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叱雲月口中的死老頭子, 乃是?她的父親叱雲成,當年作亂的老涼州公。
她母親高陽公主乃是?二嫁,與第一任丈夫老渤海侯封詢生了封衡, 再與叱雲成生了她。後來公主執意和離,叱雲成挽留不得, 只好同意。但沒幾年, 公主即和封詢複了婚, 叱雲成便一直耿耿于懷,常對着幼年時的女兒罵封詢老狐貍精、破壞他家?庭雲雲。是?叱雲月想起來都想翻白眼的程度。
她越想火氣越大,解下腰間系着的馬鞭對着兒子就是?一頓抽, 打得周玄英是?抱頭鼠竄, 龇牙咧嘴地喊着疼, 哪還顧得上是否牽動傷口。
案上呈板栗的盤子也被打翻,板栗仁與板栗殼彈得到處都是。明泉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勸。
周玄英自幼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見了母親便如耗子見了貓, 此刻也不敢求情了, 唯在心中數着數,十聲數罷, 果見寝殿門口出現父親的身影。周沐滿頭是?汗地跑過來?:“可以了可以了。”
“他還有傷呢,打壞了怎麽?辦?真?以為陛下不會?心疼啊。”
叱雲月這時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總算丢開了兒子。仍不忘警告:“再這樣好妒,就把你?帶回涼州去!自請下堂!”
周玄英哪敢反駁, 忙不疊應着是?。又抽空同父親見禮:“阿爹也來?了。”
如是?, 經過生母的這一通折騰, 周玄英才開始愈合的傷口又重新裂開。消息傳到徽猷殿,女帝正在接見謝明庭夫婦, 聞之哭笑?不得。
她讓姑父姑母先去見玄英,為的是?全他想念父母之情。結果姑母脾氣火爆,反将他揍了一頓。
不過她也知道?,姑母此舉為的是?寬她的心。便吩咐宮人:“再讓太醫監的人跑一趟吧。吩咐禦膳房,今日在顯陽殿擺宴。朕陪自己的姑父姑母用頓飯。”
又喚謝明庭:“今日是?家?宴,有思,你?和阿茵也留下來?吧。姑母他們也難得回一趟京。你?……離京的事……”
女帝欲言又止。
謝明庭今日攜婦入宮是?為的向她請辭。
叛亂既平,本是?想重用他的時候,他卻說法不容情,不願讓她這個君主替他承擔他所犯過的罪責,自請流放并州,以罪臣之身,去治理?當地的黃河水患。
并州地處黃河以東,境內又有晉水、汾河等多條河流,一到了夏天便極易決口。然其?又是?北方?重鎮,境內人口衆多,每年,因為水患而死的百姓約有數百人。但因其?地理?複雜、黃河河道?屢屢改道?等客觀條件的限制,境內水患長期得不到解決。
前時,他的流放之地便改為并州太原郡,謝明庭說,去治理?水患,也算是?功德無量的好事,正好為他的孩子積些福。
他今日既是?攜顧識茵而來?,自然,這一番決定也是?經過小兩口商議的,直接沒了拿她勸說的可能性。女帝想了想道?:“國?家?需要你?,你?夫人和你?夫人腹中的孩子也需要你?,這個時候,你?卻要做逃兵。你?要朕說什麽?好呢?”
謝明庭卻道?:“不是?做逃兵。”
“新法早已制定,各地的改制也已經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現在朝內也沒有了反對的聲音,陛下正可大展身手。”
“可整個改制方?案都出自你?手,你?走了,朕又能讓誰來?挑這個擔子呢?”
“誰都可以。”謝明庭道?,“楚國?公可以,宋國?公也可以。只要我們的方?向是?對的,照着這條路走下去,後?續的所有政策都圍繞這一條原則來?,就不會?出大的偏差,無須臣來?主持。”
“這些天,臣也抽空整理?了些前時改制進行的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重新想好了應對之策,繼任者只需蕭規曹随。亦或者,是?臣抛磚引玉,後?來?者或會?有比臣更好的應對方?法。總之,只要大方?向是?對的,那麽?推行新法中遇見的小問題、小瑕疵,只需及時修正了即可。有沒有臣都不重要。”
女帝還是?搖頭。
“朕不能理?解,朕分明已經給你?解決了那些麻煩,留在京中陪你?老婆不行麽??她都已經懷孕了吧,你?就非得在這個時候走。”
女帝這話說來?不無埋怨。她身為君主,出面将臣子的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他卻非要自請流放折騰自個兒,這讓她怎麽?說?
