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又過了兩日,是朝廷原定每月三法司議罪的日子。
争論的還是登州報上來的那起殺夫案,女帝執意要赦免,大理寺與禦史臺以君權不能高于司法權為由反對,又言妻殺夫乃十惡不赦的大罪,即使是有聖上敕令也不足赦免,否則便是亂了綱常。
至于隸屬于尚書臺的刑部——因其頂頭上司尚書令周玄英本人坐罪被拘,刑部尚書範宰幹脆直接一語不發,女帝大為惱火,只得寄希望于時任大理寺少卿的謝明庭一人。
事實證明,她沒有看錯人。
三法司論罪之時,謝明庭以一當十,逐條反駁了包括其上司大理寺卿韋沭在內的反對赦免的理由。
犯人母喪期間被叔父聘人,婚姻不合理,則夠不上謀殺親夫,也就不在不可赦免的重罪之中;
意圖謀殺,驚醒對方,未造成嚴重後果,可從輕發落;
被問即承,按照聖上于永貞元年頒布的敕令,應以自首論處,罪減二等,改判流刑即可。
他一番雄辯洋洋灑灑,邏輯嚴整,條理清晰,更是嚴厲質問一衆公卿,既然口稱綱常,然綱常的第一重即是君為臣綱,衆人為何只認律法卻置聖上敕令于不顧。
辯法辯不過,以儒家的綱常論亦論不過,衆皆啞口無言。
最終,劃水圍觀了全場的刑部尚書範宰忍不住捋須贊嘆:“世稱韓非子的《五蠹》論述精彩,邏輯嚴密。依臣看,謝少卿倒似是《五蠹》化形。”
這句玩笑話多少緩和了室中刀光劍影的氣氛,一衆公卿都笑起來。女帝趁此機會将案件結果定下來:“就依謝卿所言,判處流放,衆卿不必再言。”
……
“謝有思此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有勇有謀,可以為陛下心腹。”
衆人散去之後,內室之間,宋國公封思遠向女帝進言道。
嬴懷瑜道:“這個自然,韋沭那老頭子都老成什麽樣了,大理寺卿這個位置就是留給他的。”
“只是……”她微微苦笑,“我總覺得,他并不是真心輔佐于朕。”
身為君主,想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想讓人真心輔佐,也非易事。
她是有抱負的君主,想要治國安民,勵精圖治。謝明庭是她一早就看中的人,本想培養幾年讓他入尚書臺,他卻自請去了邢名科,就算這兩年間她屢有拉攏之意,也被他躲了過去。
她欲做興秦的孝公,他卻不願為她做變法的商鞅。
如今,被周玄英一鬧,就更是不易了。
封思遠眼中笑意也微微凝固。
小魚是女子,能繼承皇位是因太上皇的強權,然以女子之身繼承大統終是前無古人,因而朝臣們一直想方設法從她手裏奪權,她也需功績來樹威立信。
謝明庭雖無意于争權奪利,但顯然也不願過多站隊。聰明人總是自負的,大約在他眼裏,小魚還不是一個能讓他鞠躬盡瘁的君主。
此外,兩人在治國之策上也存在嚴重分歧。他學的是法,卻是韓非那套。在他眼中,百姓是不可能被教化的,只是服從于權勢,嚴刑峻法才是天下大治的唯一辦法。而這,顯然就與國家儒皮法骨的國策相違背。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一塊雕飾好的美玉。
但封思遠知道,他只是一抔冰冷無溫的雪。
也唯有勸:“陛下莫要着急。歷來天下大才都是烈馬,難以降服。君臣之間,也有君臣間的緣分。”
“再說明庭只是性子冷淡些,兼又心系雲谏的事,所以顯得不那麽熱情罷了。今日,他不還是為了陛下駁斥群臣嗎?”
