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十日之?後, 謝明庭輕騎快馬抵達太原。
太原去京八百餘裏,已是北地,他抵達太原城下的那一夜正好下起了大雪。白雪皚皚, 碎瓊亂玉,将天地都染作銀色。
巍巍太原城沐于夜雪之?中?, 雪光将微黯的天色都照得亮如白晝。
江山此夜寒。
次日, 他先行進城拜訪了當地的官員, 随後便走?馬上任,帶領他的下屬官員,出城看河去了。
當地的地方官員大多知曉他的事?, 對他自請下放、前來治河的行為也都感?到不解。
分明陛下都已替他揭過, 這位前途無量的前尚書丞大人、尚書臺的二把手若是留在京師, 将來必定?出将入相。可他竟自請流放,坐實那些流言的同?時,也一并毀了他自己的政治前途。
畢竟,用一個有過不法?記錄的大臣去主持全國範圍內的改制, 顯然不能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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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民所接受。
而黃河年年泛濫, 兇險異常,三年一小汛, 五年大汛,無窮無盡。幾百年上千年都解決不了的難題, 憑他是大禹再世,也不可能藥到病除。
但謝明庭率人去并州境內的黃河段與汾河、晉水等支流轉了一圈後, 卻發?現?并非沒有解決之?道?。
原來黃河進入太原地區之?後, 河道?驟然變緩, 又有較多支流彙入,導致這段地區泥沙淤積嚴重, 但凡上游暴雨漲水,堤壩就極易被沖垮。
朝廷原以為是堤壩質量問?題,為此還斬過幾個負責修河道?的當地官員。然而堤壩年年加高加固,黃河河床也随之?增告,仍然有坍塌的風險,顯然并非工程質量問?題。
再加之?太原城“兩山夾一河”的地勢,使?得?它極易受到東、西兩山爆發?的山洪危脅。謝明庭經過一番實地考察後,上書朝廷,提出“先疏其?水,水勢平乃治其?決,決止乃浚其?淤”的治水方針,并制定?了十分詳細的治水計劃,請求朝廷撥款,修理河道?,清理黃河淤泥。
上書呈至朝廷,經都水監、水部、工部、尚書臺合議後,認為此方案可行。女帝遂命戶部撥款,發?太原五萬守軍為之?驅遣,希望能在來年春水漲發?之?前完成所有工程。
謝明庭也作此想?。
算着時間,茵茵臨盆的時間應是四月間,若能在三月份就完工,他便請求朝廷放他一個月假,返回京中?,正好陪伴她度過那最危險的時候。
此時已是十二月,京中?天氣也一日比一日嚴寒。識茵同?母親、妹妹還有表哥一家住在禦賜的那座大宅子裏,修建有地龍,冬日不至于那樣?難捱。
她如今已經懷妊六個月了,肚子漸漸顯懷,行動也逐漸不便起來。所幸原先陳留侯府的幾個親近丫鬟早被謝明庭派了過來,照顧她日常起居,也早在府中?提前配備了女醫和接生的婆子,再加上有母親在身旁,多多少少緩和了她對于生産的懼怕。
宮中?也一月一派禦醫來,替她診脈,得?到的結果都是良好。
謝雲谏則是一旬來一次,替她來送哥哥的書信,或是送些安胎的藥材、冬日禦寒的棉被棉衣,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
而為防被人說閑話,每次從車上扔在門前就跑了,識茵知他是為避嫌,也未介懷。
除夕前一日,識茵的堂妹顧識蘭送來了一件百家衣。
她如今也已十七歲,經由她母親林氏做主,定?了戶官宦人家。
兩年過去,曾經勢同?水火的堂姐妹,如今竟也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一張桌的兩側,笑談起各自的家事?。而許是有了雲梨這個不省心的親妹妹做對比,她竟覺得?顧識蘭要可愛許多。
“這衣裳是我向左鄰右舍讨來的布料做的,雖說一般要等到滿月才做,我怕到時候我得?準備新婚,沒有時間,所以就提前做了,阿姐不會怪罪吧?”
