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原41)
    那處着火的地方正是陳留侯府。
    大火已将麒麟院的房舍吞噬大半, 風聲烈烈,搖山振岳。火光之?中,房梁落星一般砸下來, 又激起更大的火。侍女仆婦奔走擡水滅火,幾将麒麟院前的明鏡湖舀幹。
    府中, 武威郡主已被驚動, 正立在麒麟院對面焦急地指揮着仆役滅火。
    謝雲谏手腳冰涼地奔進來, 恰與她撞上,見母親身邊并沒有識茵,忙追問:“母親, 茵茵……茵茵她……”
    來不?及與他寒暄, 武威郡主急得直打他:“你怎麽才回來!你怎麽現在才回來!”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茵茵等了你多?久……”
    她三言兩語地說了事先編好的句子?,只說顧識茵一直在房中等他從宮中回來,後來屏退了下人?一個人?在湢浴裏沐浴,無人?陪在身邊。再加上, 那些個丫鬟婆子?們喝醉了酒, 等到發?現時大火已經燒了起來,識茵——顧識茵早就沒了聲響, 想是火燒起來之?前就已經在浴室裏昏迷過去了。
    謝雲谏聽得一陣耳鳴,還?不?及母親說完, 一把推開了她大踏步朝火光中去。武威郡主驚得眼皮子?一跳,忙同幾個仆婦合力将人?拽住:“你做什麽!”
    顧識茵只是假死, 就算不?是, 這傻兒?子?竟還?想去把人?救出來不?成?
    謝雲谏淚流滿面, 奮力掙脫着:“茵茵還?在裏面,我得去救她。”
    他才回來幾天, 何以?情深至此!武威郡主忿怒的同時又有些擔憂,一雙手緊攥着兒?子?不?放:“莫說傻話了,我們救了這許久也未聞見聲音,新婦子?怕是兇多?吉少,你現在進去,不?是白白送死麽?”
    “大丈夫何患無妻!便是顧氏沒了,母親再為?你娶一房美妻就是了,你難道?還?要把自己搭進去不?成?”
    又在心底暗暗埋怨長?子?,讓陳礫放火燒宅,他可真做得出來!這下可好,要怎麽收場?
    謝雲谏被這一句氣得臉色通紅:“母親怎能這樣說?”
    一個男人?,若是連自己的妻子?也不?救,還?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他掙脫開母親的束縛欲往火場裏奔,這時頸後突然遭了一記手刀,謝雲谏沒有防備,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武威郡主回過頭?,是長?子?帶着陳礫走了過來。
    “先救火,把二公子?扶去休息。”他神色淡然地說。美玉般俊美無俦的面顏在月光下透出深深陰翳。
    今夜的一應事情皆為?他策劃,衆人?心知?肚明,世?子?只怕是打算獨占少夫人?了。幾個知?道?內裏的仆婦噤若寒蟬,扶着謝雲谏下去了。謝明庭又對陳礫道?:“保險起見,給他喂點東西。”
    “侯爺……”陳礫改了口,還?想禀報顧識茵的事,他只漠然點了點頭?。
    武威郡主恨恨瞪着兒?子?:“你可真是你父親的好兒?子?!”
    今夜之?前,她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做到這個地步。
    謝明庭只笑,淡淡然看她:“走到今天這一步,母親也有責任。”
    “是我的責任嗎?”武威郡主當?即火冒三丈,“是我按着你和她上|床的嗎?是我逼着你瞞着你弟弟的?現在知?道?推我頭?上了?”
