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謝明?庭的要求, 女帝最終同意下來。
盡管,嬴懷瑜認為武威郡主的那些事與他毫無關系,連他自己也是個受害者, 就算将來有人将事情捅破,交付有司, 依罪論處, 也未必會追究到他身上。
但真正麻煩的卻是他和顧識茵的事, 騙婚之事他還姑且只能算是從犯,尚可歸于礙于孝道、聽從母命。然而,将弟妹假死囚禁, 改換身份, 成為自己的妻子, 這幾件事卻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現在顧識茵脫離陳留侯府,想要狀告武威郡主,就算她不告他,也勢必會将這幾件事牽扯出來。曾經的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 屆時, 必将是轟動全城的大案。
——他也一定會官途盡毀,身敗名裂。
“現在怎麽?辦?”
從陳留侯府離開後, 女帝登車返宮。車上,她不無唏噓地楚國公周玄英商議:“鬧成這樣, 倒真是朕的罪過了!”
那些事,盡管是他做錯了, 但瑕不掩瑜, 女帝私心裏并不願意讓他叫人禍害到如此地步。
畢竟, 如果?不是她,這位風清玉粹、如圭如璋的前?狀元郎原本是不必為叛黨所針對, 落得那般身敗名裂的下?場。
周玄英身為始作俑者,此時也難得有了幾分?凝重:“不如,幹脆就将計就計吧。”
将計就計?
女帝凝神思索,倒也明?了他的意思。
“也好?。”她道,“總歸他們是想激起顧識茵去對付有思,從而對抗朝廷。那就這樣做吧,派人叫顧識茵放心大膽地去告,可別不告!也好?讓朕看看,那些躲在她背後的牛鬼蛇神到底想做什麽?。”
*
識茵母女如今暫住在臨近京兆府的一間?客棧之中,既安頓下?來,開始準備補辦戶籍與訴訟之事。
訴狀是她白日?花了半個時辰寫好?的,詳細清晰地記述了武威郡主對母親、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只在訴狀中隐去了現任尚書丞謝明?庭這個“夫婿”的所作所為,與後來将她囚禁、換身份等事。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是喜歡他的,并不想将他牽扯進去。但她若狀告武威郡主,顧識茵這個身份就必得重現世間?,他曾對她做的那些事,也自然會浮出水面。
再且,朝廷的事她雖知道的不多,卻也知曉他背後牽扯着千絲萬縷,多的是人想利用她、利用母親去對付他。她不想做了別人手裏的刀,也不想傷害他,但以武威郡主對母親做過的事,她又實在咽不下?那口?氣……
那麽?,她真的只能放棄麽??
識茵心內百轉千折。
出神的時候,她以手支頤,就枕着一疊攤開的信箋紙。謝氏秉燭走過來:“茵茵,在看什麽?呢?”
她倉促回神,忙将那挪狀紙掩住,解釋道:“沒,沒什麽?。”
或許是她隐藏的及時,謝氏并未發現,她只是笑了笑,将一盆以冰湃好?的石榴放在她手邊:“你小?時候就喜歡發呆,眼睛看着書看着畫兒就不動了。你父親那會兒就常常逗你,你還不會說話呢,他就教你認我的各種顏料,喏,這個是赤色,這個是青色……”
父親?教她認顏色?識茵詫異地眨眸。
謝氏渾然不覺,接着說了下?去:“你那會兒哪會說話呀,還不是他說什麽?你就認成什麽?,喏,可他哪裏分?得清各種顏色啊,別說分?辨了,就是看也看不見的,他眼裏就只有黑白二色,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卻還誇我設色精美?……”
謝氏似陷入經年的回憶裏,眼中盈滿羞澀甜蜜的笑意,掩唇而笑。識茵卻詫異地站了起來:“母親說的,是阿爹麽??”
“是啊,怎麽?了?”
“他患的是什麽?病?”
“不知道。”謝氏搖搖頭,“只說生下?來就不辨五色。”
仿佛心髒遭了重重一擊,識茵身形一晃,軟軟癱坐下?來。
謝氏被唬了一跳,忙追問?着發生了何事。識茵雙目放空,搖頭喃喃道:“阿娘,我錯怪他了。”
他沒有騙她,那封書信是真的……
謝氏還是不明?,她又苦笑着道:“您和郡主也錯怪謝家……舅舅了,這個病叫瞀視,是會遺傳的,阿爹一定是擔心我也有此病才會在我幼時試探我能否看見顏色。而謝家舅舅也曾寫信替友人詢問?此病,說的就是阿爹這種情況,時間?、病症,全部都對上了,可見他之所以關心我,也是擔心我會患有此病……”
“所以阿娘,我一定不是謝家的女兒,我就是阿爹的女兒,你們都弄錯了!”
真相?來得如此簡單而出乎意料,謝氏久久地怔住,眼珠艱澀,一動不動,竟不知該不該信。
如果?,茵茵不是阿兄的女兒,茵茵與那孩子也不必陷入滅倫的痛苦,她也不曾對不起阿兄與顧郎,這本是皆大歡喜的事,她也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可眼下?她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因為如此一來,阿兄豈不就是完全冤死的?她這十二年一來所受的苦、所贖的罪,連同她那可憐的女兒,就只是一場笑話!
