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精修版)
    次日謝明庭賦閑在家, 無所事事,便帶了她去往對岸的西山。
    這裏?自前朝的前朝前魏朝開始便是處造窟建寺的好去處,其中不乏前魏朝營建的皇家石窟賓陽洞與王公貴族開鑿的古陽洞。在前魏滅亡後, 曾遭受後來者的毀壞與?打?擊,直至本朝太|祖龍飛九五, 重複魏之基業, 才命人修複, 加以看顧,但總的來說已經失去拜佛之功效了,反是因洞窟內留下的造像與?題壁而?聞名。
    太上皇永昭一朝, 又下令将石窟納入太常寺的管轄範圍, 派遣專人守窟, 若百姓要入窟參拜,須得征求同意。因而?幾人到達的時候,石窟之下并無游人,謝明庭向看守佛窟的僧人說明來意, 遂得以進窟。
    摩崖石刻, 彩塑恢弘,皆褒衣博帶, 聖潔肅穆,清像秀骨。
    以石刻雕就的巨大蓮花紋、忍冬紋及伎樂天等浮雕彩塑高懸洞頂, 皆飾金粉,在陽光照射下熠耀奪目。洞中, 一尊大佛慈眉善目, 體态修長。含睇若笑, 溫柔和善。左右兩側各有立佛、弟子、脅侍菩薩若幹。
    “這是前魏世宗為他父親高祖孝文皇帝所修的洞窟。”
    謝明庭與?她介紹,又指了洞中前壁南北兩側的四層精美浮雕與?她:“第三層就是大名鼎鼎的《孝文皇帝禮佛圖》與?《文昭皇後禮佛圖》, 亦是前魏的世宗為他父母所修建的。”
    識茵循着他的介紹細細欣賞了一會兒?,浮雕彩塑,氣韻生動?,身在浮雕之下,原本冰冷的石塑浮雕都似在石壁上流動?起來,皇家出游禮佛的宏大場景俨然眼前,實是不可多得的石雕精品。
    她轉過笑臉來瞧他:“郎君知道?得可真多。”
    女孩子的笑,明媚盈盈,若夏日芙蕖上停歇的初陽金光耀眼,滿眼又都是傾慕。謝明庭面色微不自然,略移過了眸去。
    識茵欣賞了一會兒?浮雕,經年的記憶重被喚起,她怔怔走得更近了些:“這裏?的壁畫,果然和阿娘說的一樣?美。”
    “你阿娘?”
    她點點頭:“小時候我阿娘曾經和我提過,說伊闕的石窟座座都是精品,賓陽中洞的《帝後禮佛圖》更是精品之中的精品。”
    實則謝明庭幼時也曾與?弟弟、父親到龍門游玩,但每每父親總是将?他們倆扔給陳管事,自己孤身離開。他起初不懂,還當父親是來拜佛,後來才知道?他是和友人相約來此,以筆墨丹青将?大佛和浮雕入畫。
    這也算是二人少有的能?聯系起來的幼年經歷了,但憶起父親,謝明庭的心情便不是很好,面色一時微沉。
    識茵觑了他冷峻的側臉一晌,又把心中的話默默咽了回去。
    她提起阿娘,原是想他能?問幾句,這樣?她就能?順勢告訴他母親的事了,再由他出面去請那位大伯幫忙,再合适不過。
    但幾日相處下來,他真真就是表裏?如?一的冷情。就算是夜間?,也不會多問她一句。
    那麽……到底要不要主動?和他說起阿娘的事呢?他又到底是誰呢?
    正當她還在猶豫之際,謝明庭忽然轉身欲要離開。她愣了一下:“來都來了,郎君不拜拜嗎?”
    謝明庭輕輕搖頭:“我不信這個?。”
    識茵則怕他沖撞了菩薩,開口道?:“那郎君等等我好不好,我來拜。”
    她走至佛前的蒲團前跪下來,閉眼默念:“……伏願龍天八部,長為護助,國祚永隆,百姓安泰。”
    “次願……”
    她忽然睜眼轉眸過來,笑眼盈盈地睇他:“次願,洛陽謝龍骧謝将?軍,承此善緣,萬福雲歸。體任多康,永無災障。”
    謝龍骧,謝将?軍。
    謝明庭唯在心裏?将?這兩句話過了一遍,面色無波無瀾:“茵娘不該喚我郎君嗎,說什麽謝龍骧謝将?軍。”
    識茵滿眼無辜:“可郎君的官職就是龍骧将?軍呀,謝龍骧是妾的郎君,妾的郎君就是謝龍骧謝将?軍。佛祖又不知道?妾的郎君是誰,妾這樣?說有什麽不對嗎?”