    “兒?沒有推卸責任。”謝明庭面無表情地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要她與我分開,就連她自己,也不?可以?将她從我身邊帶走。
    至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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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如何,雷霆雨露,我自去領。”
    “還?有,您不?配提父親,以?後別再提了。”
    說完這一句,他輕輕拂開陳礫走了過去。身後,武威郡主面色乍白。
    “這真是……”她氣急敗壞地要罵兒?子?,然憶起他那毫無感情的末句,竟如被懾住一般,硬生生地忍下。
    *
    謝明庭沒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往了鹿鳴院後的竹林,坐于白石之?上,橫琴在膝,十指輕拂。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
    是上古時流傳下來的琴曲,叫《風入松》。
    琴聲悠揚,如綿延不?斷的水紋,一聲一聲,在竹葉蕭蕭中擴散,寥遠清曠。于寂靜長?夜中,有如從亘古長?夜裏而來的蒼然寂寥。
    夜風肆虐,明月如霜,将竹林中紛飛的竹葉都渡上一層明瑩瑩的白霜,千片萬片,若疾雨朝他打去。他仍渾然不?覺,閉眸撫琴,披散的長?發?在夜風中輕揚。
    不?遠處的天空,大火依舊烈烈。
    這場火直至半夜才完全撲滅,大火不?僅燒毀了麒麟院,連與它相隔不?遠的鹿鳴院也沒能幸免,被燒毀三間廂房兩間抱廈,錦茵芳樹皆成枯骨。
    次日,謝雲谏醒來時已是在母親的臨光院中,房中一應挂上喪幡,入目是刺眼的蒼白。一縷晨光自窗間洩進,兄長?謝明庭正坐在床畔:
    “節哀順變。”
    “母親已命人?将新婦停靈在商陽院,你去看看吧。”
    他眼中情緒掩在低垂的睫翼之?下,那張始終有如古井無波的臉,直至此時也是冷冷冰冰的,聲音亦然。
    謝雲谏一瞬紅了眼眶,滾滾落下熱淚。
    他之?所?以?下江南,制造這場假死,不?就是為?了立功給她另掙一份家業麽?
    可現在,他才剛獲爵位,還?沒來得及讓茵茵受封诰命,便已天人?永隔。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上天就好似給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分明昨天他走時茵茵還?好好的,現在……
    “我去看看她。”他擦了淚,腳步虛浮地下榻。謝明庭也未攔他,親自取了搭在架上的衣裳替他披上,送他過去。
    雲谏歷來重情,一時放不?下也是情理之?中,也總要他親自看上一眼他才會相信。
    他也知?道?這事瞞不?了多?久,雲谏是武人?,卻?不?是傻子?。
    反正,再過幾天他就該走了。等到那時候,雲谏就是想追究也晚了。
    新婦的靈堂設在商陽院,這本是處廢棄的院子?,因謝雲谏的麒麟院已被燒毀,便選了此處。
    門戶洞開的正廳內已經擺放了一尊喪床,上面放置着少女的屍體,用白布蓋着臉。其後牆壁上懸挂着一幅大大的“奠”字,四處亦挂着喪幡、祭幛、引魂旌等,觸目皆白。
    喪床的四周擺放了一圈圈白色蠟燭,像是一盞盞引魂燈,引領着少女的魂魄歸于永生。棺椁之?前另置了個火盆,幾名侍女正蹲坐在火盆前幽幽地哭,一邊往火盆裏撒着紙錢。
    “二公子?。”見他進來,幾人?忙都行禮。
    “你們都下去。”他啞聲說。
    幾個侍女默然無應,她們也是新買進府的奴隸,一切自然遵從主家吩咐。謝雲谏又焦急地走進屋來,先要開棺察驗,又因走得太急,險些被門檻絆倒。謝明庭在後攙扶了一把。
    屍體上既蒙着白布,他上手要去揭,卻?被兄長?攔住:“你還?是別看的好。”
    “新婦的臉已被大火燒去,若是她還?活着,定然不?會願意你見到這樣的她。”
    謝雲谏長?嘆一聲,潸然淚落:“我想再看看她。”
    他眼中淚光閃爍,固執地掀開了白布一角,當?目及那張已經被燒成黑炭的臉時,雙淚再止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歷來皆以?剛強面目示人?的青年郎君,此刻泣不?成聲,回身緊緊抱住了兄長?。
    謝明庭由着弟弟抱着自己哭,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和人?比賽騎馬輸了後撲進他懷裏來嚎啕大哭一般,亦或是他心愛的小狗死去之?時,他也總是這般傷心的。
    雲谏,從來就是一個溫軟良善的郎君啊……茵茵死了,他自然是會傷心的。謝明庭想。
    “別哭。”
    手撫着弟弟的背,他淡淡然說:“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弟妹既從天地之?間來,如今也只是回歸于天地罷了。并沒有什麽可值得傷心的。”
    “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向前看吧。”
    謝明庭自幼學的是莊老,安慰起人?來也是道?家那一套,輕飄飄的,自然也不?能給人?以?慰藉。謝雲谏淚水潸然,頭?依舊埋在哥哥溫暖寬闊的肩上,仍在輕輕地抽泣。
    “好了。”武威郡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浸着濃濃的悲傷,“現下既然見了,就入殓吧。”
    她身着喪服,鬓插白花,也算是為?那新過門的兒?媳戴孝:“茵茵生來愛美,想來也不?願你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既然你已經見了她最後一面,就讓她入棺為?安吧。瞧你昨日那樣,母親真擔心你做傻事……”
    這具屍體是謝明庭讓陳礫從大理寺的死牢裏換出來的,為?免夜長?夢多?,武威郡主一心只想讓遺體入殓。謝雲谏卻?啜泣着搖首:“我再守她幾天。”
    昨日他離家的時候還?好好的,還?約定要去荥陽,為?什麽,突然就沒了。謝雲谏內心并不?接受。他喃喃搖頭?,落淚道?:“我還?是不?信,我不?信茵茵會這般突然就死了……”
    上天為?什麽如此殘忍,她才十六歲,才嫁給了他,他們的婚姻生活才剛剛開始,便已永遠結束。
    “二郎這話說得真是奇怪。”
    武威郡主勃然變色:“難道?我和你長?兄會害新婦不?成?我們又有什麽理由要害她呢?”