謝氏嘴唇都變得蒼白,眼角酸澀,泫然欲泣。她喃喃問?:“那為什麽?,為什麽?我會看見阿兄?”
彼時視野模糊,她其實并沒有瞧清來人相?貌,只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衣袂翻飛間?,赫然是阿兄的玉佩。
識茵道:“他
依誮
同我說過,他去問?過安平侯了,當時,是謝舅舅先發現的您出了事,趕跑了那些想欺負您的人,後來才将阿爹叫來,想來才叫彼時的您誤會……”
“阿娘,可見當日?房間?裏至少也有他們兩個人,或許一直以來都是您弄錯了,那天晚上替您解藥的就是阿爹,不是旁人……”
謝氏聽完,忽然悲笑出聲?,随後起身跑進內室,掩門大哭。
識茵解釋的話都斷在喉間?,想跟上去安慰母親,然母親此時又似是不想她安慰的,便呆愣着沒動。
可憐嗎?
她在心底問?自己。
也許是有了比較,比起關在地牢十二年的母親,枉死的謝舅舅,被送走、下?落未明?的妹妹,甚至是,那一心以為丈夫與旁人生子而錯殺丈夫的武威郡主……她竟然覺得,比起他們,被迫卷入這場父母輩恩怨的她也算不上可憐了。
只是……真不知道武威郡主知道了真相?後,又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
謝氏哭過一陣後,倒也平靜了下?來。阿兄已經死了,眼下?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得去廣陵找回當年被送走的女兒。
識茵也被說服,暫時不去狀告武威郡主。她将偷偷寫好?的訴狀藏了起來,另拟了一份請求補辦戶籍的書文,打算先去京兆府補辦戶籍,再申請路引出京前?往廣陵郡。
母女兩個都戴着厚厚的帷帽,身在鬧市街頭,倒是吸引了不少目光。畢竟時下?風氣較為開放,像她們這般将自己從頭到尾藏起來的婦女是極少數。
隔着帷帽,謝氏并不在意那些目光。她拉着女兒立在京兆府大門前?一方氣派的石獅子下?,絮絮叨叨地:“聽說新上任的京兆尹就是承恩伯家的小?世子,那是你父親的學生呢,你小?時候還曾見過他呢,茵茵還記得嗎?”
識茵正惴惴不安地望着大門的方向,聞言,心虛地“嗯”了聲?。
她沒好?意思告訴母親的是,他們“死”後楚淮舟曾多次來看她,她也曾想嫁到承恩伯府去,為此還特意在燈會上設過一局棋,只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罷了。
後來兩人又在東陽見了一面,卻是在他跟前?被謝明?庭擄走。他是知道她假死的事情的,眼下?若要再見,還真是有些尴尬……
女兒不出聲?,謝氏又兀自念叨起那個丢了的小?女兒:“也不知道你妹妹現在過得怎麽?樣,還在不在……”
“那時候她生下?來才三天就被抱走了,瘦瘦小?小?的,像個小?猴子,頸後卻有一塊蝴蝶型的胎記……”
蝴蝶型的胎記,識茵只覺似乎在哪裏見過,一時想不起來。這時,她晃眼瞥見楚淮舟從衙門裏出來,面上一喜,忙欲迎上去。
另一側的人群裏卻突然跑出個小?孩子,一陣風似的,自她視野裏掠過去:“大人!大人!”
她的速度很?快,恰趕在楚淮舟的侍衛沖上來前?奔至了他面前?跪下?:“大人!求您!求求您!”
“您送我去見她一面吧!我,我就只有一句話想和她說!就一句……求求您了……”
那女孩子衣衫褴褛,頭發也亂蓬蓬的,像個小?乞兒。臉上哭得梨花帶雨、涕泗橫流,抱着楚淮舟一只腿不放。
兩邊的侍衛勃然變色:“哪裏來的小?乞丐?竟敢沖撞京兆尹大人,還不快滾開!”
她仍抱着楚淮舟的腿不放,兩個侍衛也不是好?說話的,徑直領着她的領子強行将人自楚淮舟身上扒開。
小?女孩卻固執地扒着楚淮舟不放,兩相?争執間?,“刺”的一聲?撕裂,是她頸後的衣領被扯出一道口?子,現出女孩子雪白的肌膚與一枚暗紅色印記。
楚淮舟臉色一變,怒道:“松手!”
眼見長官發怒,兩名侍衛應聲?将人松開。女孩子跌落在地,攬着一團破布似的衣服低低地哭。楚淮舟又解下?身下?的披風給小?女孩披上,輕聲?細語地與她講道理:“小?姑娘,不是我不願帶你去見,是那家主人自己不願見你,我又怎麽?能帶你上門呢。”
“聽話,你先回慈幼坊住着吧。”
“可,可是……”女孩子含淚仰起頭來,陽光下?未曾染污的小?臉明?光盈盈,神色焦急,似欲辯解着什麽?。
門前?街道上原有不少的行人,見此情形都駐足而觀。識茵亦是怔住。
那女孩子,怎麽?那麽?像雲梨?
隔着人群,她只能看見女孩子哭得梨花帶雨的側顏,尚未注意到她背上的印跡,正是怔愕間?,身旁的母親忽似被奪舍了一般,直愣愣地朝雲梨走去:“囡囡……”
“是我的囡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