顧識蘭将那件百家衣呈上案來,笑盈盈地說。
識茵也正在為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子縫制百家衣,之?前托表兄替他向各家讨了些布料,如今孕中?無事?,就做這個打發?時間,可巧兩姐妹都想?到一塊去了。笑道?:“難為你想?得?周到,你既送了,我倒是不用做了。”
“那不一樣?,我送的,是我的心意,阿姐自己做的,是自己作為母親的心意啊。”顧識蘭道?。
姐妹二人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子話,雲梨就在外間的花廳裏做功課,一邊豎起耳朵偷聽。
顧識蘭又細細地問?了她如今孕中?的情況,得?知她一切都好後漸漸放下心來。又為她抱不平:“姐夫也真是的,偏偏這個時候出京,留阿姐一個人。”
“我阿娘都說了,自古女子懷孕生産多兇險啊,他們這些男人倒好,什麽罪也不用受,還一點兒不知道?心疼!”
她只笑,很是大度地為夫婿解釋:“沒事?,他有公事?要忙,也答應過我,到時候會趕回來的。”
只是,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她竟等不到他回來就生産了。
……
永貞六年,三月。
春深杏花亂,苔錦含碧滋。已是暮春,太原城中?所種?杏花正至盛花期,雲蒸霞蔚,香氣撲鼻,氛氲繞高樹。
也是這時候,太原段的治河工程終于大體完工。
設水門、鑿支河、疏浚黃河……整個工程征調了三萬民夫與五萬太原守軍,歷時一百八十天才完成。最後一段河段竣工之?日,太原郡郡守同?謝明庭泛舟河上,看着清波搖漾的河水不由感?慨:“還是謝大人有辦法?,老朽活了這許多年,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黃河水變清呢!可見是‘聖人出,黃河清’吶!”
這話裏既有贊嘆欽佩也有吹捧,謝明庭道?:“不敢。”
“其?實黃河水也不是一直就是濁的,只不過近來上游百姓大量砍伐河道?旁的樹木,致使?泥沙無固,流進黃河,自然也就形成淤泥了。”
而這次,他采用“束水沖沙”之?法?,在某些水流不大而泥沙頗的地方收緊河道?,利用水的沖力将河床底部泥沙沖出去,從而清淤防洪,這才換來這條水渠的清澈。
但他也很明白,如此大費周章,換來的也不過是一時的清澈。等到夏日下大雨,上游的淤泥依舊會被黃河水沖下來,只不過屆時他們有了這些足以抵擋河沙的各個工程,不至于再讓洪水決口?、泛濫成災了。
黃河流經多個郡,治河絕不是一郡之?事?,而需多地聯和。他在心中?盤算着歸京後要可上書陛下,請求成立專門部門負責治理黃河。猛然瞧見河岸上開到荼蘼花事?了的闌珊春景,忙問?:“今天什麽日子了?”
他這段時間廢寝忘食,一心全都撲在河道?上,一連三個多月都住在河道?旁臨時搭建的小木屋裏,每日一睜眼便是奔騰呼嘯的黃河水,景色幾乎日日相同?,自然也就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連上月自己二十五歲的生辰都忘記了,哪記得?今夕何夕。
什麽日子?
太原郡守微訝片刻,旋即答道?:“三月廿九了。算起來,這河道?修了小半年了,如今可算是修完了,我們身上的擔子也總算可以輕些了……”
“謝大人,今晚留下來,陪本官喝一杯吧?”
三月廿九……
謝明庭恍惚回過了神,衣袍下手掌不自覺握緊。
“不了。”他平靜地婉拒了,“內子身懷有孕,四月就得?臨産。我之?前也上書陛下,請求她允我一個月的陪産之?假。如今既然河道?修理完畢,還望府臺放我回去赴約。”
郡守奇道?:“可你現?在回去也晚了啊……”
并州到洛陽,就算是騎馬,也至少是十日的路程。若是天氣不好,遭遇雨雪,半個月二十天也是有可能的。等他回去,說不定?老婆都生了。
“再說了,不就女人生孩子麽?女人并不都得?經那一遭麽,有什麽好擔心的?”
