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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5 章
    謝氏一個跛腳婦人, 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氣力,識茵發現的時候她已跑了過去,抱着雲梨嚎啕大哭。
    場面?原就十分熱鬧, 謝氏一聲一聲的“囡囡”無疑吸引到更多視線。雲梨惱怒回頭,見?是個從未見?過的女人抱着自己哭, 一時?也生氣地掙紮着:“你是誰?我壓根不認識你!”
    “誰是你女兒?, 請你自重好麽?”
    謝氏仍是抱着她哭, 場面?一時亂得不可開交。識茵只好走了過去:“楚府臺。”
    她背對着路人,只撩起帷帽一角,楚淮舟和雲梨兩個見?到她的真容, 俱是一驚。
    雲梨登時?掙脫了謝氏, 破涕為笑地撲過來:“阿姐!”
    楚淮舟也是心中?巨震:“茵妹妹?”
    師母過世多年, 卻和茵妹妹乍然出現于鬧市。他?立刻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斂容肅聲地道?:“進去說。”
    兩刻鐘後,身在京兆府接待貴客的小?廳內,謝氏抹着淚水說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事情就是這樣, 她頸後有蝴蝶型的胎記, 我不會記錯的。”
    “那時?候她生下?來才三天?,就被郡主強行送走, 我連名字都沒來得及給?她取……但這胎記我不會記錯的,府臺若不信, 大可提審武威郡主身邊的人……”
    雲梨如今的身份,是安置在慈幼坊的孤兒?。她因年齡尚小?不足拘禁, 又因無父無母、連自己的來歷都說不清楚, 便被送去了慈幼坊。
    原本釋放之時?, 謝明庭囑咐過讓人看着她,不許她胡來。然而慈幼坊中?人手不夠, 今日一時?不察便叫她逃了出來,又找上楚淮舟,哭着鬧着要見?顧識茵。
    一樁母女相認的意外,竟扯出陳留侯府的陰私往事。楚淮舟面?色凝重:“師母,不是學?生不肯幫忙,只是這種事民不告官不究,除非你們狀告,否則學?生沒有權利提審陳留侯府的人。”
    “那就算了。”謝氏不願生事,“我們不告,不告,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兒?而已。既然她如今是個孤兒?,這再好不過,煩請大人應允,讓她跟着我們吧。”
    雲梨的反應卻十分抗拒:“誰要和你住?誰又是你的女兒??我從小?無父無母,這哪裏多出來個瘋女人說是我娘?”
    她怕楚淮舟真把她交給?謝氏,忙跪下?來:“大人,你不要聽她的,我,我從小?就生活在廣陵,我怎麽可能是這個瘸子的女兒?!我不要跟着她過活!”
    瘸子。
    謝氏剎那心痛如絞,眼淚都僵在臉上。雲梨見?楚淮舟不動,又膝行至顧識茵面?前,攥着她膝上的裙子哭道?:“阿姐……我很想你,為什麽這些天?你都不來看阿梨……”
    “阿姐,我只想跟着你過……或者你送我去見?殿下?吧,我想去見?殿下?……”
    識茵這時?也明白過來,這個曾經害過自己的孩子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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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親妹妹,這才明了從前那股莫名其妙的心軟與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可,從前她被蒙在鼓裏,對雲梨做的許多惡事都不知道?。直至上一次她給?謝明庭下?藥,才見?識到小?姑娘隐藏在天?真純善外表下?的惡。
    然而不管是她是非不分、想毒死謝明庭也好,還是會稽郡相見?伊始她想害死自己也好,這些,都比不上眼前雲梨得知了身世、卻還對着母親一口一個“瘋女人”、“瘸子”來得令人痛心。
    ——這畢竟是她的生母,就算是無仇無怨的陌生人,也不該抱有這樣的惡意。
    雲梨,當真是從根子上就開始歪了。而這樣的孩子,竟然是她的親妹妹!
    識茵一時?心痛到了極點,她道?:“送你去的地方,就是廣陵的聽雲瓦舍!你不就是在那兒?長大的麽?證據确鑿的事,你認與不認,都不能改變這一事實。”
    “還有,她就算不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的長輩。她的腿是被奸人所害,斷了一條腿,本來就很可憐了。又是誰教的你這樣,專戳人家的痛處說!”
    雲梨尚是第?一回瞧見?顧識茵發火,也是頭一回,有人聲色俱厲地給?她講道?理,她有些愣住:“阿姐……”
    “你別叫我阿姐!”識茵臉色漠冷,滿眼失望,“我哪有你這樣是非不分的妹妹!倘若不是因為母親,我連看都不想再看你一眼!你只說是與不是就是了!”
