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兕”是上古神獸, 古語中“犀牛”之意。時下為孩子起乳名都?喜歡用動物做乳名,以期小孩子皮實、好養活。
兕兒?也果然是個健健壯壯的孩子,每天除了?睡就是吃, 然而一旦睡醒,哭聲響亮得幾乎能将屋頂掀了去, 擾得識茵不能入眠。
她本就剛剛生産, 身體?較為虛弱, 正是需要好好休養的時候,因了?女兒?,卻?極難安寝。謝明庭只好将孩子抱出去, 抱得遠遠的?, 請謝氏同幾個乳娘丫鬟輪流守着她, 這才讓她得以睡個好覺。
兕兒?洗三禮的?那天非常風光,女帝帶着楚國公親臨,贈下萬匹絲綢作為兕兒降生的賀禮,文武百官送來的禮物堆滿了十間屋。
衆人都?心知肚明, 陳留侯治水結束, 必然是會?回京受到重用。這次送禮,不過是提前打點關?系罷了?。
而作為親緣關?系僅次于父母的?叔父, 謝雲谏送的?禮物則是一塊玉制的?長命鎖,選用上好的?和田玉, 精雕細琢。
玉上雕刻着精細繁複的?卷草紋,上書“長命百歲”。整塊玉鎖價值連城, 玉質細膩溫潤, 玉色純正?。
日子就這般流水似的?平淡向前, 回京的?這一個月,謝明庭幾乎都?待在家?中, 陪伴妻女。雖然小兕兒?每天除了?睡就是吃,完全不理他,但?偶爾替她喂奶時,看見她小貓一般柔柔弱弱趴在自己懷裏?吐奶的?模樣,倒也莫名的?心軟,只覺滿心的?柔情都?要溢出來。
只是,伴随着兕兒?一天天的?長大,他離京的?日子就愈來愈近。妻子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麽,但?他亦感覺得到,她的?郁郁寡歡與強顏歡笑。
等到了?兕兒?滿月的?這一天,因她的?洗三禮實在太過高調,夫婦倆一致決定低調,便沒在府中大擺滿月酒,只小擺了?幾桌,宴請親朋好友與府中服侍的?乳娘侍女們。
謝明庭明日就得走,一月之期已到,已經四月,端午汛期已是不遠,他身為地方掌管水運的?官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缺席。
也正?是因為這事,識茵沒有心情,早早地抱了?兕兒?回房休息。
謝明庭留下來多囑咐了?弟弟幾句,回去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床上,兕兒?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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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床畔的?搖籃裏?面。
他走過去,停在女兒?的?搖籃之前。搖籃裏?,兕兒?正?安靜地熟睡着,纖長的?睫毛在燈下歷歷可數,已經長開的?肌膚吹彈可破,如白玉剔透。
兩?個眼皮子則靜靜搭在眼睑上,兀自吐着口水泡泡,年畫娃娃一般可愛。
謝明庭有心逗她和自己說話,輕搖了?搖籃幾下,兀自找話說:“兕兒?比從前長得好看許多了?。”
“從前你說她醜,是随了?我,如今可是長開了?。”
榻上的?人沉默依舊,依舊背對着他,理也未理。他洗漱完畢後在她身旁躺下:“舍不得我要走啊?”
“又不是不回來,只剩兩?年多時間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何必哭哭啼啼呢?”
長臂一攬,欲将人抱入懷中,大腿上卻?意料之外地被踹了?一腳,未有防備,險些被踢下了?床。
“別煩我!”識茵煩躁地道?。
謝明庭愣了?一下,不過這個反應,總比他要走她傷心要好。便道?:“我還以為你會?舍不得我,現在看起來,還真是有了?孩子就忘了?郎啊。”
他說着,捉過她方才踢他的?那只足來,自懷中取出一物來系在了?她足腕上。
微涼的?金屬質感,又有玉的?溫潤,識茵翻過身來瞄了?一眼,細細的?镂空花紋金鏈,鎖着枚玉制的?鈴铛,金玉在雪白的?肌膚上相得映襯。想來是從前送她的?那個鈴铛項圈已被她砸毀,又重新尋了?個鈴铛來送她。
“誰舍不得你了?。”
她心情并未因之好轉,只悶悶聲反駁,“你要走就走好了?,誰讓你自己以前不要臉要做那些事的?。被貶受罰,是你活該。只是憑什麽啊,憑什麽我們兩?個生的?孩子,要我一個人養,現在,現在你還要走掉……憑什麽啊。”
她越說越氣,越說越委屈。她也不是不懂事硬要阻止他走,她只是覺得不公平罷了?。畢竟有孕以來最艱辛的?幾個月都?是她獨自度過,他都?不在。現在回來陪了?她一個多月,就又要走,把兕兒?丢給她一個人。
難道?兕兒?就是她一個人的?孩子麽?他什麽都?不用管,就可以做甩手掌櫃。什麽苦難和不便都?讓她一個人承受。
她還答應了?陛下要入大理寺呢,之前孕期所修訂的?《魏律》也還要與諸位律法官合議,她人微言輕,怎可能說了?就算。可他這一走,兕兒?那麽小,她作為母親就得留下來照顧她,入朝的?時間就更加遙遙無期了?。
“那我也沒有辦法了?。”他無奈地說。這一個月陪伴就已經是陛下格外的?開恩了?,總不能就此厚顏留在京城裏?。
又笑着問?:“喜歡嗎?”
