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项葵平复了呼吸,把帆布袋的肩带往上搂了搂，和人打招呼：“早。”

    “嗯。”越清把耳边的手机放下，估计是正好讲完电话,在她之前迈进电梯，“吃早饭了？”

    项葵看着电梯壁的反光,才发现自己唇色有点白,“吃了。”

    她这老毛病了。在中医那儿的说法应该是气血不足，正常情况下嘴唇就没什么颜色,一紧张一激动再跑跑步，立马惨白,唇膏擦了去请病假一请一个准。

    越总可能是担心她低血糖犯了,在公司里也掉点东西。

    来的太急,润唇膏也没涂,昨晚空调开得太干，又起了点皮，疼。项葵瞥了眼，越清视线正落在电梯里的广告牌上，压根没注意到她，她动作很轻地从帆布包里把唇膏拿出来，在自己嘴上胡乱涂了两下。

    一股淡淡的草莓味在密闭空间里弥漫开来。

    “昨晚的雨很大。”她抿抿嘴唇,把残余的膏体抿匀，找个话题随便聊，“下完雨,总算到秋天了。”

    越清也跟着随口道：“是。昨天忘了关窗，雨全进来了，差点把盆栽全泡发。”

    原来是这样，雨水脏,渗进地毯里估计得好一阵打扫，项葵就想着怎么打个电话要跑这儿来打，搞拉练么。

    昨晚银行卡里打了绩效和奖金，短信直接发到她手机上，数字挺大，项葵想着奔赴跟她说要找机会请越总吃顿饭，觉得有点道理。

    人情世故的事情，也不能总不做。

    一鼓作气，正好就趁现在！

    “越总。”项葵还在酝酿，越清侧眼看她，应了声：“嗯？”

    项葵微微一恍。

    ……这声音，这语气，跟奔赴实在是太像了。连那点柔和又疏懒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你中午有安排吗？”她顶着越清的视线，很快回过神，斟酌着语气，“如果没有的话……”

    越清挑眉：“要请我吃饭？”

    对对对！感谢接话，不用说什么“因为很照顾我”这种台词了，项葵说：“还有组长和鸟鸟。”

    鸟鸟是上次一起坐车的同事，为人开朗。

    越清微不可见地滞了下，说：“行。”

    她说话之前都是观察过的，越清平时也会在茶水间泡点速溶提神，有时候懒得等就随便吃点应付着，看着很好养活的，不是那种要求刁钻的类型，项葵在自己和林熙吃过的餐厅里选了个价位最高的地方，应该不至于嫌弃。

    “就是拐弯那家意餐。”她严肃地抬头：“我定了三人座，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园。”

    越清一顿：“不是四个人？”

    项葵骨碌碌挪开眼珠：“我中午好像有点工作，也不一定……”

    越清：“…………”

    他闭了闭眼，简直哭笑不得。

    一早就知道项葵性格内向不爱社交，但实在没想到竟然能内向成这样，哪有人请别人吃饭自己不去光出个

    钱包的？学雷锋做好事？

    他把那句“你不去我去什么”给咽下去，免得把人吓跑，只能把这话题再捡起来，玩笑似的反问：“那我吃完了找你报销么？”

    早晨凉，他没披外套，就穿了件白色圆领卫衣，低头的时候，能看见脖颈下还有件藏青色的内搭，喉结形状清晰。

    怎么说的好像自己是领导似的，还找她报销，项葵正犹豫着，电梯就到了。

    “不差那一个。”越清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挺快地迈步出去，“反正车也够坐。”

    “……”

