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明月清輝如雪, 照得小院裏氤氲桂香濃郁得仿佛水流不通。桂樹繁枝掩映之後,窗紙光明,促織隐隐。月波長, 夜未央。
房中,識茵猶然未睡。二人相對枕卧在紅绡帳裏, 彼此相擁。
即使方才已秉燭檢視過, 他身上并無新傷, 但?她仍是有幾分後怕,微涼的指,一直從男人?冰涼的額輕撫至緊實的小腹上。
那兒?還殘存着幾道已然結痂的舊傷, 除去義興郡遇刺的那一刀, 剩下的, 就是上回他苦苦相求她不要離開時自己捅的了。一個多月過去,傷口已然愈合,只?留下這道道疤痕,依舊硌手?。
當日的事正是因?自己而起?, 她心中一片凄楚, 手?指在上面停留的時間?就不免長了些。指腹游移間?,帶動陣陣酥麻。
那一點輕輕柔柔的觸感正如燭火吞噬燭線般啃咬着他的心神與岌岌可危的理智, 謝明庭不禁輕握住她手?:“別摸。”
什麽?
識茵微微詫異地擡起?眸來,他已握着她手?放在唇邊輕吻了下, 悶悶低笑?道:“現在還不行。”
她還是不解,眼中詫異如蘊星光, 謝明庭一只?溫熱的手?撫慰地捧着她半邊臉, 微微斂容說道:
“等孩子出世再說吧, 不是我有什麽問題,是為了穩妥起?見。若是茵茵等不及, 至少,也要過了前三個月。”
燭火未熄間?他眼中晶亮的笑?意都清晰可見,識茵先是一愣,旋即沒好氣地打下他手?:“沒個正經!”
她哪裏是貪圖那點魚水之歡了,不過是……不過是心疼罷了。
似乎是從遠赴義興開展改制以來,他就一直在受傷,身上的傷口都快趕上雲谏這個武将了。
今日更是扮做雲谏,連甲胄也不穿就去赴宴,實在太過冒險。還好今日他是沒事,否則,誘發了舊傷又?如何是好。
想?到這兒?,她郁郁嘆了口氣,把臉貼在他赤露火熱的頸下,那只?伸出去打他的手?也扣在了他腰後,兩人?的身子近乎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處。
熏香細細,佳人?在懷,耳鬓厮磨。心口處一點酸澀有如墨汁入水在心頭散開,很快,他便控制不住地低頭吻上她清涼的額,細細密密又?溫溫熱熱的觸感,沿着那宛如玉骨的鼻梁,一直蔓延到唇上去。識茵被他捧着半邊臉頰,只?能半是被迫半是主動地承受着那炙熱纏綿的深吻,閉着眼,後腦都為之酥了一片。又?很快被勾出丁香,感受着那粗粝的舌苔在舌面來回游移摩擦,靜夜裏銅壺滴清漏,滿是水聲。
情與欲都在暗香盤旋裏交織,識茵面頰發燙,自脖頸生出緋色,呼吸都變得不暢。
她就像是一只?為人?操控的懸絲傀儡,操縱心神的絲線全銜在他的唇中,全然沉浸在他所施與的極樂裏。良久,頸窩輕微一疼,有濕液沿着肌理無聲向領口幽深彙聚,才終于呼吸到些許新鮮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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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人?心魂的一個吻。
待到意識一點一點重新填滿近乎空白的大腦,他人?已滑至了她頸下,抱着她,輕輕啃噬着那冰玉似的肌膚,像雄獸在安撫他萌情的雌獸。識茵迷蒙地半阖着眼,抱着他頭,輕輕地籲氣,許久,才從那一片空白似的潮水裏重回人?間?。
“別親了……”她輕輕地嘟哝。
再這樣下去,她怕她會忍不住。
可那也太羞恥了,她才不會那樣……
鐵一樣堅固的臂膀還束縛在腰後,他吸食夠了,才自她身前擡起?頭來,唇上牽連一縷暧昧銀絲,在幽微燭光裏明瑩可見。他問:“怎麽了?”