    雲梨被吼得眼中?生了淚。謝氏趕緊道?:“你別這樣說你妹妹。”
    “她,她也是自小?不在我們身邊,沒有人教她……”
    沒有人教她。
    識茵心中?一澀,滿腹酸楚。
    可不是如此麽?
    是武威郡主将她送去瓦舍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不曾接受教育,不辨是非善惡,就像一匹白紗落進滿是污泥的沼澤地,被人為地染成純黑,甚至還險些被人侵犯……從這一點來說,她的确是可憐的,作為姐姐,似也不應該責怪她。
    但她又實在是惡毒得過了頭,之前的幾次出手皆是害人性命,如今對自己的生母也一口一個“瘸子”,毫無敬意。這若是外人也不至于這般痛心,偏偏,這是她的骨肉至親,又如何叫她不心痛?!
    而這一切,全?是拜武威郡主所賜。不親眼看到她受到懲罰,她實在枉為人女!
    場面?一時?陷入寂靜,雲梨委屈地望着識茵,眼中?一點一點滲出淚來。謝氏心中?酸楚,取帕傾身過來,想替她擦去臉上的淚。
    “別打我!”
    雲梨的反應卻出人意料。謝氏持帕的手才剛剛接近,她便害怕地別過了頭去。謝氏先是一愣,旋即捂臉哭了起來。
    識茵一時?心情複雜。
    瞧這躲巴掌的娴熟樣子,她幼時?在瓦舍應當吃了不少?的苦,不肯認她們倒也情有可原。
    心下?一時?也就沒了和她計較的心思,她扶起母親,“說吧,你是不是在聽雲瓦舍長大的?”
    既是她問,雲梨沒再出言諷刺,含淚點了點頭。
    她的确是在那兒?長大,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班主的棍棒底下?讨生活了,洗碗,擦地,做飯擦桌子,給?那些留宿瓦舍的臭男人倒夜壺……直到三年前被殿下?帶走。
    有時?候,她也曾好奇過自己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去問班主和師母,卻只得到一頓冷嘲熱諷。師母是個滿臉橫肉的女人,她只會說,像她們這樣的小?雜種哪會有什麽父母,都是花樓裏那些婊|子跟男人上了床生的,扔她們就像扔小?貓小?狗。是她和班主給?了她們一口飯,他?們才是她的父母。
    她無父無母,除了殿下?也沒人管過她,如今卻貿然多了個哭哭啼啼的瘋女人說是她生母,她自然不會相信了。便道?:“可是廣陵的戲班子多的是我這種沒人要的小?雜種,會不會,是你們搞錯了?”
    “不會弄錯的。”
    見?她松口,謝氏忙破涕為笑,“你頸後的胎記,就是最好的證明……”
    沉默圍觀了半晌的楚淮舟也道?:“事先我們為了弄清你的年齡,曾去那間?瓦舍問過班主。送你過去的的确是京城的人,一切都對得上,謝夫人應該就是你的母親了。”
    這真是她的母親嗎?
    這一切對于雲梨而言都太過突然。她皺着眉頭打量着謝氏,滿臉的不情不願。
    想了十二?年的女兒?卻不認自己,謝氏目中?湧淚,心都疼得要碎掉。
    “好吧。”她卻應下?,有些膽怯地望向識茵,“如果她願意認我,我就認你。”
    過去十多年都沒管過她,雲梨實則不想認這個母親,但如果顧識茵是她親姐姐的話,好像也還不錯。總歸就是叫一聲娘而已。
    “還不快叫你妹妹。”謝氏忙道?。
    識茵臉色漠然。
    妹妹可憐歸可憐,但想起她過去的那些所作所為,要談原諒,識茵也做不到。
    再且,她一直哭着鬧着要找自己,也未必是對她有什麽深厚情誼,無非是又想利用?她去越王那兒?,內心依然不馴,也自然不會尊重她與母親。
    她長吸一口氣,對楚淮舟道?:“楚府臺,我們借一步說話吧。”
    *
    雲梨和謝氏被留在了廳中?,識茵則同楚淮舟另去了一間?客室。延她在廳中?坐下?,楚淮舟習慣性地寒暄:“你過得好麽?”