    为了中午吃饭的事，项葵提前两个小时就已经开始紧张。

    她对于此类社交场合的紧张程度和参与人数呈反比，人数越多，她就越不紧张，两个人不大行，四个人正好卡在能忍但有点不自在的边界里。

    今天是工作日，帮会群里只有不早八的大学生才有空冒泡，罪罚在群里分享了个视频链接。

    【罪罚：时隔半年出现，昨天凌晨发的视频，现在就十七万播放了，牛逼。】

    项葵点开看了眼，是自己拜托大鱼发的那个技改解析视频。但天忍玩家一年比一年少，她之前的视频也不至于突然飙升到这么高的播放量，估计有相当一部分是来看热闹的。

    果不其然，询问她为什么不上线的评论被点了将近一千赞，底下有人贴出了个论坛帖子的直通车。

    【八年老玩家，818雪狮狂情服军团帮会的前世今生】

    LZ：楼主也曾是这个帮会的一员，有段时间因为三次元突发情况A游，时隔两年上线，这个帮会已经不剩多少人，只有一排排再也不会亮起来的灰色头像和不会有人拆开的召回信了。我曾经私信过现帮主，也就是鲨鱼小葵（以下简称为K），想让她也改成商业帮，多跟官方合作合作，但她拒绝了。我理解她，因为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

    LZ：古早时代的环境和现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时装限量挂件坐骑，那时候有个两百块钱的白发，一身商城时装，再拿个天级武器，你就是整个服务器最靓的崽。当时的帮主灼月就是这样的人，她家里条件很好，性格更好，创了这个“狗刺客”帮，每天无偿在新手村、公共频道上捡那种懵懂无知的小白，给钱给金给装备，教他们手法。

    LZ：K就是那时被捡的。她还不是现在神秘高冷的第一刺客，只是个中考刚毕业的小毛孩，做剧情任务时那个NPC死得很惨很惨，有心眼坏的老玩家逗她是因为选错了流程才会这样的，她急得在世界频道上嗷嗷大哭，问要怎么样才能重置任务，灼月就是那时候收了她当徒弟。

    LZ：K的家庭背景我不是太了解，但她高中那三年本来就玩的断断续续，只有周末才能上线，高考后每天接代打单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拼，天天打到半夜两三点，灼月比她大五六岁吧，一直在偷偷接济，直到要出国留学，因为时差也因为学业，游戏是不能再玩了，她把自己没带走的东西全都打包寄给了K，包括军团这个帮会，然

    后直接删号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

    LZ：网络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能看出来K那段时间受了很大的打击。她以前和灼月一起玩的时候话也不多，但至少会主动跟着人，没现在这么疏离。但K一直给我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她玩游戏是为了找朋友，但别人主动靠近了她反而要远离，直到她和胭脂扣在擂台上“不打不相识”。这是她除了X之外的唯一一个朋友了。

    ……

    LZ：胭脂扣的性格暴躁，没什么耐心，心直口快的一个人吧，有什么说什么的类型。跟K这敏感又内耗的人其实是不适合当朋友的，虽然两个人都很珍惜这段友谊，但真的矛盾和摩擦积累得太多，迟早会爆发的，帮会的事情应该只是个导火索。胭脂扣根本不知道军团和灼月对K的特殊意义，她是想让这个帮会再“活”过来，所以大张旗鼓地花了钱、请了人，在各个地方铺广告招人，想给K一个惊喜，但K上线时看到以前老帮众建的破房子被拆得一干二净之后，情绪应该是非常崩溃，然后就是冷战，再冷战，K打算去YY道歉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胭脂扣和第三个人谈论到她的话……我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可能是真的不好听，又可能是戳到痛处了吧，当场就下线了，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9L：卧槽，这一通眼花缭乱的烂账，翻都不知道怎么翻……/目瞪口呆

    27L：胭脂扣没错啊，K不提前说谁知道这些事？好心喂了驴肝肺，这也能崩溃？未免太玻璃心了吧，建议别上网。

    54L：我把你八年老帮会全拆了试试？背后说人坏话被人当面听到就已经够那什么了，人家才是帮主，你给“惊喜”之前都不提前调查好的？好歹提前问问都不至于吧！

    76L：这都这段时间第几个帖子了，不点进来我就知道肯定底下又要吵起来/敲木鱼

    98L：胭脂扣：对不起鲨鱼小葵：对不起网友：明明都是她的错！.jpg

    “……”

    项葵现在已经能做到心平气和地翻完一整个帖子了。

    实话说，看着自己的傻事被这么归根究底地往上头一放，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而且半年过去了，她早就冷静够了——当时原地下线的时候脑袋是空白的，下意识的反应，那的确不够冷静。