“那就等雲谏回來,再提此事。”嬴懷瑜道。
*
離開皇城後,謝明庭未有返家,而是去往北邙拜祭亡父。
他自賓耀門出宮,欲經安喜門北去,卻于北市附近,撞上了才從一家針線鋪子出來的識茵。
她正同雲袅有說有笑地出來,視線撞上,面上笑意忽然一滞。
今日并非朝會,被召入宮他也只穿了一件玄色暗金繡狴犴紋圓領袍,正是識茵昨夜替他準備的,又在鞶囊裏親手放了個幹桂花制成的香囊,此刻便是想裝作不識都不成。
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拉住辔頭面色如常地向她走去:“是我。”
“我欲往北邙祭拜父親,你怎在此處?”
他臉上沒半分破綻。識茵暫時壓下了心裏的那股詭異:“在家無所事事,我也是出來閑逛。”
原來今日謝明庭既要出門,武威郡主唯恐露餡,早早地打發了侍女帶她到北市閑逛。
識茵因見他書房壁上懸着柄寶劍,一心想要替他繡個劍套,剛好家中沒有合适的絲線,特來坊中挑選。
會在此處撞上他,純屬意外。
識茵暫未多想,仰頭又問他:“郎君是要去北邙拜祭公爹麽,我,我也應該一起去吧?”
他淡淡點頭,示意她将頭上披着的風帽系好,将臉藏住。
随後,一把拎住她腰将人抱上馬來,揚鞭策馬出城門而去。
于是這一日,幾條街的人都瞧見了那素以清冷矜貴著稱的狀元郎懷抱女子天街策馬,衆皆瞠目,其中又不乏他的擁慕者,少女芳心碎了一地。
渤海封氏的女郎封茹此時亦在臨街的成衣店鋪挑選衣裳,聞得樓下馬蹄陣陣,不經意間回過頭去。
樓下,玄衣郎君懷嬌策馬,清貴蘊藉。
女子頭披風帽,看不清是何模樣,觀其身形是女子無疑。
一衆侍女臉色都是微僵。
渤海封氏與陳郡謝氏世代交好,兩家夫人早已口頭定下婚約,若不是出了謝家二公子那檔子事,武威郡主眼下都該登門提親了。怎麽這關頭,謝世子卻和別的女人糾纏不清?
封茹沒什麽反應,繼續試衣。她的傅母許氏卻是怒火中燒。
陳留侯府耽誤她家小娘子這麽多年,如今移情別戀,簡直欺人太甚!
謝明庭最好別讓她知道那女子身份,否則,她定要痛痛快快鬧上一場,讓他沒臉!
樓下馬上,那些探究的目光識茵自也察覺到了,回頭問:“雲谏,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馬背上空間原就狹小,她這一回身,便令謝明庭原先預留的空隙也蕩然無存,女子溫熱的肩背有如柔火落入懷中,心下忽生躁意。
他不着痕跡地別過臉:“什麽不好。”
識茵尚沒有瞧見他臉上的不耐煩,忐忑地道:“你帶我騎一匹馬……這樣,不是有損于長兄的名聲麽?”
她知道他敢出現在公衆視野裏便是冒用了大伯的身份,雖說她并沒有見過那位大伯,但也知他潔身自好,如今卻懷抱女子當街策馬,想來傳出去是不好聽的。
因為自己,要污了他的名聲,識茵心下有些過意不去。
身外虛名而已,謝明庭從來不在乎,此刻卻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悅。
她這般關心“謝明庭”做什麽,她不知道身為弟妹,理應避嫌麽?
“沒事。”他口吻淡淡,為了說服她主動說起了幼時事,“我們幼時便這樣,常常扮作彼此。彼時我不喜做功課,被父親留在家中罰抄,便常讓阿兄扮做我替我受罰,自己卻溜出去玩,幾次都騙過了父親。”
“阿兄他不是在意虛名的人,如今也不會說什麽。”
識茵豔羨說道:“長兄對你真好。”
好嗎?等雲谏回來,知道自己和他的妻子做過那種事,還會認他這個哥哥嗎?
