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原42)
    他的喂并沒有別的什麽含義, 正當識茵還?不解其意之時,玉白如?瓷的手,已将一粒肉丸舀至她唇邊。
    “吃啊。”他語聲溫軟, 哄稚子吃飯一般,“這不是你最喜歡的蓮藕丸子嗎, 不好吃嗎?”
    他有些詭異的溫柔, 識茵心中莫名有些害怕。想了想還是不欲和他撕破臉, 張口任他将那枚肉丸送了進去。
    飯菜不冷不熱,入口正合适。但她仍是有些被連同丸子送入的湯汁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星星點點的湯汁, 有些許濺到他潔淨的衣袍上。
    謝明庭也不惱, 不急不緩地替她順着背, 一面端了盞茶水給她,毫無不耐之色。
    而一勺喂完,他的另一勺也遞了過來,這回她主?動張口, 把飯菜咽進口中。
    謝明庭眼神微閃, 微微勾唇。
    看,她這不是?會吃麽?
    既然那些卑微的乞求也不能換來她的回心轉意, 就逼着她好了。
    逼着她吃,逼着她選他, 逼着她愛他。
    誰叫她總這樣倔強,不撞南牆不回頭?。
    如?是?, 被他置于懷中喂完整頓飯, 已是?一刻鐘後。當他将又一片生魚片遞到唇邊時, 識茵輕輕搖了搖頭?:“我吃飽了。”
    他便?放下筷子,撤走案盤碟碗, 動作優雅又慢條斯理地替她漱口擦淨唇上油漬,又親替她倒了碗水漱口。
    撤下來的餐具都交由雲袅帶了出去。兩人之間,既無溫情,也無争吵。
    識茵悄悄睨一眼他冰玉無溫的側臉,頸後又生出一片寒氣。
    若說從?前的他讓她感?到憤怒,如?今眼前的這個謝明庭,卻只讓她感?到害怕。
    他的溫和是?假的,他的冷靜也是?假的,這些,只不過是?掩埋岩漿的一層薄薄的掩蓋,一旦惹惱他,就會立刻釋放。
    瘋子是?可怕的,因?為那意味着不可控。所以,她絕不能再和他起大的沖突,還?是?得假意順着他,讓他盡快放她出去。
    是?的,順從?他。
    真是?可悲啊,明明是?他把她像只金絲鳥一般關?在這兒,她卻還?得裝作歡喜地接受這樣的命運……
    她想得出神,連那落在眉眼處細細描摹的長?指也不覺,冷不丁回過神來,察覺落在頰上的冰冷溫度,又是?下意識地躲閃。
    視線對上,瞧見她眸中的畏懼,謝明庭心中也好似被蜂停栖,微微一疼。
    她是?在怕他嗎?
    他嘆了口氣:“怕我做什麽呢,你無須怕我。”
    “我既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強迫你。”
    ——我只要你,還?和從?前一樣愛我。
    識茵聽出這話似還?有幾分清醒,心頭?那種詭異的恐懼才淡下去些。她壯着膽子反駁:“你只是?把我關?在這兒,當你的金絲鳥。”
    “你要一直這般乖,我們又何須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謝明庭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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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氣息拂在臉上,若春溫藹然:“再說了,現在才說這話,茵茵不覺得晚了嗎?我給過你很多次和好的機會,很多次,我摒棄尊嚴地求你,央求你。是?茵茵自己不願啊。”
    “茵茵,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不要選他,不要撇下我,我會瘋的。你為什麽就是?不聽呢?”
    他騙婚在前,竟還?口口聲聲指責她移情別戀。識茵心中都激起一陣無助的憤懑之感?,面上卻佯作哭起來,眼淚紛紛如?珠:“不,明郎,你,你不能這樣……”
    “你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你想要我的身子,那也拿去就好了。可是?你不能把我關?在這裏,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金絲鳥。”
    何況何曾比得上金絲鳥呢?他把她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裏,竟是?連那鎖向金籠的鳥兒也不如?。
    清貴蘊藉的陳留侯,身負萬衆期許的大理寺少卿,又怎能做這種非法囚.禁的勾當?
    謝明庭,他當真是?瘋了嗎……
    “那又如?何?”
    她眼淚實在太多,謝明庭上手去拂,神色溫柔:“從?前我求着你,你不願意。現在知道在這裏不好了?是?你自己選的啊。我說過的,別不要我,否則我會瘋。你同一個瘋子又講什麽道理呢?”