實在有些不知好歹!
其?實謝明庭倒也不是?非得在這個時候走。而是?叛亂已平,他實在沒有理?由再在京中待下去。
律法并不會?因為妻子懷孕就延後?他流放的時間。而以十月懷胎,算着時間,孩子降生是?在明年四月,距今也還有半年多。
他打算等到三月妻子将要生産之際,提前從并州折返。
“陛下。”
一直沉默陪在旁邊的識茵卻開了口,嗓音輕輕細細的,眼眶微紅,“您就放他去吧。”
“他已經同我說過了,他不想我們的孩子生下來?知道?他父親曾做過了錯事,卻可以不遭受任何代價,讓旁人來?替他承擔。我也是?支持他去的,他既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這樣,到時候,就算我們的孩子會?好奇我們的結合,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告訴她,她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絕不是?旁人口中見色起意、罔顧人倫世俗的卑劣小人。”
謝明庭亦道?:“陛下,臣曾經鄙夷儒家?,認為‘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能夠保證律法政策正常運行的前提是?上行下效,儒家?也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若臣就是?第一個‘亂法’之人,又有何臉面號召天下的父老鄉親呢?”
“還請陛下成全。”他說着,屈膝欲行跪禮。
識茵也要跟着跪,然她是?有身子的人了,女帝忙命人将她扶住,見夫婦倆決心已定也就不好再阻止。
她懊惱地道?:“罷了罷了,你?要去就去吧!”
“并州是?邊塞重鎮,你?去并州,替朕盯一盯北方?也好。至于阿茵,朕會?照顧好她的!”
識茵原就在修律法,只是?她既懷着孕,就只能等她生産完畢,坐完月子,才封她官職。
女帝陛下生氣歸生氣,但還是?慷慨地大筆一揮,賜了套宅邸給他們,又命宮中撥人過去,替識茵搬家?。
這道?算是?實實在在地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蘇臨淵俸祿不高,又沒有任何其?他收入,識茵同妹妹母親擠在蘇家?那一處租賃來?的小院,實在不寬敞。
眼下,識茵又懷着身孕,若要丫鬟侍女照顧,住着就更加擁擠了。
原本,謝明庭就想在走之前替她另外置辦一套房産,只是?離宮城近的裏坊寸土寸金,早就住滿了達官貴人,一時并沒有尋得合适的。
女帝如今賜的這套住宅是?長樂大長公主的舊邸,她是?太上皇的胞妹,當年因嫌太上皇老催她成婚,索性跑到了長安終南山中出家?做女道?士,購置別業,豢養面首,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洛陽的房産就空了下來?。
長樂公主雖說遠離洛陽,基本的政治素養卻還有,早在新法推行之初、女帝命王侯百官交出所侵占的百姓良田之時便第一個站了出來?,不僅歸還了她在洛陽的幾百畝田莊,連在洛陽的幾處房宅也一并送給了侄女,如今賜給識茵,倒是?方?便。
只是?大約是?出于生氣,原先那頓備在徽猷殿中的家?宴,就沒他倆的份了。
連謝雲谏也被波及丢了上桌的資格,只得與哥嫂一道?出宮。
“茵茵今日怎麽?這般通情達理??”
回去的馬車上,謝明庭将妻子摟在懷中,笑?着問。車窗之外,謝雲谏策馬跟随,與馬車近乎并辔而行。
他原以為她也會?跟着陛下留他,畢竟一說起這件事她就不高興
麗嘉
。不想她倒是?一反常态地替他求起了情。詫異之餘,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分明妻子生産在即,卻還要離開她……
識茵道?:“不通情達理?還能怎麽?樣?扯着陛下的袖子哭着求她別讓你?去麽??”
又悵悵然嘆氣:“去就去吧,早些去,早些回來?。不過先說好,你?要敢在外面亂搞,我,我就……”
謝明庭笑?,伸手捏捏她兩側嬌嫩粉頰:“你?就什麽??”
被他這樣捏住,她兩瓣唇被迫像金魚張開,臉頰鼓鼓的,活像只河豚。識茵生氣地張嘴咬他虎口:“我就讓你?兒子管別人叫爹!”