謝明庭唯在心間自嘲,嘴上道:“你對長兄,倒是關切。”
識茵莫名紅了臉。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對這位大伯別有所圖,她的确極易想到他身上去。
正是思索着要如何作答,忽聞他道了一句“坐穩”,下一瞬,馬兒登時疾跑起來,飛馳的慣性使得她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重重撞在男人筋肉堅實的身上。
識茵兩頰暈紅,僵硬地挺着脊背,渾身皆在輕顫。
謝明庭亦是面色微赧。
他起初并沒有考慮這許多,畢竟北邙距離城中尚有距離,若是晚了就得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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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過夜。
于是輕輕掌着她腰将她抱離一寸,鐵一樣的筋臂依舊牢牢束縛在她腋下,引缰狂奔。
這舉措令二人的距離拉開了一些,但随着馬兒的奔跑,那股慣性又将這岌岌可危的界限一點點縮短。識茵僵直地坐在他懷裏,感受着男子胸膛裏傳來的堅實有力的心跳,胸腔裏的一顆心也跟着震動起來,跳如脫兔。
後背都沁出了一片薄汗,臉上更是微微發燙。怕發絲撩着了他,她小心地避了避,瑩潤柔軟的耳郭恰恰擦過郎君俊美無瑕的側顏,肌膚相觸,那只箍在自己腰間的驟地一緊。
識茵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回答她的卻只是極輕極輕的一聲抽氣聲,謝明庭緩緩平複了呼吸:“走吧。”
馬速不急不緩,耳邊安靜得只有馬蹄聲與風聲。識茵微微扭頭,看着男人緊繃的下颌線,原先跳動的心卻莫名安定了下來。
不知為什麽,靠着他的時候,她會覺得安心。會覺得他是可以依靠的,便是天塌下來也還有他共同面對。那個從十年前父死母喪便再寫不完整的“家”字,似乎也能重新拼湊起來。
可他,會是她的良人嗎?
馬作的盧飛快,不久即駛出洛陽北門,山嶺如丹青畫卷,徐徐鋪陳于眼前。
一路人煙漸少,他速度終于減緩下來,旋即慢慢停下,略微猶豫了片刻道:“你……坐到後面去。”
識茵低下紅得要滴血的臉,抱着他一只胳膊,小心翼翼地下馬。
她已不算在室女,幾番親密接觸下來,自然知曉他這話出于什麽。方才,方才他策馬的時候,就……
頭上原本攏着的帷紗早被秋風掀落,垂于頸後,所幸山道靜無人煙,謝明庭假意不覺她臉上的嬌紅尴尬,将手遞給她,重新将人拉上馬安置在身後。
一雙柔柳似的軟臂卻環住了他腰,雙手正交握于他小腹上。
謝明庭扯動缰繩的手忽而一顫。
“你……”
略微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着說了下去,“不必将我抱得這樣緊。”
意識到剛剛觸碰到了哪裏,識茵也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放在了他腰側。
然而男子的腰本就極敏感,這回他面上赧色更深,又不好說得太明白,只含混道:“再往上面一點。”
“這樣嗎?”識茵有些緊張地道,雙手往上一放,這回卻是觸碰到那暖熱緊實的胸膛。
才過中秋,白日炎熱,不過一層薄薄的圓領袍和一層中衣,謝明庭頓時臉色一變。
識茵忙松開,她紅着臉磕磕絆絆地說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又窘迫地道:“抱、抱不住……”
他是極标準的寬肩細腰的身材,瞧着清瘦,腰上也的确瘦,但叫她一個小娘子從後背抱住他胸膛,還是有幾分吃力。
她這句話裏竟還有幾分委屈,謝明庭垂眸,看着她緊張到發顫的手也唯有在心底嘆氣,改口道:“那你就抱腰吧。”
頓一頓,又低咳一聲提醒她:“別亂摸。”
識茵兩頰如染胭脂,一路騰起淡淡的火焰,直燒到了脖子根。
又有些氣窒。方才她只是不小心摸到而已,怎麽說得好像她是故意……
她也不是沒碰過他,裝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