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顯陽殿裏的?确還亮着燈, 莊炳輝煌的?內寝裏,蘭膏明燭,垂铛散珮, 馥郁沉水也掩蓋不住的滿殿酒氣。水晶簾外,烏雀無?聲, 碧雲遮月。
女帝帶着封思遠同幾名內侍無聲無息走近顯陽殿時, 滿殿的?宮人都被遣散在宮外, 仍戰戰兢兢跪在地?上,不時焦急地朝燈火通明的殿內張望着,就這樣, 從傍晚跪倒了二更天的?深夜。
“陛, 陛下……”
總管殿內事務的?大長秋卿率先發現了她, 哆嗦着跪了半日的?身子率領宮人艱難地爬過來,欲要行禮。女帝免了衆人的?禮,只皺眉朝內殿擡了擡下巴:“怎麽讓他喝成這樣。”
顯陽殿的?主殿離內寝尚有一段距離,可饒是?如?此, 站在門外, 便能聞見那股濃重的?酒氣。大長秋卿苦着臉勸:“回陛下,奴等勸不住啊。”
“主子從昨夜就一直把自己關在裏面, 奴等勸了又勸,又都被趕了出來, 實在是?勸不住……”
他是?君,他們?是?奴, 女帝本也?是?随口一問?, 無?心責怪, 拂袖往裏走。走了兩步才發現身後?并沒?有人跟上,詫異回眸。
封思?遠尴尬地?笑了笑:“陛下去吧, 臣就不進去了。”
他知道玄英厭惡他,這個時候,自己還是?不要出現為好。
“行。”女帝神色柔和下來,“那你就在外面等吧。朕自己進去。”
封思?遠于是?喚一衆宮人起身,帶領随侍而?來的?宮人都候在門邊,目送女帝獨自進入內殿。
殿中狼藉滿地?,酒液橫流,被深紅葡萄酒洇濕的?地?毯上滾落着數只金樽,其混亂程度,比謝明庭來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周玄英正枕着一臂趴在桌上,似是?喝酒喝得極醉了,臉頰染上酡紅,手臂下還流淌着酒液嘩嘩,将他織金狴犴獸紋的?衣袖染上酒漬。
聞見聲音,他自醉夢中清醒。木木地?擡起目來迎向來者,許久,才現出一絲清明。
“你來做什麽。”他問?。
許是?因為醉酒,這話?冰冷又陌生?,毫無?敬意,一雙眼卻清明透亮,像是?上好的?翡翠,竟瞧不出半分醉酒之态。
女帝皺了下眉,拽着他一只胳膊将人拉到稍顯幹淨的?榻邊坐下,親自翻箱倒櫃,替他找了一套幹淨的?寝衣:“趕緊把你這身髒皮換了!喝成這樣,成什麽體統!”
內寝之中,已無?君臣,只剩夫婦。女帝神色厭惡,徑直将那團衣裳打在
弋?
他臉上。周玄英本已混亂無?序的?深思?忽有一刻清明。他冷冷地?看着女帝,再?度問?了一遍:
“你來做什麽?”
“你為什麽來?”
“你不是?都相信我?和那姓高的?有勾結了嗎?又為什麽假模假樣地?派謝明庭來看我??為什麽親自過?來?”
這話?竟還有隐隐的?火氣。嬴懷瑜心中的?火也?似燭苗跟着竄起:“我?何曾相信過?那些話??”
“不是?都讓有思?專程來告訴過?你了嗎,眼下只是?權宜之計,等他把事情查清楚,我?很快就能還你清白,放你出去。你為什麽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身為皇夫,真是?一點兒也?不讓人省心!”
“省心……”他卻喃喃重複了遍這兩個字,黏結濕發下一雙眼哀傷又無?助,“是?,我?哪有他讓你省心啊。明明我?什麽也?沒?做過?,明明在外面拼死拼活替你抵擋叛軍的?是?我?!就因為高耀的?一句誣告,你就要将我?關起來,關在這裏‘待罪’!”
“笑話?,我?沒?做過?的?事,憑什麽要我?‘待罪’!而?若他們?指控的?是?封思?遠,你也?一樣會把他關起來嗎?!”
