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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一路無言,謝明庭駛至北邙深處的一座陵園前才停下來,微涼的秋風使得他已冷靜許多。
    他先行下馬,随後接了識茵下馬,識茵擡目一望,青石環抱間錯落有致地坐落着數座墳茔,皆修砌得平整,道無衰草,是……陳郡謝氏的陵園。
    謝氏也是流傳幾百年的大族了,前前朝永嘉大亂,衣冠南渡,謝氏家族去了南方紮根,一去便是三百年。
    直至本朝太|祖一統南北,時任南朝兖州刺史的謝氏先祖納土歸魏,助太|祖平定江南,受封吳王,得享江左大片土地。後來太|宗降爵,降至如今的侯爵之位,又因陳郡謝氏的祖宅已劃至陳留郡內,改封陳留侯。
    換言之,陳留侯府這一脈是陳郡謝氏的嫡系。可惜侯府子嗣不豐,陳留侯亦于十年前去世,如今的侯府也就剩下謝明庭、謝雲谏兩兄弟了。
    識茵随丈夫靜默地替先祖們掃過墓、燒過紙錢,一直到拜祭完畢,才輕輕扯了扯他衣袖:“雲谏……父親他,他是怎麽去的。”
    謝明庭面無表情,以極平淡的口吻述說着家中人盡皆知的事實:“去龍華山求見祖師南華子,途中不慎摔下山崖。”
    龍華山?
    識茵微怔了怔,道:“父親也喜歡繪畫嗎?”
    她的母親,也曾九上龍華山求見南華子,只為那一幅被他随意送給她的《瑞雪圖》。
    一個“也”字令謝明庭微微側目,繼而想起她曾說過的“生母性|愛丹青”之語,旋即了然,語聲微帶嘲諷地回答她:“葉公好龍罷了。”
    然而葉公至少未因好龍而死,他卻是因之喪命。
    他比葉公還不如。
    為尊者諱,為人子者哪有當着父親的墳說這種話的,識茵一時尴尬難言。
    更不明白的是,從珍藏着父親留下的玉佩,再到今日出城拜祭,郎君分明極看重公爹,這一聲嘲諷又從何而來。
    她原本還想問為何公爹去了多年長兄卻仍未襲爵,想起方才他微含醋意的那句“你對長兄倒是關切”,又默默咽下。
    謝明庭仍看着墓碑前吞噬紙錢的火。
    漸藍天幕下,橘紅火光将他俊秀白皙的面龐照出幾分陰翳。
    森冷青石在眼前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陳年的記憶。是被接回家中的那年,父親教自己和弟弟書劍。七歲的少年郎,在雪中将玉劍舞得飒飒如風雷,一邊舞一邊口中振振有詞:
    “攻書學劍能幾何,争如沙塞騁偻啰。手執綠沉槍似鐵,明月,龍泉三尺斬新磨。”
    “堪羨昔時軍伍,謾誇儒士德能康。四塞忽聞狼煙起,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
    他學文,弟弟學武,那時候,弟弟總愛揮舞着父親送他的那把小玉劍同他比劍,一面又念誦這首《定風波》,來嘲笑他這個“儒士”。
    實則父親教過他,這首詩還有第二首,是以儒士口吻來回答上一首的:“三策張良非惡弱,謀略,漢興楚滅本由他。霸王虞姬皆自刎,當本,便知儒士定風波。”
    張良身弱卻能運籌帷幄之中絕勝千裏之外,逼得項羽烏江自刎。只不過他無意與弟弟相争,自也不會逞這些口舌之鬥。
    每當這時,父親便會在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仿佛他們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光陰飛馳,若白駒過隙。自父親去後,他也有十年不曾同弟弟比劍了。
    他看不上父親的抛妻棄子、無視倫常,和有夫之婦糾纏不清,卻又懷念他的父愛。
    他珍惜和弟弟的感情,視弟弟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卻又陰差陽錯,狎弄他的妻子。
    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
    思緒回籠,謝明庭眼中已是一片陰翳。
    今後,他應該離顧氏女遠一點。他想。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因謝氏的家族墓位于北邙群山之中,待到返城城門早已下鑰,二人只能前往不遠處的別院過夜。