“這不一樣?。”他斂眉喃喃,“我答應了她要回去,就必須回去。”
既有聖诏,郡守便沒再勸。謝明庭當即返回城中?,從驿站裏挑了匹良馬,立刻出發?。
他只收拾了很少的行裝和幹糧,一路星夜兼程,半日即跑了原本一整日才能跑到的一百裏路程。饑食幹糧,渴飲林露,每到一處官驿就得?換一匹馬,以确保馬速。一日間最多只休息兩三個時辰,其?餘時間則幾乎全在路上,風雨無阻。
就這樣?,從太原到洛陽,原本至少也需十日的路程,竟被他硬生生跑得?只需五日。終于四月三日下午抵達了洛陽城下。
連着五六日的長途奔襲,謝明庭這時已極盡疲憊,唯伏在馬背上,深深喘氣。喉嚨中?尚泛着血腥。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洛陽城。
再等等,再等等他。
但願,他還來得?及。
*
內城,清化坊。
識茵家中?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她今日羊水破得?突然,分明還有半個多月才生産,今日卻不小心滑了一下,雖被雲袅穩穩扶住,卻也因此破了羊水,小臉兒都疼得?皺作一團。雲袅忙叫人去請穩婆:“不好!夫人怕是要生
?璍
了!”
還好女醫和穩婆都是早就備下的,侍女慌中?不亂,忙将人都請了進來,又請了謝氏過來助陣。雲梨小姑娘則被趕至了院子裏,聽着姐姐痛苦的哭聲?和穩婆們的催促聲?,吓得?花容失色。
她們不斷在喊:“用力,快用力啊!”
“夫人,用力啊!”
“給夫人含參片,可別暈過去了。”
識茵已因劇痛疼得?小臉煞白,眼前都是模糊的熱淚,耳邊也一陣放空的盲音,哪裏辨得?清那些聲?音。
她只是在想?,郎君呢?
生孩子真的好疼啊,他不是說他要回來的麽?為什麽又要騙她啊……
産房中?諸事?忙亂,也就沒人顧得?上院子裏的小姑娘。院中?,雲梨聽着姐姐那一聲?聲?凄厲的慘叫聲?到最後幾乎沒了聲?音,急得?小臉上滿是汗。
忽然,她瞧見院子裏一樣?慌亂的陳礫,眼前頓時一亮。
“你去叫他弟弟過來呀!”她跑過去,焦灼地扯他袖子,“就說,就說謝明庭回來了!快去!”
陳礫原也急得?焦頭爛額,聞此霍然開朗,當真出府去尋謝雲谏了。正巧謝雲谏又新得?了幾匹上好的雲煙緞,從馬上跳下,鬼頭鬼腦地在府門外張望,琢磨着是否要進去看看她。
他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着茵茵了。
畏懼着人說閑話,他連在她家門口?都不敢停留太久,偏偏心裏又放心不下,還得?替哥哥送信,整得?他每次來送個什麽都跟做賊一樣?丢下就跑,實在丢人。
于是又忿忿在心裏罵哥哥。就不能少些信嗎?成天哪那麽多酸言酸語,非得?讓他送!
這時,陳礫忽如旋風一般沖了出來,二話不說要拉他進府。
“二公子,二公子!夫人要生了!快!您快過去!”他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茵茵要生了?
謝雲谏幾乎從地上彈起來,把布匹扔給他,匆匆就往府中?去。
然而未邁出幾步,又停下。謝雲谏惱怒地瞪他:“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茵茵要生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陳礫哪有心情看他在這兒避嫌,不由分說就将他往裏推。院子裏産婆女醫正端着水往産房中?趕,見到他,猶當是謝明庭回來了,臉色一喜就拽着他往産房跑,一邊跑則一邊喊:“夫人,郎君回來了!您用力啊!”