他越說越激動,哪有一點面對君主應有的?謙恭。女帝火氣隐隐:“你吼那麽大聲做什麽?!你是?非得要所有人都聽見?你以為我?想這樣做?那不過?是?給外面人做做樣子罷了!”
“那為什麽要做樣子?我?沒?做過?的?事,為什麽要如?此冤枉我?!”
跟他争執是?真的?很累。女帝一時也?不耐煩起來,徑直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你自己看吧!”
“這是?禦史臺從高家的?書房裏搜出來的?與你往來的?書信,像這樣的?書信還有很多封,這僅僅只是?其中一封。”
那封信,正是?以周玄英口吻所寫的?、太上皇與太上皇後?所在位置,命高家速去刺殺雲雲。周玄英看罷,震驚擡目:“這不是?我?寫的?。這是?誣告!”
“是?不是?又怎樣。”嬴懷瑜漸失了耐心,“既然?搜出這東西,就必得查,否則不查就将你釋放,豈不成了朕刻意包庇?你難道不知道你在外面是?個什麽樣的?名聲?屢屢犯上,屢屢不敬,今天,就有人彈劾你目無?君主了!又被查出謀反的?罪狀,我?難道要将這件事輕輕揭過??”
“我?只能将你暫時關起來,徹查清楚後?再?放你出去。若不這樣,你這顯陽殿說不定也?被塞進這些僞證的?書信,到時候,你才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嬴懷瑜嘲諷說着,抽過?信箋在他額上輕拍,書頁紛飛,如?片片素蝶打在他臉上。
周玄英的?情緒卻并沒?能因為這一番勸解而?和緩半分。
包庇又怎樣呢?他想。
他明明就沒?有做過?,直接打為僞造不就可以了嗎?又為什麽,為什麽連謝明庭她都可以包庇,明明他騙婚是?真,明知是?弟妹還要染指也?是?真,她卻可以全替他攬在自己身上。而?輪到他時,便要秉公處理!
在她心裏,何止是?不如?封思?遠,竟連謝氏兄弟都不如?……
青年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可言說的?悲涼,他低頭,木然?看着腰間已被酒水打濕的?短劍。
這把劍,是?七年前他正式從涼州趕赴洛陽成婚的?那年母親給他的?,說是?太上皇昔年給她,要她為他鎮守西北,永為魏臣。
母親本是?太上皇的?表妹,二十?多年前外祖父叛亂,母親大義滅親,及時阻止,這才保住了二十?萬涼州軍男兒的?忠勇名聲。此後?,太上皇并未怪罪母親,反命她襲爵,繼續執掌西北,後?來又欽點了他來做小?魚的?丈夫,并賜此劍給她,以表信任。
母親把劍給他,為的?是?讓他保護小?魚,既做她的?丈夫,也?做她永遠忠實的?下臣。
打壓強臣、出使柔然?、敬陵讨逆、東南平叛……他自問?他做到了。可她又何曾真正信任過?他呢?他在她心裏永遠都不可能越過?封思?遠的?份量,她對他,也?沒?有一絲一毫女子對待丈夫應有的?包容與偏愛……
甚至是?,她或許根本不曾相信他……
思?緒慢慢回籠,他平靜擡眸看向面前至親至疏的?妻子:“小?魚,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你丈夫的?身份。還希望你可以如?實回答我?。”
這個爆炭,又在搞什麽?
這話?果沒?有面對君主應有的?尊重,嬴懷瑜暗暗蹙眉,卻還是?耐着性子答道:“你說。”
“你——究竟有沒?有真正相信我??”
“這話?怎麽說?”她詫異挑眉,“我?不相信你,我?讓你來管尚書臺?讓你去平叛?怎麽,我?不相信你,所以我?自己把刀遞給你讓你來捅我?麽?”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卻平靜地?搖頭,俊美無?俦的?臉上一點兒也?不見往日的?暴躁跋扈,竟似變了個人,“我?問?的?,是?你有完完全全地?相信我?麽?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會懷疑,懷疑我?會害你,會反叛,會做出有損你的?事情?”
嬴懷瑜沉默。
她視線微垂,竟似不敢與他直視。
他便猜到最終的?答案,自嘲一哂,又繼續問?:“就比如?,你讓我?去策反崔五為我?們?內應的?時候,就真的?不曾一點兒也?不擔心過?我?會反麽?”
