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次日?清晨, 識茵攜母親與妹妹前往京兆府府衙。
為着今日?這樁案子,京兆府衙中已然人滿為患,俱是想看那位才從尚書丞位置上退下來的前大理寺卿、狀元郎知法犯法騙婚的詳情。識茵等人則被衙役領着從偏門進, 雲梨從馬車上跳下?,小跑幾步追上走?在最前面的姐姐:“阿姐。”
“你, 你還真舍得告姐夫啊。”
雲梨這些天已慢慢接受了自己的身世, 只和謝氏關系還是不冷不淡的, 獨與識茵親。而自那日在京兆府挨了識茵一頓罵後,她竟莫名有些畏懼起她,此時也是乖乖地拉着姐姐衣袖不吵不鬧, 一身普通的麻布衣裳, 頭上別了?朵栀子花, 倒也有幾分女兒家的娴靜模樣。
識茵懷抱着整理的訴狀,想的都是待會兒的庭審,正是心煩意亂之際,聞言只淡淡應:
“小孩子家家的, 你懂什麽。”
“嗯……就是不懂才要問阿姐嘛。”雲梨別嘴偏頭, 全然一副稚女的天真?爛漫。心中卻在偷偷腹诽,她是不懂, 也不知道從前在船上都快肉麻死?了?的是誰!
如今可別是故意裝出來騙人的吧!
姐妹二人心思各異,一旁的謝氏瞧見?, 心間卻頗是欣慰。
阿梨完全不親她,卻十?分依賴茵茵, 後來她才知道姐妹倆早在去?年就已相識, 可見?是上天注定。
能有今日?的母女團聚, 她已心滿意足。但女兒堅持要告郡主,她怎樣阻止也無用, 只得跟來。
庭審還未開始,審理案情的大堂內已經人影幢幢,作為被告的一方,武威郡主同謝明庭、謝雲谏兄弟倒是來得極早。
一見?到她消瘦身影,兄弟二人俱都習慣性地向她看來,四?周目光如炬,人群中隐有議論:
“來了?,來了?。”
想着那日?謝明庭的吩咐,識茵面色冷淡,只借着人群順勢朝夫婿的方向望了?一眼。
武威郡主面色頹然,沉默地呆坐着,雙目空洞。
謝明庭同謝雲谏則俱是一臉肅穆。幾日?不見?,他?面色倒是比前幾日?紅潤許多。這一點令識茵稍稍放心,視線相撞,她明眸微滞,剎那流露出春雪消融的溫軟。謝明庭亦眸色柔和地看着她,然礙于?是在人前,很快又不得不若無其事地移開。
除卻原被告雙方,旁餘圍觀的人等都被隔在大廳之外?。但也有例外?,譬如聞喜縣主夫婦。二人作為被謝氏身死?一案牽扯到的證人,也被傳召聽審,此時則坐在廳堂左手方向。
故人相見?,彈指紅顏老,安平侯沈訓難免有幾分感觸,望着眼前這位頭發白了?大半的枯槁老婦,不能置信。
謝氏尴尬地匿在女兒身後,避開他?的視線,聞喜縣主則是一副獵犬見?了?野兔一般、恨不得啖之肉的兇狠。
下?一瞬,轉向昔日?好友,神情又變得頗為痛惜:“玉萼。”
她喚武威郡主的閨名:“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我們好歹一起長大,你竟半點不念金蘭之契!如此算計我!”
當年她發現丈夫似對謝知冉戀戀不忘,正好武威将?人從扶風劫持而來,便撺掇着她一起将?人殺了?,一了?百了?。武威郡主則說:“要殺你殺,我殺她做什麽。反正謝浔是死?了?,我是從此高枕無憂了?。你丈夫卻還活着呢。”
她由此大怒,将?昏迷中的女人一劍捅了?個血窟窿。然而事情沒幾天便被傳了?出去?,她獲罪,被從宗室除籍。若不是謝知冉被高家那小子從地牢裏救出來,她都不知道,她殺的,不過是武威郡主從下?面的牢獄裏找來的懷孕女屍!
後來,武威郡主買通大理寺官員,消去?了?自己擄走?謝氏這一段,将?自己從這樁命案中完全摘了?出來,輕飄飄罰了?些錢作罷。她就這樣不明不白替武威背了?十?二年的黑鍋,內心焉能不恨。
聞見?故友的聲音,武威郡主眼中總算有了?些光亮,漠然側過眸來,眼中寒得瘆人。
“沒想到?”她哼笑一聲,滿臉的不屑與嘲諷,“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女人怎麽出來的,跟你脫不了?關系吧?”