房中?凄厲的叫聲?驚得?謝雲谏背上亦被冷汗濕透,一時也忘了避嫌,踉跄着被人拉進去,一顆心因擔心而急劇跳動。
房門打開,撲面而來的血腥氣。還是謝氏回頭瞧見他,急忙喝止:“姑爺不能進産房!快送他出去!”
謝雲谏這才如夢初醒,他這是在做什麽?!匆匆掉頭就走?。
幸得?這時,産床上傳來一聲?清晰無比的嬰兒啼哭聲?,緊接着是産婆驚喜的聲?:“恭喜侯爺,恭喜夫人,是位小千金!”
院外,才匆匆趕回來的謝明庭忽然停滞了腳步!
衆人懸于心口?的巨石也都跟着落地,雲梨臉上一喜,還不及跑進去賀喜,瞥眼瞧見突然回來的謝明庭,臉色頃刻又一白。
這時,房中?的産婆們又忙将謝雲谏推了出來,尋了剪子去剪嬰兒臍帶、安置産婦。門扉“砰”的一聲?重又合上,謝雲谏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推進去推出來,一擡頭,兄弟倆恰好打了個照面。
“哥……”他尴尬地笑笑,“你聽我解釋……”
謝明庭薄唇僵硬地抽了下,什麽也沒說。他別開弟弟,匆忙朝産房走?。
*
識茵再次醒來,已是深夜。
她因生産已耗盡太多氣力,生下女兒後就昏睡了過去。直至此時才慢慢醒轉過來,睜開眼,那魂牽夢萦的丈夫正坐在榻邊,滿含關懷地望着她,眸中?月淡風輕,柔情脈脈。
識茵霎時便清醒了過來,蛾眉舒展,對他露出個虛弱而歡喜的笑:“明郎……”
他終究還是趕回來了。
她就說生産的時候迷迷糊糊聽見有人說郎君回來了,原本虛弱透了的身子霎時盈滿了力氣,掙紮着将女兒誕下。原來真的是他啊……
“別動。”見她掙紮着要起,謝明庭忙道?,又問?她,“好好躺着吧。還疼嗎?”
話一出口?,又覺這話有些虛僞。她整個人都虛弱得?如同?清晨将要消散在天光裏的露珠兒,睡了這許久,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手腳也是冰冷,他替她捂了許久才終于有了一點點熱意,又怎會不遭罪呢?
果不其?然。識茵點點頭,有些埋怨地道?:“你說疼不疼……”
即使?已經生産,她這會兒身體仍是鈍鈍地疼,直接将她從夢中?疼醒了。又想?起那剛生下來的女兒,忙問?他:“孩子呢?你見過孩子了嗎?是個女兒呢,你喜歡嗎?”
“當然。”謝明庭不假思索,“只是茵茵,我們就要這一個好不好?我實在不想?你再受一次罪了。”
實則他連孩子也不是很喜歡,如果可以,他倒希望他們一輩子也沒有孩子。偏偏她從前很想?要。
如今,既有了女兒,也就夠了。反正他體內流淌得?也不是什麽高貴至極的血液,有什麽傳下去的必要呢?
識茵只笑:“你不想?要兒子了啊?”
“你可是陳留侯呢,沒有兒子,将來爵位要傳給誰?”
“女兒就不可以襲爵嗎?”謝明庭反問?。
怕她多想?,又擒着她一只手放在唇邊吻了吻,眼中?不無心疼:“放心吧,我不在意是兒子還是女兒的,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我都喜歡。我們有女兒就夠了,我也不會再讓你受罪了。”
“孩子母親在帶呢,你安心睡吧。”
可惜識茵眼下卻沒有睡意,她見他眉眼間确無不悅之?意,的确是不在意男女,這才滿意地笑了笑,道?:“我想?給她取個小名。”
“就叫‘兕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