    “人?死不?能複生,母親體諒你為?新婦傷心,但你再傷心,也不?該胡言亂語!”
    謝雲谏艱澀動了動唇:“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
    母親和長?兄,的确沒有害茵茵的必要,尤其母親。若不?想要茵茵過門,當?日就不?會替他把茵茵娶回來了。他并未往這方面想過。
    武威郡主心裏本自有鬼,語氣也就嚴厲了點,她下意識朝扶着幼子?的長?子?看去,見他面上什麽反應也沒有,唯在心間冷笑。
    這個冷血無情的東西,為?了霸占弟婦,竟能做到這種地步!
    看來,她倒是不?必擔心讓顧識茵生子?的問題了。
    她就不?信,他們能永遠不?要孩子?!
    十年她都忍過去了,難道?還?在乎這一時麽?
    然則她心裏實則也并不?願兩個兒?子?都搭進去,遂柔和了神色,對幼子?道?:“母親知?道?事發?突然,你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你若實在難過,就在這裏多?陪陪她吧,新婦若是知?曉,也會感念你這一片情的。”
    她說的是“新婦若是知?曉”,而非“泉下有知?”,謝明庭動了動眉,未發?一語。
    會感念他這片情麽?
    謝雲谏眼中大滴大滴的淚落下來。
    昨夜他不?在,火燒起來的時候,她該是有多?無助?他是多?麽無用的丈夫啊……
    當?夜終究還?是将顧識茵的遺體入了斂,盡管這于停靈三天的禮儀不?合,然武威郡主硬是哄騙着幼子?同意了,仍将棺椁停在院中,等七天之?期過去再下葬。
    謝雲谏換上為?妻守孝的齊衰,一直在靈堂裏自白日守到黃昏,期間滴水未沾。而麒麟院既失火,陳留侯府中挂起喪幡,正式對外宣稱了新婦的死,倒惹得左鄰右舍好一陣唏噓。
    好容易丈夫全須全尾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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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了,夫妻剛剛團聚,便死于非命。可憐一個花容月貌的新婦,就此化為?一抔黃土。
    不?久,顧家也上了門。然顧識茵自嫁人?便與顧家斷了聯系,她不?過一個孤女,陳留侯府家大業大,顧家也不?會為?她出頭?。因此顧家伯父和林氏并沒有鬧事,假惺惺地哭了一場,便回去了。
    反倒是那素來與識茵不?睦的堂妹顧識蘭,哭得十分傷心。
    謝明庭則一直跟随武威郡主處理着顧識茵的“後事”,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到自己的鹿鳴院。
    推開卧室的房門,走到書架邊,他取出一挪書來輕輕一按,門扉在他眼前打開,順利進入到那一間密室。
    事發?之?前,他原想将她轉移出去,然轉念一想,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遂将地點選在了自己書架後的密室。
    密室入口隐秘,修建在地底,有石階與地面相連。他一手提食盒,一手端了盞青瓷蓮花燈走下臺階,房門在眼前打開,黑漆漆的室內登時争先恐後地湧入光亮,屋中,書案、床榻等器具一應俱全。
    室中已然安置了個女子?,髻發?未梳,因強光乍現,正不?自禁地擡手遮住眼睛,正是本已下斂的顧識茵。
    待看清是他,眼中立時浸了瑩瑩的光,卻?不?是害怕的淚水,而是憤怒。
    室內的食案上,還?放置着雲袅送來的食物,一動未動。
    他走過去,一只冰涼的手撫上她的臉:“茵茵昨夜睡得可好?”