識茵煩他明知故問,輕推了下推他不動,便沒掙紮了:“只?是在想?你什麽時候來接我罷了。”
洛陽房價高昂,表兄才入仕不久,這座小院也只?是租賃來的,她與母親與妹妹住在表兄家,實在是累贅。再且,既有了孩子,她也還是想?跟他在一塊兒?。
想?起?當日京兆府大堂裏當着衆人?的面兒?被宣布斷絕的婚姻,眉間?又?蘊幾分輕愁:“還有我們的婚事……”
“這個不急。”謝明庭道,“陛下今日已在文武百官之前将我官複原職,之前離婚的判決自然也做不得數。”
只?是……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當年那場既無親迎、也無賓客的婚禮實在令他耿耿于懷。讓她一頂小轎孤零零地送來家裏,也确是他的不是。
等那件事結束後,他一定?還她一個盛大的婚禮。向全天下宣告,她就是他的妻子。
他和她,從來就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存在。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在這世間?最?珍之重之的人?,就算犯了滅倫的罪,他也不怕。
“對了。”既說起?女帝,識茵倒是有機會将這一月多?來的成果彙報給他,便将女帝命她修律法的事情揀重點說了,又?道:“我覺得陛下是很開朗英明的君主呢,只?是……陛下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将這件事交給我,我實在有些害怕,害怕我會做得不夠好。”
謝明庭寬慰她:“放心去做吧,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也是相信你才會将這個重擔交給你。”
“你也不是沾了我的光,你可是太上皇的學生啊。上次陛下不是說過了麽?是太上皇曾同陛下說起?你對律法的見解。你是靠自己得到的這份差事,若将它歸功于我和你的關系,既是看輕了你自己,也是看輕了陛下。”
識茵反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努力去做的。”
她在他懷裏掙了掙,尖尖如玉的一點下颌,輕貼在他胸前,貓兒?一般可憐巴巴地望着他:“那你明晚還過來嗎?你不來,寶寶會想?她阿爹的……”
也許是懷孕,也許是分別已久,總之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月麟香,她便會覺得很安心很安心,滿心的歡喜都要溢出來。但?她又?不好意思自己說,自然托以孩子之名。
謝明庭自然求之不得。笑?着用下巴碰了碰她鼻尖:“嗯。”
次日清晨,謝明庭仍往大理寺去,審問昨日弄兵的一衆叛黨。
他如今的官職是尚書丞,按理不該由他來主持審理之事,只?是大理寺卿韋沐年已老邁,事情又?因?新法而起?,便讓他去兼這個職務。
他沒有直接審問高耀和王三兩個,而是提審了其親近之人?,通過他們互相的證言,大致确定?了叛亂的人?員名單,将那些漏網之魚,全部投進牢獄。
幾人?的府邸也于昨日傍晚即被禁軍封鎖,連同高邺高老爺子在內,直接請進了牢獄。随後便開始抄家,将父子二人?的書房翻了個底朝天,卻從中找出大量周玄英與之往來的書信,于今日清晨,全部送進了徽猷殿。
傍晚,謝明庭被召進徽猷殿中,得見了這批書信。
“有思,你怎麽看?”女帝面色凝重,但?意料之中的,并沒多?少怒氣。
謝明庭合上那挪文書,自袖中将整理好的審問卷宗上呈給女帝:“臣不敢直接斷定?事情與楚國公無關但?根據臣審問的那幾名中階叛将的證詞來看,他們全然不知曉楚國公的存在,因?此臣認為,楚國公理應是沒有參與叛亂的。”
女帝面色這才和緩了些,負手?背身,只?留了個宛如孤鳳般清冷孤傲的身影與他:“朕當然知道他不會。”
“這些年,他多?數時候都在江南,和你們在一塊。哪有時間?去搞這些。只?是他那個脾氣,如此暴烈,屢屢犯上,傳出去都不由得人?不信。”
“這件事你先慢慢地查,仔細地查,全力洗淨他的冤屈。朕擔心如果太早結案,反倒又?傳出什麽朕包庇他的流言蜚語。”
女帝的家事,謝明庭不好插言,只?喏喏應是。
女帝又?嘆口氣:“你去看看他吧,就當是替朕去看看他。事情完全水落石出以前,朕不好表态。”
*
紫微城,顯陽殿。
周玄英早在昨日返回城中後即被幽禁起?來——自然,說幽禁或許并不準确,他并沒有明确的罪名,女帝陛下對外宣稱,是為避嫌才強行卸了他身上的擔子,命他在宮中靜候結果。
但?以周玄英的性?子,如何能接受這樣不明不白的冤屈。謝明庭趕過去的時候,宮中已被他鬧了個天翻地覆,殿中處處都是砸碎的器皿、攤開的書卷,宮娥宦者瑟瑟發抖地跪在外殿裏,宦者的通報才落,殿中便傳來一聲暴怒的“滾!”字。
伴随這一句被擲出殿來的還有一柄鎏金的仙鶴銅尊,“砰”的一聲清脆,徑直砸到了殿外焚香的大鼎上,随後在紅線毯上咕嚕咕嚕滾了幾滾,停在謝明庭身前。
謝明庭拾起?那枚銅尊,掠過滿地的狼藉進入內殿。帷幔輕舞的書案之畔,周玄英未曾束發,滿身酒氣,正頹然飲酒。身側更擲落着大量酒樽與散落的書冊,傾灑的酒液浸潤了書冊上的墨字,墨跡模糊,已是不能看了。
“你來做什麽。”知道是他,周玄英話聲尖利,活像只?不好惹的刺猬,“來看我的笑?話麽?我告訴你,孤一日不死,你和那姓封的想?都別想?上位!”
謝明庭不欲與他逞這些口舌之争,一心只?想?早些結束了回去陪伴妻子。他淡淡地道:“下臣是命陛下之令,前來看望國公。”
“陛下說了,她知道國公是為人?陷害,只?請國公暫且稍安勿躁,在此靜思幾日。”
“她信我?”周玄英自嘲地喃喃,滿臉的頹廢失意,“她信我會把我關起?來?關在這兒??這話你相信嗎?”