    有什麽不對。
    謝明庭唇角微抽,心底卻不受控制地泛開了一絲惱意。
    她明明可以直接說郎君,卻偏要畫蛇添足地說什麽謝龍骧謝将?軍。
    所以,這又是她的試探嗎?
    他默了一息才道?:“說出來,也許就不靈了。”
    識茵則笑着挽住他一邊胳膊:“心誠則靈。我對郎君的心日月可鑒,佛祖在上,一定會聽到我的祈禱,好好保佑郎君的。”
    聞見這聲?郎君,他面色這才和緩了些,識茵又撒嬌道?:“好累啊,郎君背我回去嘛。”
    他沒?應,但走出石窟後,倒是十分體貼地蹲下來任她攀上肩背。識茵順勢摟住他脖子,笑得甜甜的:“郎君最好了。”
    *
    石窟中除有佛塑之外還有古陽洞的書法可看,皆前魏朝的王公貴族發願之文,于文學上無所造詣,但單論?書法,确是道?得上一句魄力雄強、骨法洞達,自前朝始便有人來此拓碑練習。
    識茵也對書法感興趣,身在郎君的背上,指揮着他在各方造像記下走走停停,最終久久地停駐在那方《北海王元詳造像記》之下。
    她趴在謝明庭肩頭,抱着他胸,下巴則親密抵着他肩,柔柔弱弱若一只小貓模樣?,出神地看了許久。
    久也沒?有聲?響,謝明庭不禁回頭去問:“你喜歡魏碑?”
    時人學書法,多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二人為佳,他卻獨愛魏碑那有如?刀刻的質樸雄健,可惜書碑之人多為不知名之人,也就不受推崇,可謂少有知音。
    他沒?想到,顧識茵會喜歡。
    識茵正趴在他背上,聞言欲答。二人的距離原就挨得極近,如?此一回頭,他鼻尖便輕輕擦過女孩子柔嫩白皙的側臉,拂動?一層熱密的酥意。
    識茵唬了一跳,四目相對,臉上迅速地紅了。
    謝明庭也有些不好意思,轉回頭去。識茵有些臉熱,撩了撩頰邊一絲被他蹭落的鬓發:“妾祖上是南人,從小學的是南碑,雖也稱得上溫雅娟秀,可未免閨閣氣太重
    依譁
    ,今日得見龍門碑帖,倒是收獲頗多。”
    “我很喜歡這裏?,謝謝郎君今日帶我過來。”
    謝明庭不言。她眼中笑意溫和沄沄,如?春日華光,如?星河熠熠,或流淌、或倒映于水面,湧動?一湖的波光漉漉。和往日在他面前的笑容迥乎不同。
    而?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竟也勞得她真心誠意地道?謝,這只能?說明,既同意了做她丈夫,但他也确乎沒?盡到幾分丈夫的責任。
    觀賞完古陽洞,謝明庭背着識茵下了石階,見天色不早,便欲下山渡河離開。
    此時夕陽漫天,透過森森古樹漏在林間?也沾染幾分森冷的涼意,密林間?群鴉亂飛,飛禽走獸聲?不絕如?縷。一只幼貓匍匐在石階旁雜亂的草叢裏?,渾身雪白,眼瞳如?墨玉,喵嗚喵嗚地叫着,像是失了親,很是可憐。
    大約女子天生就是疼愛這些小家夥的,看見貓兒?,識茵霎時便走不動?道?了。
    說來也是有緣,見了生人,那貓竟也不鬧不跑的,軟軟糯糯地朝他們身前拱。識茵忙從他背上下來,将?貓兒?抱進了懷裏?。
    “郎君,郎君。”她撫着貓兒?的脊背,又怯怯地拉謝明庭袖子,“我們撿回去養嘛,小貓好可憐啊。”
    謝明庭淡淡睨了她一眼,女孩子眼中星光般閃爍着瑩瑩的光,很是期待的樣?子,遠比往日裏?那個?總是披着一張柔順的皮對他撒嬌賣癡的女子可愛許多。
    她頸上還戴着那串他親手系上去的鈴铛,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樣?,也像極了貓兒?。一大一小兩只貓兒?都在祈求着他的收留,也着實讓人不忍拒絕。
    “好。”他應道?。
    回到別院時已是竹影漏金,夕陽攜着潇潇的竹影透過月洞窗映在內室的牆壁上,屋外風吹,蕭蕭似鳴雨聲?。滿牆竹葉也跟随而?舞。
    那只新被帶回來的龍門貓被取名湯圓,被安置在卧房裏?為它新做好的窩中。用過晚飯後,距離入寝尚有一段時間?,識茵便在書案前依着白日見過的龍門法帖,一筆一劃地練字。
    她原學南碑,後來也學衛夫人小楷,字跡娟秀有餘,力量感卻不足。而?她今日在古陽窟中見到的那些造像記卻遒勁沉穩,神采飛揚。她挪筆細細地回想着,想要将?新領悟的筆意融合進原先的書法中,是以遲遲沒?有下筆。
    謝明庭沐浴完畢、用毛巾攘着濕發走出來時,瞧見的便是她挪筆靜思的模樣?。暈黃如?月的清光下,粉胸半掩,玉肌如?雪,青絲柔順如?瀑地垂在肩上,整個?人都被柔光籠罩,宛如?一枝袅袅泛崇光的海棠。
