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風卷寒蘿, 黃葉墜新。一夜秋雨過後,永貞四年?的秋天?姍姍來遲,洛陽城桂子飄香, 露團秋槿,總算褪去了夏日殘留的蟬鳴與暑意。
時近中秋, 相輝樓新上了時令的螃蟹與菊花酒, 賓客盈門、酒朋滿座。正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 連帶着樓外的西塘街也跟着熱鬧起來,有乞兒手捧破碗,手持竹筷, 正蹲坐在酒樓對?面, 繪聲繪色地講着近來城中沸沸揚揚的前尚書丞免官始末。
四周早已聚滿聽書?的人, 俱是聚精會神、全?神貫注。不久,一輛妝金飾玉的馬車在人群之前?停下,簾幕為秋風掀起一角,甩下數枚銅板來。有仆從自車轅上跳下:“咱們公子給的賞錢!說得好, 繼續說!”
乞兒喜不自禁:“多謝公子!多?謝公子!
他捧着破碗, 将那方才故事再度講了一遍:“卻說陳留侯府有一對?雙生子,哥哥文武兼備, 如圭如璋,是聖上欽點的大理寺少卿、狀元郎。”
“弟弟鮮衣怒馬, 衛國?戍邊,亦是萬裏挑一的好兒郎。”
“永貞三年?, 做弟弟的為公事在江南假死, 對?外傳為重傷, 其母打着沖喜的名?義,将其定親的顧家娘子娶進了門, 卻是命那做哥哥的長子暗中替代,要他與新?婦誕下子嗣,延續弟弟的血脈。”
“英雄難過美人關,大伯與弟妹圓房生子,原就與世俗人倫不合,然在美人面前?,清心寡欲的狀元郎也一樣,當夜便幹柴烈火、洞房花燭,把日子過得是甜甜蜜蜜……”
“後來弟弟回來,這做哥哥的又不願放手,就設計從大理寺中弄來死屍,一把火燒了弟弟和弟妹的院子,金蟬脫殼,瞞天?過海,将人擄去了江南……後來一路平步青雲,年?逾弱冠就做到了正二品的尚書?丞,正是要大展宏圖的時候,卻被自己的枕邊人告上京兆府,坐罪免官,流放滄州……”
“這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乞兒的故事講至此處,本人也一聲長嘆,倒不是為那故事的主?人公叫屈,而是感慨世事的無常。底下有聽衆迷惑地道:“可我聽說,這謝尚書?是好人啊,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呢?”
“是啊,聽說他在江南,打擊豪強,分土地與百姓,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
聽衆中當即有人反駁:“好官又怎樣?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卑未篡時。身為朝廷命官,還是主?司法的官員,平日裏道貌岸然地叫我們遵紀守法,私下裏卻連自己的私情都?不能控制,知法犯法……說不定啊,從前?的那些好也是裝出?來呢!”
“是啊是啊,連自己的弟妹都?能霸占,無視律法倫常,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簡直禽獸不如!”
幾名?聽衆義憤填膺,很快将那為他抱屈的聲音壓了下去。方才那人便也猶豫道:“這,這說的似也有道理……”
“走吧。”
聽至此處,車中人放下簾幕催促車夫前?行着,聲冷無溫。
馬車一路平穩地駛過洛陽城的青石板街,進入老牌勳貴聚集的道政坊。馬車在一座氣派古樸的府邸前?停下,早有等候在門外的奴仆急急匆匆奔來,将車中的青年?人迎下。
“父親呢?”青年?随口問?。
“在呢,老太爺在呢。”仆從兩只黃豆大小的眼笑眯眯的,“家中來了好些賓客,郎主?這會兒正在款待他們。”
青年?正是高耀,略略颔首後走了進去。一路穿花拂柳進入內室,後園宴客的葳蕤廳裏果然已經聚滿了好友。個個喝得醉醺醺的,手持酒樽,懷抱美姬,絲竹靡靡之中,不忘持着玉箸擊金敲玉和着節拍。
他的父親太傅高邺正坐在主?位上,老邁地伸着兩條腿由兩名?丫鬟服侍着,一手持酒樽,亦與門生交談着什?麽。
廳中,一名?錦帽簪花的青年?甚至就着音樂跳起了胡旋舞,見他進來,又醉醺醺端着酒撞進他懷裏:“伯言!來,浮生苦短,得遇樂事,當浮一大白?!”
