在這樣的疼痛中感覺到習慣和安全。
    後來荀玉,元問心,裴天因又讓你明白,愛也可以是不求回報的奉獻,親密和溫暖的。被愛讓人瘋狂長出血肉。
    那你願意為這份愛活着,或者去死嗎?我想,你依然拒絕了。
    面對這個問題,你給出的回答是“我”。
    我為我活着,我為我死去。
    我扞衛我的尊嚴,理解我的懦弱,包容我的瑕疵。甚至,憐愛我的醜态。
    這未必是正确的答案,也未必是最好的答案。但卻是故事最後的答案。
    贏舟,你是從太歲身上開出的花,貫穿他一生的痛苦沒有讓你屈服。
    請帶着過去那個“我”的記憶,愛,詛咒和祝福,讓故事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繼續。
    不要臣服于這個失控的世界。勇敢地去追逐,去受傷,去感受,去征服。受傷也沒關系,痛苦也沒關系,孤獨也沒關系,你有一首屬于自己的贊歌。
    你知道你是自由的。
    我也深深地,深深地祝願屏幕前的所有讀者。祝你一往無前,得償所願。
    七流
    2023年12月22日
    PS:
    1.
    個人感覺斷在這很合适。剩下的細枝末節番外再補充了。其實就是贏舟和自己的對抗,并且在對抗中死亡又新生。用了樹的意象。他在樹裏新生。
    2.
    因為一些弱智的錯誤,開了個新文。就在隔壁,叫《不要當男人的電子寵物》,感興趣的可以點進去看看。
    3.
    休息一段時間再寫番外。大概元旦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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