    她翻了翻微信联系人，Y字开头的胭脂扣还在列表里，顶着个炯炯有神的小老虎头像。

    项葵其实点进去过无数次，有一次大晚上连字都已经打好放在聊天框里了，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要是发出去对面显示着个红色感叹号，那该怎么办啊，就没有后路了。

    【等下又给人骂：嘶，感觉胭脂扣做事是不太周全啊，但其实两个人都没错吧。】

    【黎黎原上：好多字，我晕字了】

    【小沫宝：那你别看手机】

    【黎黎原上：……】

    【檀香剪：胭脂扣简直脑袋抽了，太过分了，这种朋友不要也罢，必须要狠狠给她一个教训才行，鲨鱼小葵做得

    对。/大拇指/大拇指】

    【黎黎原上：我才发现鲨鱼小葵也是小葵葵啊，好巧！】

    【小沫宝：这个字用得着发现吗？】

    【黎黎原上：小沫宝，我敬你让你三分，你不要太得意了！！】

    【檀香剪：黎黎，她不是故意阴阳怪气你的，小沫宝不懂事随便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项葵：“？”

    喂！你才是别说了吧！！

    ……

    中午的意餐，项葵吃得食不知味。

    虽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好像默认她坐副驾驶座了，她忍着去掀扶手箱看看到底什么牌子的冲动，终于捱到了桌前。

    但项葵还有一项流程，要在正式吃饭前践行，那就是在任何她所提出或主导的饭局上，她必须要通过观察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来揣测他们对口味是否满意，如果满意，那么她会高兴地吃自己的饭；如果不满意，那么她会不高兴地吃自己的饭，并且记住下次不要再来这了。

    幸好，在场三个人都很好养，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征兆，项葵终于垂下眼，慢吞吞且安静地拿叉子卷意面吃。

    【林熙：吃啥呢？】

    【林熙：看看】

    项葵放下叉子，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对面反应一如既往的热烈。

    【林熙：你为什么每次拍照都给我一种正在亡命天涯的感觉，这个视角是叉子视角吗？】

    【林熙：你是在吃饭，不是在拍《伪装者》。】

    【项葵：也没有那么难看吧.O？】

    【林熙：你要发给某人的话记得把对面那只男人手给截掉。】

    【林熙：……不过职业病犯了，这手好性感，戒指也很不错，品位很好，是随啊/流口水/流口水】

    项葵这才注意到越清的手不小心入镜了。

    她当场义正言辞地说：

    【项葵：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对越总只有纯粹的尊敬之情，并无其他！/震声】

    越清说话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他朝对方点点头，礼貌地中断话题，垂眼把手机拿出来，划开锁屏。

    【小色葵：吃饭！*罒罒*】

    下面附着一张好像趴在桌子上拍的照片，好惊险，差一点他就能看到对面到底什么菜了，幸好他也在桌上：“…………”

    到底什么时候拍的啊，你是特种兵吗。

    嗯？

    越清不动声色地点开大图看了眼，发现这照片的尺寸不太对，像是被截过。

    竖着截的，对面隐约露出一点米白色的袖口，那是他的手。

    特意把他的手给截了？

    怎么，怕误会？

    【奔赴：你对面有人？】

    【小色葵：噢噢，是长辈啦。】

    越清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顿时喉头一哽。

    长辈……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不想分散注意，

    他把手机撂到一边，

    专心看项葵吃饭。

    项葵垂着头，偶尔在提到她时才说几句话，剩下的时间，吃一段，竟然在那发呆，也不知道能通过意面联想到什么世界文明，眼神能迷糊成那样。

    终于开始专心吃饭了。

    越清发现她吃东西是严谨地按照等量均分的。那他免不了好奇，如果是Tapas这种单个的也就算了，正好拿四分之一，但要是奇数或者不好分的食物要怎么办？

    项葵拿干净的餐刀把土豆泥切成十字，精准地拿走了四分之一个坨坨。

    越清：“…………”