她埋怨瞪他:“你自己做的??”
“嗯。”他道?。
借燭光略略打量一刻小娘子嗔怒的?眉眼,又漸漸明白症結之所在,斟酌着問?:“你是擔心兕兒?太小,你沒法入朝為官?”
“不然呢?”她沒好氣地道?,“難道?她才一個多月,我作為母親,還能丢下她不管不成?”
她這輩子也就丢下過他幾回,可兕兒?是她女兒?,她怎可能不愛自己的?孩子,又哪裏?是那樣狠心的?母親了?。
反正?,這一切都?怪謝明庭就是了?!
“這有什麽。”謝明庭道?,“兕兒?還小,還不會?說話,讓母親她們幫忙照顧就是了?。你正?好可以趁這兩?年輕松一些,去做你想做的?事。”
“難道?,你就想一輩子困于內宅,圍着我和兕兒?打轉麽?”
“怎麽可能!”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律法律例,這些在外人眼裏?枯燥乏味的?東西,她卻?喜愛得緊。盡管也曾作為謀生手段,但?從一開始接觸它,的?确是出于愛好。
她還記得幼時父親就曾打趣過她,別的?女孩子都?喜歡研究香粉,而她卻?愛看這些枯燥的?律令。近來她奉女帝陛下之命修訂《魏律》,也的?的?确确有了?一些心得。陛下要她做女官,入職大理寺,她也願意去嘗試。
再者,她注意到,《魏律》中遺漏之處也太多了?,譬如并沒有針對成人對兒?童的?犯罪立法,仍舊歸于成人犯罪,并未單獨立法。拿□□罪來說,強迫幼女只比強迫普通婦女罪加一等,就有人專門利用幼女的?無知對其實施侵犯,事後則說成是自願,自然逃之夭夭。
她身為女子,如今也有了?女兒?,再聯想到妹妹自幼的?遭遇,若不是有幸被越王救下,也會?被歸于“自願”,自然更能感同身受。《魏律》早日提交朝廷修訂完畢刊行全國,也能多阻止一些悲劇的?。
只是……
她糾結地道?:“我只是覺得兕兒?還太小,作為母親,要丢下她實在不忍心。”
謝明庭搖搖頭:“你現在不去,等日後兕兒?再大一些更需要你的?時候,你只會?更舍不得。那時候你又會?說,再等她大一些,等她再大一些,就這樣無窮無盡地拖延下去,那你想拖到什麽時候呢?等她長大成人成婚之後麽?那時候,就太晚了?吧。”
“識茵,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不要讓我和孩子,成為你的?累贅。”
這番話多多少少有寬慰到她。不管怎麽說,他在這點上一向是支持她的?,心中的?氣也就消弭許多。
她嘆口氣,柔嫩的?手,心疼地扶上男人明顯瘦削許多的?臉:“你明天幾時走?”
謝明庭眼中笑意微滞,面不改色:“辰時吧。你安心睡好了?,來得及。”
辰時?這又是騙她的?吧?
識茵狐疑地看了?晌燭光中男人的?俊顏,猜到他又說謊,落在他額角的?手便擰着他耳朵上狠狠揪了?一轉,沒好氣地道?:“誰要送你了?!騙子!睡覺!”
說着,當真把臉埋在他胸前閉上眼了?。
帳外的?紅燭已然燒到了?底,屋子一瞬黯了?許多。謝明庭向來喜歡她這幅嬌俏模樣,微抿了?抿唇,貼心地攬過她腰将人抱得更緊。
正?當他以為她漸漸睡去之時,又聽懷中傳來她悶悶的?聲音:
“你要早點回來,平安回來,替我帶兕兒?,聽到沒有?”