高耀凝目而視,見是當年?永貞二年?的殿試上敗給謝明庭的榜眼崔家五郎,霎時也明了他這股暢快從何而來。
伸手将酒樽截下,高耀推開他:“現在就開慶功宴?未免太早了些吧?倒了一個謝明庭,可還有一個謝雲谏。不要掉以輕心。”
“是啊。”席間有人笑着附和,“他們娘幹出?那樣的事,陛下可只把謝明庭治了罪,謝雲谏可沒收到牽連,還是禁軍的頭兒呢!”
“陛下喜歡謝家兄弟嘛。”另一人亦附和,“要不是咱們楚國?公攔着不讓,早納進宮去了。依我看啊,也就是現在謝明庭出?了事,大街上到處都?是議論他的,陛下再難回寰。可不就得使勁扶持他弟弟,把對?哥哥的愛,轉移到弟弟身上麽?”
兩年?青年?郎君一唱一和,俱是在嘲笑他們的君主?,引得廳中哈哈大笑。
高耀也笑了笑,沒有說話。
“不——怕——”崔五因醉酒調子拖得長長的,這時才接上他們方才的話題,常年?泡在酒中的白?皙兩頰也現出?石榴似的嬌紅,“一介武夫耳!不足為懼!”
“那朝中那些新?黨呢,在崔兄眼裏,也都?不足為懼?”
“這有什?麽?”這回接話的則是方才提起謝雲谏的王家三郎,“新?法都?是謝明庭那厮一個人搞出?來的,他都?倒了,剩下的還不作鳥獸散?”
高耀便笑了:“他是倒了,他的靠山可沒有倒。王兄這會兒就如此大意了麽?”
他将酒樽穩穩當當地放在桌上,而随着這一聲,屋中衆人的嬉笑聲也如被刀鋒截停,剎那沉寂。高太傅支起身子來,斂容正色:“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于是行禮,魚貫而退。高耀将門窗掩好,走至父親身邊:“父親。”
高邺背身,端着燭燈似在品評牆上挂着的《竹禽圖》:“方才那話,說得有些冒險了。”
“冒險也不冒險。”高耀平靜地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們從來都?是反對?陛下的,也明白?謝明庭施行的不過是陛下的意志,陛下不倒,也就是換個人來主?持新?法罷了。那件事,父親不是已經在想了麽?”
高太傅仍舊沒有回身:“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下個月初十?,是冬至祭祖的日子。正好,趁着陛下離開內城、去北邙拜祭太祖,我們正可将陛下封鎖在陵園之中,宣稱病逝,占領京城,迎立新?主?。”
高太傅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禁軍那邊呢,你有把握?”