謝明庭面無表情:“陛下也是為了還國公清白。”
“清白……”周玄英再度自嘲一笑?,“我當然是清白的!那姓高的自己反叛不成,卻将髒水潑到我的身上!此舉天下人?皆知,我不明白有什麽好查的!”
“當然要查。”謝明庭耐着性?子勸解,“陛下豈是猜忌國公,陛下分明是在保護國公。只?有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陛下才能向所有人?诏告您的清白。”
“沒什麽好诏告的。”周玄英失望地搖頭,“她明知道我對她的忠心日月可鑒,也明知道,我什麽都不在乎,唯獨在意她對我的信任,可她還是這般把我的臉面扔在地上踩!為什麽?就因?為我母親手?握重兵,就因?為封思遠比我先認識她幾年,她就總對他深信不疑。而我,不管我為她付出多?少,到頭來還是逃不過猜忌二字!”
周玄英宛如陷入癫狂,聲聲質問,悲涼又?聲嘶力竭。然既提到涼州的軍馬,謝明庭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勸了。
事實上,姨母手?握重兵,雄踞西北,換作?是他,也無法完全放心這樣的外戚。
所以,盡管女帝向他表明對于周玄英的信任,他也實在拿不準女帝內心的想?法。
謝明庭尚在思考着應答之句,周玄英忽又?擡眸朝他望來,目中精光如電:“我知道了。”
“……新法,平叛,都是我的功勞。一定?是她嫌我太出風頭,太壓着封思遠了,所以就要借此事來打壓打壓我,好讓我與天下人?明白,封思遠才是她的心頭肉,呵呵,我算什麽呢!我的清白又?算什麽?!”
這一聲極盡落寞又?極盡自嘲,宛如鋒銳的刀刺進血肉裏。謝明庭無言以對。
若是從前,他或許會鄙夷周玄英的行為,然回想?起?從前識茵不愛自己、卻要選擇弟弟時,他內心也一樣備受煎熬,整日都在崩潰與瘋魔的邊緣苦苦掙紮,便突然明了周玄英的感受。
——三個人?的關系裏,被愛得少的那個,才最?可憐,最?患得患失。
他只?能勸道:“陛下并未這麽想?,臣今日來時,陛下還特?意囑咐臣,勸國公放心。可見陛下是信任國公的,國公就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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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自菲薄了。”
信任?
周玄英悲怆咧唇,仰頭又?将一口烈酒灌入喉中。
他要的是像封思遠一樣,百分之百的信任,但?偏偏他知道,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這一句勸說自然也沒起?到什麽作?用,知道勸說無益,他也沒在顯陽殿待多?久,只?離開時特?意囑咐了周玄英的親衛一聲:“去禀告宋國公吧,楚國公心神癫狂,似有自戕的傾向,請他務必勸說陛下來看望楚國公,寬慰人?心。”
親衛自然千恩萬謝,當即便往中書臺去了。謝明庭一直在宮中等到封思遠明确的答複,才終于得以踩着暗沉下來的天色,往安業坊去。
識茵自然早早吩咐了家中的仆婦留了門,然此時她的閨房裏,卻還有個不速之客——原本一直跟着母親住的雲梨今日用過晚飯後卻留了下來,硬要纏着她講授《九章算術》。識茵原本不願,她便紅了眼睛道:“我知道阿姐還因?為從前的事不喜歡我,可阿梨已經改正了,阿梨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惹阿姐生氣了。”
“阿梨也是想?着,我們久住在舅舅家,是很大的負擔。阿梨只?想?多?學些本事,為阿娘和舅舅分擔重擔。”
這一番話挑不出任何毛病,識茵只?得同意,否則,她必然又?會去向母親哭訴自己不理她。遂耐着性?子給她講了幾道題,一講就講到了亥時。
眼看天色不造,雲梨順勢要求留下:“夜深了,阿梨好害怕。阿姐就讓阿梨留下來吧,阿梨想?和阿姐睡……”
識茵自然不許。
昨夜吩咐了郎婿過來,她十分擔心妹妹回去晚了會和謝明庭撞上,遂嚴厲地板起?臉來:“別鬧了。”
“快回去睡吧,母親還在等你。”
雲梨沮喪地垮了一張小臉,卻也不敢抗命,乖乖地收拾了書具:“那阿梨就回去了,阿姐早些休息。”
她背起?謝氏專為她做的小書包,起?身離開。這時,正好撞見謝明庭趿着燈影月色踏上庭階來,當日被送進京兆府大牢的一幕幕重新浮上腦海,吃不飽穿不暖,還要日日擔驚受怕腸子會流一地……雲梨霎時小臉一黑,張開雙臂就攔在了門口:
“你怎麽又?來了。”
“你,你現在可是我和阿姐離婚了,都離婚了還來!誰許你來的!來人?啊,快把這個騙吃騙喝騙……的狂徒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