車窗之外的謝雲谏恰将這話聽在耳中,撓撓腦袋,想起自己那日同哥哥說過的戲言恰與這句類似,一時竟有些臉紅。
下午,叱雲月夫婦修理?完兒子出宮,又命手下挑選了些禮物,去了蘇家?,親自登門向謝氏致歉。
事情是?武威郡主做的,郡主乃出嫁夫人,她犯的錯無論如何也怪不到涼州公這個族長身上。對方?又是?西北之主,竟向她個小小民婦賠罪。謝氏受寵若驚,十分誠懇地道?:“涼州公真?是?折煞妾了。”
“當年的事,也有我自己的錯。我這雙手、這條腿,也都是?我自己做錯事的代價,既然郡主如今得到了處罰,那些賠禮道?歉的話也就不必再提了。”
叱雲月原就是?看在識茵的面子上,見她自己識趣,也就不再說什麽?。斂了容色,對謝明庭道?:“那麽?,帶我去見見你?母親吧。”
*
銅駝坊,陳留侯府。
武威郡主自從那日京判決下來?後?就一直關?在臨光院,不同于以前養尊處優的生活,服侍——或者說監視她的人全換成了全副甲胄的禁軍,唯剩下一個秦嬷嬷給她送飯。
她并不被允許出房門,連窗戶都是?緊閉,每日唯一可打發?時間的事便是?坐在窗下,曬窗紙透下來?的日光,夜裏,便是?數星星看月亮。
曾經舒适宜居的居室如今像個密不透風的鐵桶,一個月過去,武威郡主險些瘋掉。
她開始怨聲載道?,罵完謝浔罵謝氏,罵完謝氏罵識茵,再然後?就是?罵長子沒良心。一個多月過去,除了雲谏還來?看她,那一位卻是?從不曾露過面。
他真?當自己是?從謝知冉肚子裏爬出來?的了!武威郡主忿忿地想。為了一個女人,抛棄他的老娘至此,當真?是?不孝。
“這個逆子……”她惡聲咒罵,心間正是?不平,房門外忽然傳來?極清晰的鎖鏈聲。
門扉旋即被打開,強光乍現。武威郡主習慣性地擡手去遮。
強光散去,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門邊,她讷讷出聲:“阿姐。”
她神色激動?,喜極而泣地撲過去:“阿姐你?來?救我了麽??阿姐,你?救救我吧!求你?,你?去向陛下求情,放我出去吧。萼兒知道?錯了,阿姐……”
武威郡主撲進姐姐懷中,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泣涕哀求,四十餘歲的人了,神色竟還如二八少?女,大約是?除了那時候,她一輩子也鮮受過什麽?委屈。
叱雲月原對堂妹心有怪罪,此時見她鬓發?亂蓬、十分可憐,那湧到喉口的責備也就柔和許多:“你?看看你?。”
“我們叱雲家?的女子,當戰死沙場,建功立業,何苦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覓活?他不愛你?,和離便是?,為什麽?因為他做這些孽!”
武威郡主只在姐姐的懷中嗚嗚地哭:“阿姐,萼兒知錯了……阿姐救我出去……”
玉萼雖然做錯了事,但到底還是?自己的妹妹,叱雲月一向護短,手撫着她的背,心中已然盤算起要怎樣和女帝說。
這時門口強光一閃,是?謝明庭謝雲谏兄弟倆走了進來?。武威郡主這時才略略止了淚擡起頭來?,視線與大兒子撞上,立刻驚怒地大吼:“你?來?做什麽??!”
“你?給我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她的反應十分過激,謝雲谏嗫嚅着唇:“阿娘……”
他猶當母親是?因了這些天哥哥沒來?看她的緣故,想要出言解釋。謝明庭卻冷冷看着母親:“阿娘是?想求姨母将你?救出去麽??”
武威郡主狠狠一顫,眼中頃刻滔起滔天的恨。
他不會?放過她的!
她就知道?,他不會?放過她的!別人生個兒子都孝順至極,就只有他,生來?就是?她的仇人!出生時就是?!
她因害怕,手腕上系着的佛骨舍利手串都随之而顫,感知到她的不安,武威郡主詫異地問:“玉萼,你?怎麽?了?”
又訓斥謝明庭:“別對你?母親這個态度!她已經得到懲罰了!身為人子,就半點孝心也沒有麽??”
謝明庭神色卻淡,目中兩道?寒光有如寒冰結成的矢:“是?啊,正因為我是?人子,所以我才會?到今天才過來?問母親。”
“——世人皆知父親是?墜崖而死,可我清楚得很,是?您殺了他,一劍穿心,幹淨利落。”
“北邙山下的那座陵墓下的棺椁是?空的,父親的遺體,當年到底被您轉移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