    他的手,游走在臉部?肌膚上刀刃一樣冷,識茵立刻偏頭?躲開。
    她恨恨盯他,眼中恨意如火烈烈。
    他也不?惱,反将食盒放上桌來,一邊将那幾樣才做出來的粥菜取出來一邊問:
    “昨晚我給你彈的琴,你都聽到了嗎?”
    昨夜他在竹林裏撫琴,彈的是古曲《風入松》。這間密室與世?隔絕,從外面聽不?到室內任何聲音,但自室內聽外頭?,卻?是清清楚楚。
    那陣琴音,清越纏綿,真如松風瑟瑟竹葉蕭蕭。識茵不?能明其意,唯戒備地問:“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麽樣。”他輕嘆着說着,攥過她一只手輕放在自己微涼的面頰上,“琴者,情也,發?自心肝脾肺腎……我為?你彈的是《風入松》,‘心心念念憶相逢,別恨誰濃’,你難道?,聽不?出我對你的滿腔愛意嗎?”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與你長?相厮守,過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生活……”
    不?被任何人?打擾……
    聞及這一句,識茵頸後如覆寒芒,恐慌與害怕反壓下方才的憎惡。
    他到底想做什麽?謝明庭他當?真是瘋了!
    那她又要怎麽辦呢?他瘋成這樣,和他硬碰硬怕是沒有好處的,但要她就此奴顏婢膝地讨好他,她亦做不?到。
    她的恐懼謝明庭都看在眼裏,心底泛起陣惡劣的愉悅,修長?冰涼的指,自懷中取出那枚鈴铛項圈來,替她戴在頸上:“你不?是說,你不?想落得你娘那樣聲名狼藉的下場嗎?現在好了,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啊。”
    “這就是你所?謂的光明正大嗎?”識茵悲笑兩聲問。
    理智終究還?是戰勝了內心的恨,識茵攥住他一只手,眼波凄哀地求:“謝明庭,你……你別這麽對我……”
    “哦?明庭?”
    撞了南牆的貓兒?終于懂得了要回頭?,謝明庭滿意微笑。他松開手,以?指腹輕輕拭去她睫畔一粒顫巍巍的珠淚:“茵茵莫不?是忘了,你從前并不?這樣叫我啊。”
    識茵一噎,只好嗫嚅着唇改口:“郎,郎君。”
    “錯了。”他面上毫無寬宥之?色,“重新來。”
    郎君還?不?夠?識茵困惑極了。
    大約是獵物重新落入牢籠裏,謝明庭此刻竟出奇地有耐心:“茵茵難道?忘了,當?初在伊闕的時候,以?為?我是雲谏,你可是一口一個雲郎喚得親熱。”
    “怎麽,夜夜與你同榻共枕的人?,還?擔不?得你一句‘明郎’嗎?”
    這真是個瘋子?!識茵面上陣紅陣白,羞憤難當?地改口:“明郎……”
    謝明庭眼神玩味,神情似贊許。識茵在心間罵他有病,面上卻?是楚楚可憐之?态:“明郎,你放過我吧,你不?能這樣……”
    “放過你。”他勾了勾唇,眉眼間盡是虛假的溫和,“憑什麽呢?”
    “不?是你說的,傾慕我,喜歡我,一刻也不?想與我分開麽?為?何如今有了新歡,就要将我一腳踹開?”
    “茵茵,你總是耿耿于懷我騙你,可你不?也一樣在騙我麽?你說你喜歡我,可雲谏回來了,你就不?要我。怎麽,他才是你心心念念的郎君,他沒回來的時候,我就是他的替身,他回來了,我就該讓位。等于從頭?到尾,我就是個見不?得光的替身,我就是你們夫婦情深的墊腳石,對嗎?”
    “茵茵,天底下沒有這樣好的事。你既要了我的心,你就得對我負責任。莫非,你還?想腳踏兩只船嗎?”
    他眼中盡是微笑,甚至好心情地替她理了理鬓邊的碎發?,識茵羞憤地辯解:“我不?是……”
    他唯笑了笑,也并不?打算聽她的解釋——亦或者說,從今以?後她的每一句承諾,他都不?會再信了。
    于是将她抱入懷中來,安置在膝上:“很餓了吧?不?說這些了,郎君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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