    別院本為掃墓修築,自有奴仆留守,也都是陳留侯府中老仆,武威郡主的親信。
    此刻瞧見素來冷淡的大公子帶了個女人過來,都震驚得不知說什麽好。
    謝明庭唯作不覺,牽馬而入:“天色不早,我們在此住一晚,去把正房收拾出來。”
    這座別院不大,每回兄弟倆來拜祭父親,不及回城便會在此小住,也是有自己的房間的。但今夜既帶了識茵,自不可能再與她同房。
    留守在別院的仆婦們只得前去收拾,領頭的一名仆婦又含笑上前回話:“近來宅子裏有些鬧鬼,很多人都聽見夜裏有女人在哭,若是郎君和少夫人夜裏聽見了什麽,還勿要見怪。”
    謝明庭不信鬼神,至于什麽女人哭聲,多半是夜貓叫聲。唯皺了皺眉,緩步進去。
    識茵卻遠不如他那般豁達——北邙自古便多墳茔,怪力亂神的傳說實在太多。她畏懼地站在門邊,回頭怯怯望了望身後濃稠如墨的夜色,适逢一陣夜風吹過,将明月下漫天樹影都吹做婆娑舞動的鬼影,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小跑着跟了進去。
    不久,正房既被收拾了出來,謝明庭捧着奴
    LJ
    仆新送來的寝衣,便欲出去:
    “今晚你就睡這裏,我去別處睡。”
    “不。”識茵卻慌張地喚住了他,對上他略微不解的視線,又強作鎮定地解釋,“夜裏冷,妾還是想和郎君在一起。”
    門外秋風肅肅,鳥獸凄厲,吹得窗紙噗噗自語,寒氣似無孔不入。
    紗罩中的燭火也似受了感染,小小的一團明黃光暈,映在有如蟬翼的燈罩上,不安跳動。
    謝明庭沉默。
    “浴室裏有溫泉湯,你先去洗吧。”他不置可否。
    與陳留侯府中的布置不同,這座別院在修建之時便發現有溫泉眼,遂引溫湯入浴,因而湢浴裏未置浴桶,而是挖鑿了一方浴池。
    往日溫柔乖順的女孩子卻不肯聽話,只怯怯望着他:“那郎君會走嗎?”
    他搖頭:“去吧。我陪着你。”
    他知道她在害怕,既扮演她的“夫婿”,這一點應有的體貼他還是會做的。大不了,待會兒等她睡下,他再去別的房間。
    得了他肯定的承諾後,識茵稍稍心安,感激地睇了他一眼後捧了寝衣往浴室去。
    門後很快傳來水聲,謝明庭站在床榻前,腦中思緒都如夏日燈燭下的小蟲子般嗡嗡亂撞。
    他想起上一次來這裏,還是雲谏南下前特來拜祭父親的那個晚上。兄弟倆抵足而眠,他同他說起他的抱負,說起他已有心儀的姑娘,想要留在京師,與她長相厮守。
    這次南下,就是為了給她掙诰命。
    而他呢,就在弟弟沒回京的時候,冒犯他的妻子。
    魏律,諸奸兄弟妻者,流二千裏。他們之間發生的事,也早已超出正常範疇。
    但他卻一次次縱容自己,也默許了弟妹的一次次親近。只是被蒙在鼓裏、将他認作夫君的弟妹又何錯之有呢,一切的本源,只在于他。
    這是越界,也是犯罪。
    是他在越界,他在犯罪。
    甚至,知法犯法,他比那些無視律法的人更可惡,更不堪……
    不知在床前立了多久,身後燭光一閃,謝明庭恍惚回過了神來。
    燈罩裏的蠟燭早已燃燒将燼,四下靜靜悄悄,浴室裏再未聞水聲,他目光無意識地環顧一圈,忽而意識到,顧識茵,似乎還未從湢浴裏傳來……
    室內,識茵已經從熱氣騰騰的浴池裏起身,正立在圍屏後,拿浴巾一點一點擦拭着白皙的身子。
    她擦得很輕細,然女孩子皮膚嬌嫩,仍是不免在那雪玉似的肌膚上留下些微紅痕。
    心下忍不住落了抱怨,這具身子未免太過嬌氣,一塊毛巾尚且如此,若是換了其它的……
    她呆呆的,忽然意識到自己想到哪裏去了,原就被水汽蒸得如霞的兩頰一霎染上胭脂,在心裏嗔自己不知羞,又伸手去夠搭在衣架上的寝衣。
    便是這時,一道疾呼有如天風海雨石破天驚般灌進來,兩扇薄薄的浴室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識茵?”
    他來得急切,腳步激起的風吹得立在門前的圍屏歪歪斜斜,一霎傾倒。識茵拿衣裳的手一抖,僅剩的掩體的衣物也随之滑落,一身雪玉風光,就此暴露在橘黃燭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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