    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她的事他?方才已經得知了,茵妹妹已經很可憐了,這話無異于是揭人傷疤。
    果不其然,識茵苦笑着搖了搖頭,也未多言。
    她只道?:“其實請求與兄長單獨會面?,是想請教兄長一件事。”
    “你說。”
    “武威郡主囚禁我母親,送走我妹妹,又将我騙入陳留侯府,致使我家流離失所,骨肉分離,我想要向朝廷讨個公道?,卻不知朝廷肯不肯給?不給?我?”
    如何個不肯給?法,楚淮舟自然明白。他?神情複雜地道?:“他?被革職了。”
    “革職?”
    “是。”楚淮舟道?,“前幾天?早朝陛下?宣的诏,只說他?母親患病,他?需在家中?奉養母親,撤去他?尚書丞的職務,只保留了個別閑職。”
    “茵妹妹,這事我倒是問過。聽說,是有思兄自己向陛下?提的辭呈。陛下?也曾發書囑咐過我,說你若是想告武威郡主,叫我不必有所顧忌,秉公處理便是。據說——這也是有思兄的意思。”
    也是他?的意思?
    識茵眸間?忽漫出一股灼痛。
    她想告武威郡主卻一直懸而未決,就是因為擔心會牽扯到他?。她知道?他?是在為天?下?百姓謀福祉,也知道?他?因此得罪了很多人,譬如母親的突然出現,再譬如這幾天?她能明顯感覺到被監視,就都是那些人的手筆。
    她也知道?,他?們對付陳留侯府,并非是要替她們母女主持公道?,她不能做了別人手中?的刀。
    但現在楚淮舟卻告訴她,他?主動辭職,又請女帝出面?吩咐京兆府秉公處理,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打消她狀告武威郡主的顧慮。
    他?被她傷成那樣,卻還記得為她鋪路……
    她愣愣地低眸,想起他?那日跪在自己面?前央求的模樣,心間?都變得痛苦無助。
    他?總是這樣的,上一次,兩軍陣前,他?用?自己的命來換回她。
    這次,為了她和母親,他?又要搭上自己的前程和名聲。
    他?得罪了那麽多人,她不信他?不知道?她去狀告武威郡主後他?的下?場,屆時?騙婚的事一旦被牽扯出來,他?的變法,他?的前程,就頃刻間?皆會碾為齑粉……
    明明他?什麽都知道?,卻還是為了她,選擇毀了自己……
    “那就告吧。”見?她痛苦,楚淮舟打斷她的神思,“既然有思兄也是支持你告的,你就找人寫好訴狀來告。我一定秉公處理。”
    識茵還是沒有開口。
    楚淮舟知道?她是擔心牽扯到謝明庭,既有舊怨,他?其實對謝明庭沒什麽好感。但私是私,公是公,這件事已然脫離了私事的範疇,那些躲在暗處的人,全?然是為了公事對付他?。
    陛下?又偏偏要他?來做這個和事佬,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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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辦法叫兩個人和好。要他?親耳來聽喜歡的女子對另一名男子的愛慕也是獨一份的恩寵了,楚淮舟在心間?苦笑,想了想,心中?卻有了主意。
    “這樣吧。”他?道?,“你回去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告,明日,我派人來問你的決定。”
    心中?則想,明日,他?另想理由将謝有思約出來,要他?親耳聽到識茵對他?的喜歡,兩個人見?面?把話說開,也就好了。
    識茵母女遂将雲梨帶了回去,雲梨雖不怎麽情願,但看在識茵與謝氏肯照顧她的份上,倒是沒有大鬧。
    她還想親近識茵,和她道?歉,然後能求得她讓她男人送自己去殿下?身邊就再好不過——這些天?她也從京兆府探得一點消息,殿下?大概率是沒死,只是為什麽識茵母女會從謝家搬出來,她也沒聽得很清楚。
    進入七月,洛陽的仍舊已十分炎熱。夜裏,雲梨和謝氏睡在客棧內室的大床上,謝氏搖着扇子,同剛認回來的女兒?絮絮叨叨地說着她的生父。
    雲梨卻滿心不耐,自動忽略了那陣話聲,想着日後和越王團聚的事,在母親扇動的柔和清風中?甜甜睡去。
    外面?客廳的小?榻上,識茵抱着湯圓兒?和衣睡着,望着窗紙上透出的朦胧星月,想起白日楚淮舟告訴她的種種,卻失了眠。
    明郎的傷也不知怎麽樣了。她想。
    他?腹部本就有舊傷,那天?又被他?戳出好幾道?傷口,眼下?天?氣尚且炎熱,傷口會很難受的,若是發了膿瘡,不僅好得慢,還會危機性命。