    他拿纸擦唇角，忍得脸颊都有点泛酸。

    之前陆则总说什么，真要有好感，只会越看越可爱，他怎么没觉得有多可爱？倒是越看越呆。

    这么呆。

    返程前，项葵往桌上的餐后柠檬挞多看了几眼，有点可惜。

    这个新上的甜点很好吃，可她已经把自己的份吃完了，组长好像不爱这个味道，吃了一口就放下了，总不能接过来继续吃。

    但项葵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错，惯例的下午茶时间，发的就是柠檬挞，数量正好多出来两个，她过了瘾，也没那么抓心挠肺地想了。

    ————

    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这样，但项葵一天的心情波动就像过山车。

    本来她稍微平复了点，上游戏做完日常下线准备睡觉了，但洗漱的时候，耳机里随机播放歌单，正好随机到了一首伤感英文老歌，是六年前出的专辑，现在还是很耐听。

    项葵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脸。

    其实，只是旋律并没有那么容易把人拉进漩涡里。气味、音乐、天气，寄附着人的记忆，她闻到老式油炸鸡柳的气味，会想到初高中人声熙攘的校园门前，遇上艳阳天，会想起自己第一次学游泳时的溺水感。

    听到这首旧歌，她就会想起师傅灼月在YY里放着的背景音乐，这首歌在常驻歌单里。灼月当时读的是英专，偶尔还会在YY里放着《老友记》、《生活大爆炸》此类的美剧来练听力，说这叫“磨耳朵”。

    其实那个帖子说的不太对，灼月是出国读书定居了，但又不是死了，怎么可能突然就断了联系？

    但没有了游戏，没有了介质，两人见到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这不是有心维系就能维系得了的，再亲密的人，现在也只是江湖不见。

    灼月的微信还躺在她联系人的最后一位，逢年过节也会聊几句。

    项葵本来想抓着林熙聊会人生，但林熙还在外头，估计太远了懒得打车就直接开个酒店自己睡了。

    她躺在沙发上，翻了几个身，咬咬牙，下定决心——

    往朋友圈发了一张空白文案的照片，是积雨的窗户。

    发完之后，项葵又陷入了无限的虚无。

    我发这个是要表达什么？

    要给谁看？

    我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水豚和卡夫卡打架……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睡着，十二点半时给林熙打了个电话，确认对方已经安全到了房间，然后换了个地方躺着，放空，玩神庙逃亡。

    再切回去时，朋友圈出现了好几个消息提示。

    她往下一滑，一个小红点跳了出来。

    就在刚刚，奔赴点赞了她的图片。

    嗯？这么晚？按奔赴的长辈作息，半个小时前就睡了吧。

    项葵把游戏关了，灯也关了，埋进靠枕里打字：

    【食人葵：你为什么还没睡？】

    【食人葵：(*.*)？】

    那头“正在输入中……”

    了半晌，答。

    【奔赴：因为我感觉你不开心。】

    项葵指尖神经质地一蜷，抿住了嘴唇。

    ……没事换这个头像卖什么萌，每次说话都感觉自己被小狗鼻子拱了，又湿又热的很诡异。

    她删删打打：

    【食人葵：也不是不开心。】

    【食人葵：好吧，有一点点不开心(；д；)】

    【食人葵：但我经常不开心，所以完全没问题！】

    嗯，又来了，项葵没什么表情地想，虽然我想要你安慰我，但是你能不能不要问我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

    【奔赴：平时不开心的话，要怎么处理。】

    【食人葵：就，想点开心的事对冲一下。】

    【奔赴：那今天有开心的事吗？】

    项葵想了想，还真的有。

    【食人葵：午饭只吃了一个柠檬挞，本来想下班的时候过去买了带回家的，但和家是相反的方向，要过去还得绕路，本来有点担心拿到了就没心情，或者到家就不好吃了，结果下午茶的时候，发的竟然也是柠檬挞，还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奔赴：好吃吗？】

    【食人葵：好吃！】

    那头沉默了会儿，发来两行字。

    【奔赴：^^】

    【奔赴：以后还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