    “茵茵,我也不想這樣的。是?你要撩撥我,既說愛我,又不要我,抛棄我,丢下我,如?今,又豈能怪我。”
    “讓我放手,除非我死。”他持起她一只白皙柔嫩的手,置于唇邊細細地輕吻着。一面擡起眸笑晏晏地看她,一雙眼如?春陽溫暖耀目。
    他的唇落在指尖時那樣冷,像一柄冷寒的刀。識茵怔怔看着那雙含笑的眼睛,他原就生的好,明明燭光裏五官柔和溫隽如?玉,當真“郎豔獨絕,事無其二”。然而落在識茵眼中,卻似如?有冷寒的刀逼近,一陣毛骨悚然。
    他說,除非他死,他才會放過她……
    有那麽一瞬,她以為她聽錯了。不是?除非他死,而是?她死。
    倘若她不應,便?會被他立刻殺掉,當真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兒。
    這種事,謝明庭是?做得出來的。
    他自己就是?大理寺少卿,明知道騙婚也好、囚.禁也好,都是?不符合《魏律》的,甚至,如?果将他們算作私通,更是?流放兩千裏的大罪。
    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知法犯法,現在更将她假死關?在這裏,瘋成這樣,焉能用常理去忖度?
    她又想起從?前看過的那些律法書,裏面好幾個男子将女子關?在地牢囚禁生子的案子,甚至,為了防止她們逃跑,還?會套上鐵鏈……
    現在,她無疑是?她們中的一員。
    眼下他還?肯裝一裝,她若不從?,是?不是?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拿大鐵鏈子來鎖她,用籠子來關?她,再給她下藥,然後就是?沒完沒了地強迫和生子。
    他若用孩子拴住她,那才真是?想跑都跑不成了!
    她實在害怕,蘭露未幹的小臉兒都寫滿了彷徨和無助。謝明庭忽有片刻的不忍,放柔聲音道:“好了,良宵苦短,現在,不要再說這些掃興的話。”
    “你看,這屋子是?不是?和我們從?前在伊闕時一樣,我是?特意這般布置的。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嗎?”
    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害怕之中,沒應他半個字,就像尊廟會裏的泥雕木塑,毫無意識。
    謝明庭面色微微一寒,又很快若無其事,冷笑着将她抱去了書案邊。
    整整一個下午,謝明庭都沒有離開那間密室。
    他的确是?如?他所說,沒有強迫她,卻是?将她抱在懷中,仍學着從?前那段在伊闕的日子,與她共讀詩書,共撫瑤琴。
    ——自然,這些都是?他執着她的手做的,她不理,他便?自顧與她講着那些清麗的文?字,彈奏着那些纏綿的琴曲,言笑晏晏,絲毫不為她的冷漠介懷。
    他甚至——心血來潮地執着她手,重新寫了一遍當初她在伊闕時寫下的那幅字:
    偕情欣歡,念長?樂佳。
    謝明庭同顧識茵永結同心。
    再不是?從?前掩蓋身份時所寫的弟弟的字跡,一撇一捺,峻整而蘊風骨。寫完之後,他滿意地舉起整幅字來觀賞了一陣,回眸過來,含笑睇她:"還?是?我們倆的名字寫在一起更般配,茵茵,你覺得呢?"
    溫柔脈脈,柔情缱绻。識茵卻是?不寒而栗。
    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反應,也不是?要她的回應。他只是?自顧自地演着這場情深似海的獨角戲。仿佛她就不是?個活生生的人,只是?他的傀儡,那麽,她的反應的确是?不重要的。
    室中與世隔絕,難辨時辰。夜裏沐浴歇下後,他在她身側躺下:
    “可以嗎?茵茵。”
    識茵被他折騰了一天,精神備受折磨,身心俱疲。她漠然看着黑暗裏的昏暗帳頂:“你想弄就弄吧。”
    大概她之于他,終歸是?為了這一件事的。
    只是?心間到底有些委屈,眼圈一澀,睫畔便?添了幾顆玉珠兒,再沿着腮邊一顆一顆落下,打濕雪白臉頰。
    暗影在眼前拂落,清沉的嘆聲自耳邊傳來:“哭什麽呢。”
    他輕嘆着道:“不要哭,茵茵,郎君帶你赴極樂不好嗎?”
    “你失去雲谏這個丈夫,卻還?有我,我會比他更加愛你。所以又為什麽要哭呢?”