他眼中柔情微漾,微微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個綿長濕熱的?吻:“嗯。”
*
次日清晨,識茵再度醒來時,身邊果然空空。
謝明庭卯時就出發了?。謝氏原還擔心女兒?會?怨怼,不想她卻?十分?淡然:“這有什麽。”
“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誰也不是離了?誰就活不了?。”
半個月後,她身子恢複得差不多了?,遂向朝廷遞交修訂草案,除對其中許多不合時宜的?律法、律例提出修改意見外,還增添了?許多從前不曾有的?法條。譬如取消妻告夫的?懲罰;譬如為□□幼女單獨立法,凡幼女十二歲以下,無論是否自願,都?歸于□□;再如在全國範圍內增設慈幼局,收養孤兒?,雇傭人員解決兒?童溫飽。
修訂草案提交上去後,女帝命她入朝,與大理寺、刑部、禦史臺的?官員合議。
“諸□□幼女者處死,雖和同強,女不坐”的?提案獲得三司的?一致通過,三司的?官員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婦人刮目相看。女帝又将草案放在朝堂之上征集意見,到了?年底的?時候,全部修訂完成,命為《永貞律》,于次年元月正?式頒行全國,作為新法改制的?一部分?。
作為《永貞律》,識茵的?名字自然被記在第?一位,她被任命為大理寺司直,這是個從六品的?官職,掌參議疑獄、披詳法狀,并不用過多地提審案犯,在外抛頭露面,較為适合她。
與之同時,兕兒?也在一天天的?健康成長,五個月大的?時候,她長了?第?一顆乳牙,七個多月的?時候,就學會?了?爬。仿佛真應了?她那個小名,是只健健康康的?小母犀牛。又不怕生,常常滿屋子的?爬,見了?人就笑。宮裏?來的?女醫都?說這孩子有福相,當年的?太|宗皇帝幼時也是這樣,長大後果然弓馬娴熟、孔武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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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等到她周歲的?時候,識茵為女兒?舉辦了?抓周宴。這原是兒?子才有的?待遇,抓周的?時候,小犀牛姑娘也果然不負衆望,從桌子這頭爬到桌子那頭,一路的?文房四寶、吃食玩具全都?視而不見,而是徑直爬到了?桌案的?盡頭,抓住了?叔父腰間的?馬鞭。
在場衆人皆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謝雲谏為侄女解圍:“兕兒?這是要從武呢,看來咱們家?日後也要出個姨母這樣的?巾帼英雄。”
過了?周歲,兕兒?小姑娘已經學會?簡單的?表達自己的?需求了?。她漸漸學會?了?走路,學會?了?叫阿父外婆叔父,最喜歡的?事則是和她叔父玩騎大馬的?游戲,一見到他眼睛便彎成了?月牙,可惜謝雲谏職務繁忙,并不能常常來陪她。
兩?年多時光就這樣呼嘯而過,識茵已在大理寺做到了?大理寺正?,掌議獄,正?科條。一切都?順風順水,兕兒?小姑娘在茁壯成長,遠在太原的?丈夫也取得了?治水的?顯著成效,每每回信皆是平安。
若說唯一的?煩心事,則是她那不省心的?妹妹顧梨,三番五次偷偷溜走,想要出走去找那不知逃竄在哪個海島的?嬴徹。好幾次偷摸出城被戍守城門的?禁軍抓到,又被謝雲谏遣人送了?回來。妹妹的?教育問?題令她很?是頭疼。
對此,謝明庭則在回信中建議她将妹妹送去涼州,由?姨母叱雲月代為管教。涼州府是收女兵的?,起初是為了?安置士兵留下來的?遺孤,男童也好女童也好,都?教他們讀書識字、騎馬射箭,長大後收編各營,有一只由?孤女組成的?娘子軍隊伍。涼州軍軍紀嚴苛,對付她這樣的?小孩子正?好。
識茵本是頗為心動,奈何母親嬌慣妹妹,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到了?永貞九年的?春天,兕兒?已經三歲了?。謝明庭仍未歸來。