    識茵枕着荞麥做的布枕,眼睑漸漸添了酸,又忍不住淚落,他?為什麽,為什麽就如此傻呢……
    他?為什麽就篤定了她不曾喜歡他?,非要用?這種方式逼迫她留下?。上次在義興的時?候也是這樣,兵臨城下?,他?用?性命做賭注換回了她,卻是要她和雲谏在一起。
    可她哪裏是不喜歡他?,她只是在母親、妹妹與他?之間?苦苦掙紮罷了。上天?又為什麽要他?們遇見?這些,為什麽要全?然無辜的他?們來承擔上一輩的恩怨,連相守都不能……
    心緒一點一滴化作了頰畔滴下?的淚,起初還只是無聲哭泣,到後來,心中?悲傷再難承受,她攥着被子痛哭失聲。
    湯圓兒?受了驚吓,從熟睡之中?清醒過來,感知到主人的悲傷,它?湊上前輕輕用?鼻梁蹭着她哭得滿是淚水的頰,與她安慰。一人一貓,許久才沉沉睡去。
    次日晌午,楚淮舟派來的人果然登門。
    識茵将母親與妹妹支開,略帶歉意地向使者表達了回絕之意。
    登門的使者卻說:“楚大人已經在香晖樓設宴等待夫人了,還請夫人賞個光。”
    來人是楚淮舟的親信,當年在東陽縣寄居楚淮舟家中?時?還曾見?過,确是他?的人無疑。識茵雖覺奇怪,也還是跟着去了。
    香晖樓是洛陽最負盛名的酒樓,樓中?熙熙攘攘,賓客衆多。她被帶入一間?雅室,推開門,楚淮舟的臉便出現在視野裏。
    屋中?已然擺好了酒菜,楚淮舟一身青綠便服,人清爽得如同江南三月的翠筠。他?笑道?:“難得請茵妹妹賞臉吃個飯,快請入座,快請入座。”
    識茵笑笑,門扉在身後掩上:“我就不叨擾阿兄這一頓飯了。昨天?的事,阿妹已想好,就暫時?不告了。”
    “為什麽?”
    廳中?還有一間?小?室,似是隔開的寝房,專供客人醉了酒休息所用?。識茵也沒在意,道?:“我還是擔心,擔心會牽連他?。”
    “我不怕兄長笑話,說實話,這些年,我也不介意他?當年做的那些過分之事了。我喜歡他?,所以我可以原諒他?。只是我身為人女,身為人姊,也實在無法不在意他?母親的所作所為……”
    “那你可以去告。”楚淮舟看了一眼小?室緊閉的門,“他?現在已經辭了官,他?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去告。”
    陛下?也說了,解決了這件事,他?們才有和好的可能。
    識茵還是猶豫:“可私通弟妹是流放兩千裏的大罪,我是擔心這件事會被牽扯出來……”
    “是,我是可以說我也是自願的,無非就是和他?一起流放,為了他?,我也願意,也可以不要名聲。但京中?歷來對這種事津津樂道?,真要傳出去,輿論會不可控的。屆時?,他?的前途就全?毀了。”
    “他?本來前途無量,是因為我才卷入那些紛争的。我,我不想再過分傷他?……”
    她痛苦地說着,近乎窒息。
    沒人知道?昨夜的她有多煎熬,一邊是母親和妹妹十二?年來所遭受的非人的虐待,一邊卻是她心愛的人。選擇放棄哪一個,對她都似酷刑。
    喜歡的女孩子眼中?悉是對另一個男子的擔憂,楚淮舟心間?也有些酸。道?:“既然你已經決定,為什麽不回去呢?”
    她還是搖頭:“我沒有辦法原諒他?母親的所作所為,這件事不解決,我是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的。但是我又實在不願意傷他?,所以就這樣吧,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這兩年來的種種,就當是一場夢。
    楚淮舟又道?:“要不,你和有思兄再商量商量?”
    她再度搖頭:“我沒有那個臉再去見?他?。”
    那日走得那般決絕,想來已是将他?的心傷透了。同樣的,他?也應該不會再來找她。
    楚淮舟卻笑了:“可若,他?願意來見?你呢?”
    識茵尚未明白這句話所指,便見?房中?那間?始終掩上的小?室的門應聲打開,門後,露出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
    謝明庭坐在一方輪椅上,叫謝雲谏扶着,緩緩駛出。
    四目相對,他?眼中?情意似萬千光華湧動,欲言又止。她眼中?一澀,嗫嚅着唇喚了句“明郎”,驀地上前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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