    唇如?絲綿拂過她淚水漉漉的臉頰,将那晶瑩剔透的淚珠一顆顆銜進唇中。再回到她耳畔,低低唱道: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那正是?當日香山寺腳她故意唱來向他“表白”的《菩薩蠻》,言女子對男子的切切誓言,除非河枯石爛、白日參星現、北鬥向南才會和情郎分開。如?今聽來,卻似她的魔咒,是?在嘲笑她的自作自受。
    識茵心裏一恸,阖上雙眸,就此陷入了黑暗。
    ……
    夜幕深藍,明月高懸。商陽院的靈堂裏,謝雲谏仍着齊衰,因?着為妻守喪,一整日的滴水未沾。
    他的兩個親衛謝疾和謝徐看不下去,便?端來了水:“郎君,且用一些吧。”
    歷來男尊女卑,夫為妻守靈并沒有那麽多的規矩,喝水也不算違背禮儀。但謝雲谏卻搖搖頭?,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道:“我沒事。”
    時至如?今,即使身在茵茵的棺椁前,他還?是?生不出半分真實感?,不能置信,那前日還?好好的新婚妻子會突然香消玉殒,連她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幹涸發?紅的眼眶又滴下淚來,他冷靜下來,又一一拭去,問:“你們覺不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跷?”
    “會不會,是?吳郡陸氏和吳興沈氏那幫人伺機報複?”
    他這次南去查案,大大得罪了江南諸郡的幾個士族,其中,被他緝拿歸案的主?犯、前建康郡守陸靜即出身吳郡陸氏。
    陸氏在當地根深蒂固一手遮天,曾想行?刺他,在朝中也廣有內應,未必沒有可能是?他們出手。
    謝疾謝徐兩個互看一眼,亦是?犯難。
    他們都是?陳留侯府的家生子,此次跟随二公子南下查案,不太能了解京中發?生了何事。但也本能地察覺到,那位少夫人的死實在太過湊巧,怎麽看也怎麽像是?有人故意為之。
    這其中最?有可能的,便?如?郎君所言,是?罪黨餘孽。
    “要不,郎君去請大公子幫忙呢?”短暫的思索後,謝疾提議道,“大公子不是?任職大理寺麽?他既判過那樣多的疑難雜案,定?能一眼瞧出端倪。”
    “你說的對。”謝雲谏如?夢初醒,喃喃應道,“我現在就去找長?兄!”
    他扭頭?就往鹿鳴院跑,陳礫正守在門外,見他過來,忙叫住他:“二公子!”
    謝雲谏急道:“我哥呢?我有事要見他!”
    陳礫卻變得期期艾艾起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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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爺現在怕是?有些不便?……”
    不便??這麽早他就睡下了嗎?謝雲谏微惑。
    猝然一陣心悸,旋即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謝雲谏臉色霎時黑沉如?墨!
    茵茵才去了多久,他身為長?兄,理應服以小功之喪,喪期五月。
    而他,竟是?連一天都按捺不住!又和他的“音娘”在房中颠鸾倒鳳!
    這簡直有些過分!
    他既怔然又氣憤,然則為着給妻子守靈,卻還?寸步不得離開。只能長?長?嘆了口氣,淚落潸然地繼續守靈。
    夜色漸深,明月西沉,商陽院燈火未熄的時候,暗室中那一截紅燭已經燃至了燭底。
    室中安靜得可怕,顧識茵早已熟睡過去,瓷白的臉在幽微燭光裏明瑩如?玉,幾縷汗濕的發?貼在額上,雙眸輕閉,像一株才綻盡了芳華的昙花,剎那枯寂。
    謝明庭移開臉時,瞧見的便?是?昏暗燭光裏她一動不動如?死亡般的沉寂。他嘗試着喚她一聲:“茵茵。”
    還?是?沒有回應。
    她很乖順,安安靜靜如?一只貓兒俯在他懷中睡着,一絲呼吸也不聞,連頸上的鈴铛也似喑啞,寂寂無聲。
    謝明庭薄唇微抿,心上終湧起前所未有的滿足。
    這個狡黠得像只貓的女孩子,終究還?是?落在他手裏了不是?嗎?她總那麽多謊言,只在這時候出奇得真實。真實地沉溺,真實地乖順,真實地完完全全地屬于他,一刻也不能分離。
    所以啊,他就要這樣的她。既不肯愛他,就逼她愛他好了。
    *
    次日,清晨。
    謝明庭才從?密室中更衣出來,意料之中地,遇上了尋上門的弟弟。
    “阿兄。”謝雲谏喚他一聲,嗓音卻不複往日的親昵。
    他身上去拿衣架上搭着的、為弟妹守喪的喪服,見弟弟一身雪白、熬紅了眼委屈又忿怒地看向自己,縱使早已料到,心底仍不受控制地漫開了一絲愧疚。
    “你來做什麽。”他壓下了那股情緒,輕描淡寫地問。
    謝雲谏氣道:“你說我來做什麽。”
    “哥,你再荒唐也要有個限度。茵茵前夜才去,屍骨未寒,你,你再怎麽也得意思意思幾天吧,怎麽能……”
    畢竟涉及到兄長?的內帷事,他不好直言,唯像一只發?怒的小獸,赤紅着眼氣結地看他:“你真是?太過分了!”