    燈下看美人,比白日更勝十倍。他眼睫微微一顫,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在想什麽。”
    識茵回過身,對他露出淺淡的笑意:“在想下午見過的碑文,想着如?何落筆。”
    “郎君,你來得正好,你教教我嘛。”
    知音難求,何況是她。謝明庭依言在她身後站定,一只手握住她執筆的那只手,手把手地教:
    “碑體和其他書法體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用力,它畢竟是刀刻的,所以頗具力量感。着力點也在于筆劃的中間?,而?不是兩端。”
    “像這樣?……如?果是方筆,就從側鋒切入,行?筆中逐次平推,行?筆要幹淨爽利;如?果是圓筆,就從中鋒切入……”
    他握着她手,一筆一劃教授得十分認真,更循着記憶,将?白日那篇《北海王元詳造像記》一一默下,行?文用筆,竟與?白日在洞窟中所見分毫不差。
    識茵敬佩地感慨:“郎君知道?得可真多。”
    她知道?他的字寫得不錯,狀似金戈鐵馬,大氣磅礴,卻沒?想到,連這風格迥然不同的碑學體也寫得如?此好。
    等等。
    風格迥然不同?
    她面色一僵,因想起當日在他房中看見的另一筆字體,沉毅雄拔,法度謹嚴,比起他的字,才更與?眼前的魏碑體相近。
    可是,那不是郎君的字,而?是那位大伯的……
    她的沉默未免有些久,謝明庭瞥她一眼,忽然反應了過來。
    他道?:“幼時父親常帶我與?……兄長來龍門,父親作畫的時候,我就和兄長在洞窟內研究這些文字。是以我們的字體,都曾取法于魏碑。”
    這解釋尚且說得過去,識茵點點頭,依舊有些魂不守舍。謝明庭又讓她自己寫,她想了想道?:“那我試試吧……”
    她說着,提筆揮肘,在紙上題下一句詩:願為雙黃鹄,比翼戲清池。偕情欣歡,念長樂佳。
    顧識茵同謝雲谏永結同心。
    謝明庭在她寫出她名字時還不覺,待她寫完,視線忽然一滞,死死停留于如?雪紙箋上弟弟的名字。
    原先柔情缱绻的氛圍已完全消失,空氣中彌漫的,是感官愚鈍之人也能?察覺到的冷凝。識茵卻佯作不知地回頭,帶了點薄嗔地喚他:“郎君……你怎麽了。”
    “你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怎麽了,是因為不喜歡茵茵、所以不想和茵茵永結同心嗎?”
    說着,她目光鎖在他臉上,想從那怔然中打?探出什麽不同尋常的情緒,心跳微微加快,一顆心幾乎躍至了嗓子眼!
    是她錯覺嗎?從白日的許願,到現在的婚箋,她說起他的名字,他臉色肉眼可見的不好。
    謝明庭卻是極快地反應了過來,薄唇逸出二字:“怎會。”
    話雖如?此,他心中實在難以抑制地蕩開了一絲薄怒——他算是明白了,從白日在佛前替雲谏祈求平安,再到現在寫這樣?的句子,她就是在故意試探他!
    是,他是個?假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弟弟的替代。可親也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難道?過了這麽久,她心裏?也沒?有一絲一毫地将?他當做丈夫嗎?
    她一直在懷疑他。
    可,既然懷疑,她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和他親近?又作出那些嬌癡之态,讓他以為她是喜歡他的?
    是,喜歡他這個?人,而?非“謝雲谏”這個?身份……
    狡猾的貓兒?還在正大光明地打?量着他、等着他的反應。謝明庭餘怒未消,漠冷地回過神來:
    “你是我自己遇上的女子,我們飲過合卺,常言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茵娘又怎能?懷疑我不喜歡你?”
    說完這一句,他也不顧她面上是何神情,忽然用力攬過她腰,往書案上一提,唇便覆了上去。
    識茵被他以手撐着後背,被迫仰着頭承受着那似帶着怒意的炙熱親吻,鋪天蓋地的沉水香似張密網将?她縛住,她臉上一紅,頃刻軟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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