聞喜縣主面色一寒,然衆目睽睽之下?,又不可能真?的将?幕後推手公布于?衆,只好噤口。武威郡主便道:“我是算計了?你,可你算計我的時候也一樣不少!恨我就直說,不必搞這些彎彎繞繞!”
識茵心間漸漸火起。她二人分明是在交談母親被囚的事,可郡主哪有半點愧悔,反而是在怪罪旁人将?母親從地牢裏救出。
雖說她也知道那夥人救母親出來并非出自正義,但武威郡主的态度也實在令人窩火。
這時,衙門的人到了?。青天明鏡的牌匾之下?,楚淮舟着紅色官袍,正氣凜然。他?掃了?一眼孤零零的原告方,不禁問:“原告,你的訟師呢?”
識茵道:“啓禀府臺,不需要訟師,我自己就是。”
就她?一個女子?
廳內廳外?圍觀的旁聽的都驚訝側目,不敢相信竟能有女子精通司法,與曾經大理寺的長官分庭抗禮。她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出列,捧着自己寫?好的訴狀,深吸一氣,托着書卷跪下?:“民女顧識茵,拜見?京兆尹楚府臺。”
“民女此次敲響登聞鼓,是想狀告民女的丈夫謝明庭與婆母武威郡主。我要說的都在這訴狀上了?,還請大人過目。”
實則昨日?楚淮舟便已看過這份訴狀,但今日?既是庭審,也需走?個流程。書辦将?訴狀轉交上去?,他?尚未開口,另一邊的被告卻輕飄飄一眼掠過來:
“你可是确定,你要狀告的是我,和母親?”
“不然呢?”識茵反問,“白紙黑字,都寫?在這裏了?。莫非陳留侯還以為我是在同你打情罵俏?拿司法開玩笑?”
謝明庭則道:“媳婦控告婆母,乃‘十?惡’之中的‘不孝’罪。妻子告夫,徒刑兩年。”
“你這樣狀告,可是要把自己搭進去?。不若我再?來教教你,這第一步應當如何?”
這話說來頗有幾分嘲諷的意味,兩人之間也才有了?些狀告應有的針鋒相對。識茵知曉他?是作戲,便也作出冷笑模樣,雙手挽臂,自信地道:“不勞煩陳留侯。”
“《魏律》,諸為婚而女家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未成者依本?約;已成者離之。”
“當初郡主來我家下?聘,原是将?我聘給府上二公子的,有下?定文書為證。如是一來,這樁婚姻便是貴府妄冒,按照《魏律》,理應徒兩年,解除原有的婚姻。就更不存在什麽‘妻吿夫’、‘兒媳吿婆母’了?。”
“是嗎?”謝明庭卻自袖中取出另一封婚書來,“那你再?看看這個呢?”
他?擒着那紙婚書,唇邊挂了?抹氣定神閑的淡笑。那是武威郡主前時準備的婚書,說是近來準備,實則早在謝雲谏央她提親之前便備下?了?。甚至後來送去?官府備案婚姻關系的,也是這一份。
換句話說,不管大衆認知裏“顧識茵”嫁的是誰,在律法層面上,她的丈夫還真?是謝明庭。
識茵哪裏知道他?還另備了?一手,結結實實驚訝了?一番。一早另備了?婚書卻不告訴她,害她鬧這笑話,真?是過分!
明眸微轉,旋即卻明白了?過來,冷笑出聲:“這又能說明什麽?你的自投羅網嗎?”
說着,她轉向楚淮舟行禮:“府臺明鑒!當初陳留侯府來府上提親,婚書上明确寫?的是二公子的名字!滿京城的人也都知道,我的丈夫是謝家二公子,哪裏又跑出這樣的婚書來?因而這一封所謂的婚書,反倒是陳留侯府騙婚的證據!”
旁聽的衆人原本?聽得雲裏霧裏,此時被她挑明,才恍然明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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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贊嘆起這婦人的才思敏捷。
識茵心下?卻并不高興,反倒湧起一陣惱意。該死?的謝明庭,又讓着她!
他?就是故意的,拿出這封寫?着他?名字的婚書來,雖說證實了?先前兩人的婚姻有效,但反而證明了?他?騙婚的事實,讓她抓住把柄。
可她才不要他?讓她呢,證據确鑿的事她都擺不平,她好意思說自己是個訟師麽?