    意料之中的事。謝明庭不動聲色,唯端起茶水來淺飲一口,口吻淡淡:“那是?你的婦人,與我何幹。”
    謝雲谏眼神一黯。
    是?啊,識茵嫁過來才三個多月,除了自己,誰會在意她的生死。他頹然擺擺手:“算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不管你了。”
    “怎麽了。”謝明庭問。
    他雖是?詢問,實則心裏也猜到。雲谏,哪裏有那麽容易就相信顧識茵的死,大約是?起了猜疑,故而來問自己這個長?兄。
    ——只是?,他現在絕對想不到,做下這一切的,就是?他這個長?兄罷了。
    謝雲谏心頭?稍暖,遂同他說了自己的猜測,提及妻子的死,又激動地落下淚來:“若茵茵當真是?死在他們手裏,我定?要叫那些人血債血償!”
    “阿兄,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了,你一定?要幫我。我知道,在你和母親眼裏或許茵茵算不了什麽,所以她的死你們也就不關?心。可那是?我的妻子,我不信,我不信茵茵會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還?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幫我好好徹查此事……”
    他言辭懇切,說至激動處,眼眶深紅,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
    那只手清晨才碰過識茵,此時卻被弟弟握住……謝明庭眼中掠過一絲銳利的冷光,謝雲谏一怔,哥哥眼中又柔和下來,輕輕拂開了自己。
    “也許吧。”他輕聲說道,“你先冷靜冷靜。現在,不是?什麽證據都還?沒有麽?”
    謝雲谏卻激動起來:“我知道的,一定?是?他!一定?是?!”
    “哥,你知不知道,為什麽聖上先前派去的那些人什麽都沒查出來?為什麽我初到建康的時候,陸靜家裏,什麽東西都沒搜到?”
    “是?有人提前洩露了消息。”他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案上寫下一個“高”字,意指已經致仕的前任尚書令、帝師、太傅高邺。
    “那些江東士族不滿陛下很久了。”謝雲谏道,“我懷疑,高太傅是?他們的後盾。”
    陛下是?女子,其皇位的合法性只在于其父太上皇嬴衍只有她這一個孩子,故而力排衆議,沒有過繼宗室王,堅持立了她。
    他是?位鐵血手段的強權君主?,有他在,群臣莫敢反對。但這些年?随着太上皇的因?病隐退,女帝即位,那些人就想盡辦法地從?陛下手裏争權謀私。這其中,就包括陛下曾經的老師,與其子羽林郎高耀。
    上回他初回京中,便?是?高耀意圖離間他與長?兄,想要他們兄弟內讧。
    只是?不想,他們對自己的不滿,會轉嫁到茵茵一個新過門的女孩子身上……
    他眼裏又聚起濃重的水霧,男兒有淚不輕彈,吸了吸鼻子撇過臉避開兄長?視線。
    謝明庭卻是?微微一怔。
    高家。
    說起來,向陛下彈劾他和茵茵、向蘇臨淵告密指使他去告禦狀,這兩件事的背後就少不了高家的手筆。
    他也絲毫不懷疑,若再不将茵茵假死,他們兩個的事就要被高家捅出來,鬧得滿城風雨。
    他很快回過神,本該安慰弟弟幾句,将禍水東引,徹底将嫌疑轉嫁到高家身上。
    但事情既因?自己而起,要欺騙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心裏實則也并不好受。只淡淡應了一聲,擡手在他肩上安撫地拍了拍。
    正是?這時,陳礫進來禀報,楚國?公周玄英帶着羽林郎高耀前來吊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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