他的?三年流放之期已滿,但?因其治水功績顯著,女帝将其調往距離洛陽不遠的?陳留郡,主持修繕通濟渠,溝通黃河與淮河,造福于民的?同時,也是為調他回京做準備。
這本是好意,但?對于已經獨守空閨三年多的?識茵來說,則無異于又一次延後了?與丈夫相見的?時間。對此,女帝則特?意放了?她兩?個多月的?長假,準許她前往陳留探夫,而為保護她的?人身安全,一并叫上了?謝雲谏。
他們抵達通濟渠的?那天是三月的?上巳,夾岸桃李明媚,楊柳依依,渠中河水清滢明澈,仿佛一條翠色玉帶流淌在陳留大地之上,前方仍有許多的?民夫在修建堤壩。
謝明庭就在前方,然馬車已不能通行,只能停下。謝雲谏下馬,先接了?識茵下車,又回身去抱小侄女下車。
兕兒?這時已經三歲了?,小姑娘生得肌膚如雪,明眸如星。頭上梳着兩?個花苞苞,系着紅繩,瓷娃娃一般粉雕玉琢。
她一見了?叔父眼睛就笑得亮亮的?,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他的?馬,一面甕聲甕氣地說:
“阿叔,騎大馬。”
“兕兒?要騎馬馬。”
若說兕兒?在家?最親誰,除了?她外婆和娘親,就是謝雲谏這個叔父了?。大約是出于血脈的?力量,兕兒?尤其黏他,一不見了?他人就哭。惹得謝雲谏公務如此繁忙,卻?還得隔一兩?天就去瞧小侄女,陪她玩,給她當馬騎。
到後來,小姑娘大一些了?,便想騎他的?馬。這不,現在這毛病又犯了?。
謝雲谏自是無奈:“兕兒?,我們這是去見你父親,不能再玩騎馬馬了?。”
識茵也溫柔地道?:“待會?兒?見到父親,要記得叫阿父,還有我教過你的?那些話,兕兒?都?記住了?嗎?”
“嗯。”
父親是母親常挂在嘴邊的?“詞”,似乎是對她和母親很?重要的?人。小姑娘乖乖糯糯地點頭,又問?母親,“可,可是阿父是誰啊,他長什麽樣啊,兕兒?認識嗎?”
長什麽樣……
識茵有些不好意思:“和你叔父一個樣,這下記住了?吧?”
嗯?
小姑娘卻?愈發迷惑:“那為什麽阿叔不是我阿父呢?”
“咳咳咳!”謝雲谏登時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漲紅了?臉,倒也耐心地解釋道?,“長一樣又不是一個人,阿叔是阿叔,阿父是阿父。我是你爹爹的?弟弟,不是你阿父。因為我們是雙生子,才長得一樣的?。”
可惜“弟弟”“雙生子”對小姑娘來說仍舊是很?陌生的?詞,她也并不明白“阿母”“阿父”“阿叔”的?真實區別,唯皺了?秀氣的?眉頭懵懵沉思着,小腦袋亂極了?。
識茵愈發地窘迫了?,低咳一聲道?:“給我吧。”從他懷裏?抱過了?女兒?。
這時跟在後頭的?陳礫已經瞧見了?通濟渠大壩上快步朝他們走來的?人影,忙欣喜地道?:“來了?來了?,侯爺來了?。”
識茵抱着女兒?,驚喜擡眸,果見前方一紅袍官員朝她們疾走前來。滿眼思念,滿身風塵。
他走得很?急,紅色的?袍服在靓麗春景中卷起微微的?風塵,卻?比從前消瘦許多。
識茵心尖忽漫開一點酸澀。她放下女兒?,輕拍着她肩催促她往前去:
“去吧,這就是你阿父。”
兕兒?心裏?有些害怕,但?見了?那張和叔父一模一樣、相熟的?臉,漸漸的?,倒也不怕了?。
她依言走到腳步已經慢下來的?父親之前,軟軟糯糯地喚:“阿父。”
隔了?三年才聽到的?這一聲呼喚,謝明庭心中一暖,近乎潸然淚下。
他俯低身子,抱起了?女兒?,額頭靠着她的?小額頭,心中心潮起伏,許久也未說話。
兕兒?則回頭看了?母親一眼,将她教過的?話如實說來:“阿母說阿父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兕兒?三歲了?才會?回來陪我們。那兕兒?今年已經三歲了?,阿父還會?離開嗎?”
謝明庭微愕,旋即道?:“阿父不會?再離開了?。”
“阿父會?永遠陪着兕兒?的?。”
“和阿母一起?”
“嗯,和阿母一起。”
他回過眸,看向闊別重逢的?妻子。徐徐一牽唇角,露出個清淡柔和的?笑。
依稀少年燈下逢,山如玉,玉如君,一笑作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