她心下?頗有些置氣,這樣想着,也就故意放了?幾句狠話:“再?說了?,就算我們的夫妻關系的真?的又怎麽樣?以你們家對我和我母親做過的事,我就算是背上‘不孝’、‘妻吿夫’的罪名,也一定将?你送進去?!”
廳中一時充滿了?火藥炮仗的氣息,刀槍相鳴,劍拔弩張。底下?圍觀的人群竊竊私議,聞喜夫婦詫異對視,連謝雲谏也不由得看了?她與哥哥一眼,這難道是來真?的?
謝明庭眉宇沉靜,淡漠地像是在旁觀旁人的事。武威郡主則嘲諷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好歹也做了?兩年夫妻,依我看,她可半點沒顧忌你。你的一顆真?心,當真?是喂狗了?。”
這話實在難聽。這一回,滿腔的憤恨都不需裝了?,識茵反唇相譏:“我需要顧忌什麽。”
“你們母子辱我深矣,這樁婚事,更從頭到尾都是場欺騙!是你們欺詐在前,難道還要我講什麽夫婦之義?”
兩方竟似在公堂上吵起來,火藥氣息十?足。楚淮舟重重拍了?下?驚堂木:“這是京兆府的大堂,不是南市北市。廳堂之上,禁止喧嘩!”
又命文書:“去?正平坊顧家取當日?的婚書來,以辨真?僞。”
不久當日?下?定的文書便被取了?回來,确寫?的是謝雲谏的名字無疑。楚淮舟當即宣判:“陳留侯府騙婚之罪屬實,原被告雙方婚姻無效,當堂和離。原告無須承擔任何狀告被告的罪責。”
兩方的第一回合算是識茵大獲全勝,聞說女兒不用承擔罪責,謝氏終于?松了?口氣。雲梨眼珠子好奇地轉動着,視線不住地在二人身上蕩着來回。
雖說兩人看起來像是感情破裂對簿公堂,她怎麽覺得,這二人之間的氣氛如此奇怪呢?
解決了?一樁事,識茵繼續禀道:“府臺,民女要狀告的第二件事,是郡主囚禁我母親的事。”
“《魏律》,‘執持人為質者,皆斬’。武威郡主挾持我母親,将?她囚在地牢裏十?二年,理應按照綁架罪來判,判處死?刑。”
“此外?,她将?我妹妹送去?廣陵的瓦舍,從此淪為賤籍。按照《魏律》,這也一樣是死?罪!”
這兩樁罪說完,在場之人無不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這是奔着要武威郡主死?啊!
這還真?是感情破裂了?,才會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謝氏原本?欣慰地看着女兒為她們據理力争,心裏也湧上一陣為人母的與有榮焉。聽至此時,卻覺有些不妥,拉了?拉女兒小聲地道:“茵茵,要不算了?吧?”
她知道女兒對謝明庭有情,也打算留下?那個孩子,如今卻要把人家母親害死?,事情不是更沒有解決的可能了?嗎?
總歸她也沒死?,能和兩個女兒團聚就已經很滿足了?。
識茵只作未聞,漠然直視着武威郡主。郡主凄然笑了?一陣,目光有如淬毒:“你這是要我們全家去?死?啊,是嗎?”
見?她不理,又轉向兩個兒子,惡狠狠地咒罵道:“瞧瞧,瞧瞧媽給你們找的好兒媳婦,一出手就是要治我的死?罪!可真?是蛇蠍心腸!”
謝明庭面無表情,謝雲谏薄唇微動,下?意識想要辯解,想了?想,又終是忍住。
他?知道茵茵不是那樣的人,母親既做錯了?事,她要為她母親讨個公道,是情有可原。
只是,瞧着方才她在廳堂之上與哥哥據理力争的模樣,他?越發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的——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自己和她,的确不似一路人。
底下?旁觀的人群又開始竊竊私議,大意是議論識茵的心狠,好歹也是兩年的枕邊人,告起來竟全然不顧念往日?的恩情雲雲。
誰也沒有注意到,人群中一名臉有刀疤的男子正回頭與同伴交談了?幾句,随後那人離去?,獨留男子在外?。
如死?的寂靜之中,識茵容色冷淡,坦然迎着武威郡主的唾罵,卻寸步不肯退讓。
她愛他?,但她也想為母親與妹妹讨個公道,何況她并非是要武威郡主死?——郡主身為皇親國戚,是一定獲得減罪的。只是郡主所做的惡實在罄竹難書,在律法上,就是死?罪。
相比之下?,自己只要她得到她應有的懲罰又算得了?什麽呢?母親被關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十?幾年,她也需得讓武威郡主嘗一嘗幽禁的滋味。如是,才算公平,不是麽?