高耀眉眼間流露出?一絲輕蔑:“父親放心好了,兒子在羽林軍中多?年?,也不是全?無根基。而謝雲谏如今專注于自己的家事,更是分身乏術。”
“他在禁軍裏原也沒待多?久,本也沒什?麽威望,到時候把他解決了就是。再說了,不還有父親您麽?以您的威望,咱們想要成事,可輕松多?了。”
別的他不知道,就說如今朝中的那些老臣,就沒有不反對?新?法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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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拉着父親私下抱怨陛下這是亂搞雲雲。改革改革,到頭來革的是他們自己。江南士族的殷鑒在前?,誰不想反?只不過是礙于太上皇的威嚴,都?不願來做這個出?頭鳥罷了。
這天?下是皇室與士族的,皇室本身也是士族。既然女帝想要掀桌子讓士族吃不上飯,那就換掉她好了。高耀想。
實則高邺亦早在準備反叛之事,只是不便讓更多?的人知曉罷了。老人原本慈和的雙眼中掠過抹刀鋒似的寒光:“那就這麽辦吧。”
磨了這麽久的刀,也是時候出?鞘了。
*
三日後,中秋。
京兆府關押重臣的那間地字號牢獄裏,謝明庭正在伏案疾書?,寫呈給女帝的親筆信。
俄而,牢門外傳來陣窸窣的腳步聲,一直看管他的獄卒恭敬地替他解了牢門的鎖:“謝侯爺,宣平侯來跟您送月餅了。”
自他被關到這裏以來,弟弟倒是常來。今日是中秋,謝明庭并不奇怪。他擱了筆起身,謝雲谏已經帶着名?侍衛走了過來,手裏提拎着食盒。
他同獄卒交談了幾聲,獄卒便下去了,只留了他和那名?小侍衛在內。謝明庭瞥眼一瞧,覺得有些奇怪,下一瞬那人已撲了過來:“明郎……”
是識茵。
她穿着小侍衛的服飾,為了掩人耳目臉上還抹了些鍋灰,一雙眼卻已蘊了明珠,在獄中微暗天?光中瑩瑩閃爍。
謝明庭一顆心都?不由變得柔軟起來,從袖中取出?帕子,仔細地替她拭去,又柔聲問?:“你怎麽來了?”
“我想來看你,就和雲谏說了……”識茵道,見他面色紅潤,想來先前?那傷養得不錯,暫且放下了心。
怕他擔心,忙又補充:“你放心,我和他也是兵分兩路,是打着來京兆府見楚使君的名?號的。”
“哦?”謝明庭收回帕子,将她攬至獄中那張稻草鋪的榻上坐下,話音微帶了些揶揄,“你和他很熟麽?又來見他?”
“不說這些了。”識茵哪有和他說笑的心思,忙打斷他,“明郎,這到底是怎麽了?”
她擔憂地攥着他衣襟,一雙妙目擔憂地在他身上打量着:“不是說好了你只是從罪,陛下會将你官複原職嗎?怎麽,怎麽還把你關起來了,還說要發配滄州……”
最終判決下來的那天?,她只覺得天?都?要塌了。分明之前?說好武威郡主?主?謀、他只是從犯,結果下來後卻一點兒沒有從輕處罰的意思。武威郡主?尚且是廢為庶人、幽禁于宅邸,他卻要流放千裏,發配滄州……
而造成這一切的結果的導火索,竟是她自己。又焉能不擔心呢。
“傻茵茵。”他卻溫柔撩了撩她耳邊垂下來的一縷碎發,“這件事哪會這麽快有結果,不過是做戲給他們看罷了。你看我,在這裏過得不也挺好麽?”
識茵四下環顧,眼眶又驟然一酸。
稻草為床、冰冷陰郁的牢獄生活,也叫過得好。
“別心疼我了。”他把人抱上膝來,就這般耳鬓厮磨着,語聲輕柔得像春夜過耳的春風,“你能,你怎麽樣?寶寶有沒有鬧你?”
她搖搖頭,拿過他的手放在腹部,緩緩微笑:“寶寶很乖呢,看樣子,是個女兒……”
她如今月份尚小,除卻清晨偶然的頭暈與厭油的惡心,倒是不怎麽感受到這個孩子的存在。謝明庭微低了眉,借此掩飾過眸中的一絲自責:“那就好。”
他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是孤零零的,沒想過會有妻子,更不曾想過會有孩子,是男是女他都?不在意,上天?待他已經很好了。
只可惜,他怕是要錯過她的出?生了……
識茵卻嘆了口氣:“明郎,我真怕。”
“怕什?麽?”
“我怕他們會抓着你不放,陛下也不會給你公道。要是你真的被發配到滄州去了,我和孩子要怎麽辦?”
他笑了笑,眼中笑意如冰晶易碎:“那沒什?麽,我不在的話,就讓雲谏照顧你們,不也很好嗎?”
小夫妻倆說話的時候,謝雲谏就守在牢門外看着他們。聞見這一句,埋怨地瞪了哥哥一眼,扭頭到外面去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