“自然?不是?。”
略略猶豫片刻後?,她還是?遵從本心如?實說來。身為君主,多疑是?本性,何況她是?女子,以女子之身得登禦座,底下多少男人因她女子的?身份不服、蠢蠢欲動。
“是?有一點兒擔心,但……”
但,轉念一想,玄英何曾負過?她。就算他想,遠在涼州的?姑姑、姑父也?不會同意。她絕對相信父親的?眼光,父親相信姑姑,她也?就相信姑姑和姑姑的?兒子。
可惜這話?還未說完,周玄英便苦笑着打斷:“你果然?不信我?。”
“我?是?你的?丈夫,卻被猜忌到這個份上,這位子我?坐着也?真沒?什麽意思?。”
他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頹然?失意,站起身,腳步虛浮地?往外去:
“不若你廢了我?吧,讓封思?遠來坐。我?想我?父親母親了,我?想回涼州……”
他似陷入自己的?思?緒裏,眼中都漸漸失去焦距 。嬴懷瑜直覺他有些奇怪,不由遲疑着起身:“玄英……”
下一瞬,忽見他抽出腰間的?短刃,反手捅進了自己腹中!
鮮血飛濺,若朱櫻亂灑。嬴懷瑜慌忙奔過?去:“玄英!”
殿外,封思?遠原命人關了殿門,以隔絕裏頭那對全大魏最尊貴的?夫婦争吵的?聲音,這時忽然?聞見女帝陛下撕心裂肺的?一聲驚呼,慌忙推門闖了進去。
殿中,周玄英已然?倒在血泊裏,腹部插着柄精致的?短刃,衣上、身上、地?毯上,全是?他噴濺的?血。外人面前永遠鎮定的?女帝陛下此刻慌亂無?主,顫抖着手想要拔刃,聞見聲音,又下意識地?朝封思?遠看去。
封思?遠也?唬了一跳,忙喚宮人:“快!傳禦醫!”
周玄英閉目前恰好看見的?便是?這一幕,那些原因為她臉上的?擔心而?重新聚起來的?希翼,又如?散沙頃刻崩塌四散。
他自嘲笑了笑,無?視了腹部汩汩流淌的?鮮血和蔓延開來的?劇痛,心哀如?死,陷入昏睡。
*
宮中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安業坊的?蘇府裏,謝明庭卻是?睡得極安穩。因次日不必上早朝,一直睡到了辰時才醒。
昨夜哭了半宿哄了半宿的?小?貓已經醒來了,正側卧在他懷中,目光貪戀地?描摹過?他沉睡間俊朗五官。他既醒來,四目相對,霎時又不好意思?起來,欲蓋彌彰地?在他手臂上暗暗一掐:“你怎麽還不走?”
再?不走,等會兒阿娘和阿舅他們?起來,就該知道了。
謝明庭涼涼睨她,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捏:“怕什麽。”
“你以為我?昨夜過?來的?事瞞得過?去?叫他們?知道了也?好,叛亂的?事查完我?就得離京,這些天,我?正好夜夜過?來。”
也?替你管教管教那個雲梨。
他既說起離別,昨夜好容易才哄好的?小?貓又黯了眸子。他只好将人摟進懷中,又說了一會兒好聽的?話?,重新将人哄得撲哧一笑,再?度伸手揪他:“被貧嘴了,快起來吧。”
兩人洗漱過?後?,便去了正房用早膳。謝氏與蘇家舅舅都已起來了,連蘇臨淵于雲梨都圍坐在桌畔,等着用飯。
見他過
LJ
?來,父子二人尴尬笑笑,只作不知。謝氏則笑着招呼:“女婿過?來了。”
“快入座吧,難得你有空,一家人一起吃個早飯。”
雲梨則對姐夫扮了個鬼臉,抓着筷子小?豬刨食般地?開動了,十?分的?沒?有禮貌。
然?她既剛回這個家,一屋子的?長輩都只有溺愛她的?,沒?人肯說。謝明庭皺了皺眉,才要開口,候在外面的?陳礫忽然?急匆匆走了進來:“侯爺。”
“宮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