想到這裏,她再?度向楚淮舟行禮:“民女要說的就這些了?,還請府臺明鑒。”
方才那兩樁指控實在殺氣太大,連楚淮舟也有些被震住,以為她是來真?的。謝明庭卻面無表情,似乎全然不曾将?她的控告放在心上。
“你錯了?。”他?很快否決,“判定綁架罪的依據,是挾持者是否利用人質向人質家屬勒索金錢,這一點,顯然不适用于?我母親的情況。自然不能算成是綁架罪。”
識茵輕輕一噎,柳眉間微蘊愁意。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了?。武威郡主綁走?母親是事實,但郡主并沒拿她索要財物,硬要往綁架罪上靠,是說不通的。
偏偏《魏律》種就未有對應的律法律規,何況她的對手是精通律法的前大理寺少卿呢?
這算是被對方鑽了?律法的空子了?,她想了?想,繼續說了?下?去?:“雖然不曾勒索金錢,但其性質,比為了?金錢而勒索更加惡劣。試問只要婦人懷疑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了?人,就可以對着普通的民婦動私刑麽?侯爺不說目的是索要財物還好呢,說了?,反倒證明這件事的性質惡劣。何況就算沒有這樁事,只依送走?我妹妹這一條,拐帶人口一樣是死?罪。”
他?還是搖頭:“還是不對。你援引的條文是《魏律》二百九十?二條《賊盜篇》,諸略人、略賣人為奴婢者,絞。但彼時你妹妹尚小,哪裏就能夠為奴為婢。送她走?,是出于?報複,又保證能讓她活下?去?。如何是發賣她為奴婢?”
識茵則冷笑:“陳留侯這就說笑了?,送去?戲班瓦舍那種地方,從此淪為賤籍,這件事情的性質比發賣為奴更惡劣吧?”
兩人遂就此展開唇槍舌劍,一個證明此條罪狀在律法上無律可依,一個便從其意圖上證明其性質比律法上規定的條例更加可惡,理應從重處罰。倒把兩位當事人晾在一旁。
武威郡主更是詫異地掠了?兒子一眼——這個逆子,是在保她不成?
圍觀衆人猶如谛聽天書,暈頭轉向的同時,又都生出共識——這小娘子狀告親夫又狀告前婆婆固然可惡,但這張嘴可真?是厲害呀,對戰前大理寺卿也毫不遜色。
最終,楚淮舟重重拍下?驚堂木:“行了?。”
“此二項罪尚有争議,容本?府過後禀告大理寺、刑部與禦史臺再?審。現在,先按冒婚罪處理,被告在明知婚姻為假的前提下?,裝作弟弟,與原告成婚。徒兩年,立刻執行。當事雙方,可有異議?”
謝明庭道:“啓禀長官,罪臣并無異議。”
識茵亦從方才唇槍舌劍的氛圍中脫離,答道:“回府臺,民女沒有異議。”
事情就算暫時落定,一時衙役上來,要帶二人下?去?。
武威郡主從一開始便沒報幾分希望,此時也趾高氣揚地,連鐐铐也不曾戴,徑直下?去?了?。
謝明庭順從地被人戴上鐐铐,也未再?向她的方向看一眼,将?要下?去?時,見?弟弟擔憂地望向自己,眸中柔光一閃,溫聲囑咐了?句:“我沒事。我會照顧好母親的,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也照顧好她。
兄弟二人早有默契,未盡的字眼謝雲谏自然明白,但心間的擔憂卻不能随着這一聲安慰而消散——哥哥總說陛下?會讓他?官複原職的,但為什麽他?總覺得,他?心裏并不是這般打算?
識茵亦是不安,看着他?離去?的清瘦身影,面上強作出來的冷漠也漸漸分崩離析。
她是按照他?說的做的,方才也沒有徇私,全力以赴地據理力争。
但現在她卻有些害怕了?。她把他?的退路全堵完了?,楚淮舟尚算是君子,必會秉公處理,不至于?公報私仇。但朝中那些大臣呢?他?們個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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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比她厲害得多,也保不齊有多少人恨他?。屆時左一句“知法犯法”、右一句“見?色起意”,他?原先所說的“陛下?會保他?”,又能否實現……
還是說,他?本?來的打算就是這樣……
她的憂慮很快有了?答案。半個月後,朝中正式頒下?結果來,武威郡主數罪并罰,褫奪郡主封號,廢為庶人,幽禁于?宅邸。
前尚書丞、陳留侯謝明庭坐罪免官,流放千裏之外?的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